城市和记忆之二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长的时间,自然就会期望到达城市。后来,他终于抵达伊希多拉,这儿的建筑物有镶满螺旋形贝壳的螺旋形楼梯,这儿的人制造完美的望远镜和小提琴,这儿的外国人在面对两个女性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总会邂逅第三个女性,这儿的斗鸡会演变成为赌徒的流血殴斗。他期盼着城市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些事情。因此,伊希多拉便是他梦想的城:只有一点不同。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
城市和欲望之二
经过三天南行的旅程,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有许多源头相同的运河在城里灌溉,许多风筝在它的上空飞翔。现在我应该列出在这儿买得到而可以赚钱的货物:玛瑙、马华、绿石髓和别些种类的玉髓;我应该推荐那涂满甜酱而用香桃木烤熟的、金黄色的雉肉,还应该提一提那些在花园池子里沐浴的妇女,据说她们有时会邀请陌生人脱掉衣服跟她们在水里追逐嬉戏。但即使说过这些,也还没有点明这城的真正本质,因为关于安娜斯塔西亚的描述,虽然会逐一唤起你的欲望而又同时迫你压抑它们,可是某一天早上,当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市中心,你所有的欲望却会一齐醒觉而把你包围起来。整个来说,你会觉得一切欲望在这城里都不会失落,你自己也是城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它钟爱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只好满足于在这欲望里生活。安娜斯塔西亚,诡谲的城,就具有这种有时称为恶毒、有时称为善良的力量;假如你每天用八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石髓,你的劳动就为欲望造出了形态,欲望也同时为你的劳动造出了形态;而在你自以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亚的时候,其实只是它的奴隶。
城市和标记之一
你在树木和石头之间走了许多天。你的目光难得停留在什么物体之上,而且只有在认清那物体是另一物体的标记之后才会停留下来:沙上的脚印说明有老虎经过;沼泽宣示一脉流水;木芙蓉花意味着冬天的终结。其余一切都是静默的、可以替换的;树和石只是树和石。
旅程终于抵达塔玛拉。你沿着街道深入,两旁的墙满是伸出的招牌。你眼中所见的并不是物件的本身而是意味着别些物件的、物件的形象:镊子是牙科诊所;耳杯是酒馆;戟是军营;天平是杂货店。雕像和绘着狮子、海豚、塔楼、星子的盾牌:某种——谁知道是什么?——以狮子或者海豚或者塔楼或者星子作为标记的东西。别些标记警告你不准在某些地点作某些事(驾车进入小巷、在亭子后面小便、在桥上以鱼竿垂钓)或者准许做某些事(给斑马淋水、打木球、焚烧亲友的尸体)。寺庙门上的神像都表明各自的属性——羊角、沙漏、水母——让信徒看得清清楚楚以免错念祈祷文。没有招牌或图像的建筑物,可以凭它们的形状以及在城里排列的位置面认出它的作用:皇宫、监狱、铸币厂、学校、妓院。摊子上陈列的货物也一样,"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商品本身,却在于作为标记所代表的别些东西:绣花的束发带代表典雅,镀金的轿子是权力,书籍是学问、脚镯是淫逸。你遛览街道,它们仿佛是写满字的纸张:这城说出你必须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复述它讲过的话,而在你自以为游览塔玛拉的时候,其实不过在记录它用来剖析自己各个部分的名词。
无论城的真正面貌如何,无论厚厚的招牌下面包藏着或者隐藏着什么东西,你离开塔玛拉的时候其实还不曾发现它。城外,土地空虚地伸向地平线;天空张开,云团迅速飞过。机缘与风决定了云的形状,此刻你开始着意揣摩一些轮廓:一艘开航的船、一只手、一头象……
城市和记忆之四
佐拉在六条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耸起,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是这并非因为它像别些难忘的城市一样在你脑海中留下什么不寻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你记忆里的:它相连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门和窗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别漂亮或罕见。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随一幅一幅的图案,就像读一首曲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者改变位置。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数码、植物和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言论。在每个意念和每个转折点之间都可以找出某种相似或者对比,直接帮助我们记忆。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我准备访问这个城市,可是办不到: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佐拉被迫永远静止并且保持不变,于是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它忘掉。
城市和欲望之四
灰色的石头城费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水晶球,在每个球体里都可以看见一座蓝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费朵拉的模型。费朵拉本来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种面貌,但是为了某种原因,却变成我们现在所见的样子。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根据他当时所见的费朵拉,构思某种方法,借以把它改变为理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时候,费朵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而昨天仍然认为可能实现的未来,今天已经变成玻璃球里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筑物,如今是费朵拉的博物馆:市民到这儿来挑选符合自己愿望的城,端详它,想象自己在水母池里的倒影(运河的水要是没干掉,本来是要流进这池子里的),想象从大象(现在禁止进城了)专用道路旁边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厢座眺望的景色,想象从回教寺(始终找不到兴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乐趣。
伟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国地图一定可以同时容纳大的石头城费朵拉和所有玻璃球里的小费朵拉,不是因为它们同样真实,是因为它们同样属于假设。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时已认为必需的因素;后者包含的是一瞬间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却再没有可能的东西。
瘦小的城市之四
索伏洛妮亚是两个半边城合成的城市。一个半边是驼峰陡峭的过山车、有刹车链的机动本马、有旋转笼子的阜氐轮、跟死神竞赛的摩托车骑士,以及悬着秋千的大陀螺。另外半边城是花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的银行、工厂、皇宫、屠房、学校等等。这半边是永久的,那半边是临时的,期限一就会给连根拔起、拆卸、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的空地。这样,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会卸下大理石窗头、拆掉石墙、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把它们装上拖车,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线运走。留下来的半座索伏妮亚,在射击场和旋转木马以及急冲的过山车厢传来的尖叫声里计算,要等多少天、多少个月,车队才会回来,让完整的生活重新开始。
瘦小的城市之五
假如你愿意相信我,那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奥克塔薇亚——蛛网之城,是怎样建造的,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的悬崖:城市就在半空,有绳索、铁链和吊桥系住两边的山坡。你在小块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惟恐脚步落空,你也可以抓紧绳索。脚底是千百呎的空荡:只有几片云飘过,再往下望才是渊底。
这是城基:一张网,既是通道也是支持物。其余一切都不是竖立在上面而是悬挂在下面的,绳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衣架、小艇似的梯台、皮水袋、煤气管、烧烤叉子、网篮、活动食物盘、淋浴水管、小孩玩的秋千和圈圈、吊车、吊灯、盆栽蔓藤植物。
奥克塔菠亚的居民在深渊上面生后,反而不如别的城市那样觉得不安定。他们知道那张网的寿命有多长。
贸易的城市之四
在爱希莉亚,城的生命是靠各种关系维持的,为着建立这些关系,它的居民从房子的角落拉起绳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视乎关系的性质——血缘、贸易、权力、代表——而定。绳子愈来愈多,到了走路都通不过的时候,居民就会离开:只留下绳子和系绳子的东西。带着财产露宿的爱希莉亚难民,从山边回望平原上那竖起木柱和绷紧绳索的迷官,它仍然是爱希莉亚城,而他们不算什么。
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再建爱希莉亚。他们织起另一张类似的绳网,希望它比以前那一张更精细更有规律。后来他们又放弃了,把房子搬到更远的地方。
因此,在爱希莉亚境内旅行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些被舍弃的、城的废墟,不耐用的墙已经失踪了,死着的骸骨也被风卷走了: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形式。
城市和眼睛之四
抵达菲丽斯之后,你会十分欣赏运河上各式各样的桥:弯曲的、有遮盖的、有柱脚的、用驳船承托的、架空的、有雕花栏杆的。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临街窗子:直根的、摩尔式的、拱形的、尖顶的,镶嵌着半月形或者有玫瑰花纹的磨砂玻璃的;铺砌街道的物料也有许多种:鹅卵石、石板、碎石子和白色的瓦砖。到处都有使人诧异的景色:伸出堡垒墙头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三个皇后的雕像、洋葱形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的尖顶。"能够天天看到菲丽斯并且观赏城景的人有眼福了,"你这样说着,同时为了必须离开这个还不曾看够的城而懊恼。
其实,情形恰好相反,你发觉自己不能不在菲丽斯住一段日子。你眼前的城很快就褪了色,玫瑰花纹的窗子、梁柱上的雕像、房屋的圆顶都消失了。像其他菲丽斯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曲折折的街道,辨认阳光的地方和阴暗的地方、这边一扇门、那边一段梯级、一条可以让你放下篮子的板凳、走路不小心就会踩进去的地洞。城的其余部分是看不见的。菲丽斯是一个空间,它的街道是虚无中各点之间的连接线,无须经过某个债权人窗前便可以抵达某个商人的篷帐的、最快捷的路线。你的脚步所追随的不是肉眼可见的事物而是心眼所见的、掩埋的、抹杀了的事物。假如你觉得两个拱廊中之一个比较愉快,那是因为三十年前有一个穿着绣花的宽袖衣服的女子在那里走过,又或许是因为这拱廊在某个时刻反射的阳光使你想起什么地方的另一个拱廊。。
千万只眼睛仰望窗户、桥、刺山柑,它们也许在看一张白纸。像菲丽斯这样的城很多,它们躲过一切人的眼睛,可是躲不开那出其不意来临的人。
城市和天空之一
欧朵茵亚这个向上同时又向下伸展的城,有许多弯曲的小街、梯级、穷巷和茅屋,城里保存着一张地毯,你可以在其中看出城的真正面貌。第一眼望去,你会觉得地毯的图案跟欧朵茵亚一点也不相像,因为整张地毯的设计都是对称的图形,沿着直线或曲线不断反复,间以色彩鲜艳的螺旋纹饰。不过,假如你仔细审视,就会同意地毯的每一段都符和城的某个地点,同时整个城的东西也都包括在地毯里,并且符合它们排列的先后次序,那是你因为被人群匆忙碰撞分散了注意而看漏了的。你的不完全的观察会注意到欧朵茵亚的混乱、驴子叫、煤烟的污迹和渔腥味;然而地毯却证明了从某一点可以展示城的真正比例,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适漏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在欧朵茜亚很容易迷路:可是假如你专心审视地毯,就会看出你要找的街道是在一圈深红或深蓝或紫红颜色里面,它环绕着的一片紫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每个欧朵茵亚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图形跟自己心目中的城的形象互相比对,这也是他的忧虑,而每个人都可以在图象里找到答案、自己一生的故事、命运的转折。
有人向先知请教过,像地毯和城市那么相异的二者之间有什么神秘关系。先知回答说,其中一方具有上帝赐给星空的形状和行星运转的轨道;另一方就是近似的映象,尤如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
有一段日子,卜者都认为地毯上和谐的图案是属于天界的。他们根据这种信念诠释先知的话,没有人表示反对。不过,你同样可以得到相反结论:我们眼中所见的欧朵茜亚城是宇宙的真正地图:一片不成形状的污迹,其中有扭曲的街道、在灰尘里乱成一堆的破屋、火焰、黑暗中的尖叫。
城市和亡灵之三
世上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欧莎匹亚那么倾向于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了缓冲由生至死的突变,它的居民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城,所有经过特别脱水处理的尸体,保留着一层黄色皮肤包住骸骨,都给带到地下城去继续进行生前的活动。关于活动的性质,首要的考虑是死者生时心境最舒泰的时刻:大多数尸体坐在饭桌旁边,或者在跳舞,或者在吹奏乐器。活人的欧莎匹亚所从事的行业和专业,在地下城也同样经营着——最低限度,都是生者乐于经营而永不厌烦的行业:钟表匠在环绕身边的那些不再走动的钟表里,把干枯的耳朵凑近走了音的老祖父摆钟;演员睁开空洞的眼读剧本,而理发匠握着干刷子在他的脸上涂肥皂;带笑的女子骷髅在给小牝牛的尸体榨奶。
其实,许多活人都希望死后能够过另一种生活:公墓里挤满了猎人、次女高音、银行家、小提琴家、公爵夫人、女佣、将军——那数目是活的城从来没有达到的。
送死者到地下城并且为他们安排位置,是戴罩帽的一个兄弟会的工作。除了他们,谁都不能进入亡灵的欧莎匹亚,有关地下城的一切资料都是从他们那里探听得来的。
有些人说,死者之中也有同样性质的兄弟会组织,而且都乐意帮忙别人。戴罩帽的兄弟,去世之后会在另一个欧莎匹亚从事同样的工作;传说他们之中有些人其实已经死去,可却仍然继续走上走下。反正,在活人的欧莎匹亚里,这个兄弟会握着大权。
据说他们每次到下面的欧莎匹亚去的时候都发觉有些改变;亡灵在自己的城里也进行改革;不多,可是都经过严肃的思考,而且并不随便胡来。有人说,亡灵的欧莎匹亚在一年之内变得面目全非了。为着赶上潮流,活着的人会根据戴罩帽兄弟所讲的情形追随亡灵进行变革。这样,活人的欧莎匹亚已经开始模仿地下城。
据说,这不是刚发生的事:地面的欧莎匹亚,其实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据说在这一对孪生城市之间,活的和死的已经分不开了。
城市和天空之二
琵尔希巴有一个代代相传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维系在半空中的另一个琵尔希巴里,假如地上的琵尔希巴追随天上的城的榜样,两个城便会合而为一。根据一贯的传说,那是一个纯金制的宝城,有白银锁和金刚石门,一切都是精工镶嵌的,因为使用最贵重的材料必须依赖最细致的技巧。琵尔希巴的居民诚心诚意相信传说,他们尊敬一切可能跟天上城有关的东西:他们储存贵金属和稀有的石头,他们鄙弃一切世俗的繁褥,他们养成了含蓄的仪态。
这些居民还相信,地底另外有一个琵尔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贱丑恶的事物,他们经常着意消除跟地下城有关或者相似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地下城的屋顶是打翻了的垃圾桶,到处散布着干酪皮、油腻的纸头、鱼鳞、污水、吃剩的面条、污秽的绷带。他们甚至想像它是一种胶粘的、浓腻的黑色物质,就像阴沟里人类排出的便溺,从一个黑洞流向另一个黑洞,直落至最底,直至层层沉积物冒起泡泡,而一座粪城带着扭歪的尖顶升起。
琵希巴城里的这些想法,有对的也有错的。城确实有两个投影,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居民把它们的结构混淆了,蛰伏在琵尔希巴最底地层的一座是由最权威的建筑师设计的城,用最贵重的材料筑成,每一种器械装置和机件都运作灵活,每一条管道和杠杆都装饰着繸毛、花边和流苏。
为了得到更高的完美,琵尔希巴不断填塞自己的空壳,把这样的狂热看作美德;这城市并不知道,它只有离开了自身、放手、让自己舒展,才是真正无拘无束的时刻。不过,琵尔希巴的上空也的确有一个天体在运行,发出城市全部财富——被舍弃的宝物——的光芒:一颗行星带着飘荡的马铃薯皮、破雨伞、旧袜子、糖果纸、用过的电车票、剪下的指甲屑、茧皮、鸡蛋壳,这就是天上的城,掠过天空的长尾巴慧星,是琵尔希巴市民唯一的一种自由快乐的行为发射出来的,这是一个吝啬、小器、贪婪的城,唯一的例外是在它大便的时候。
相连的城市之一
里奥妮亚城每天替自己换新装:居民每天在新被单和新床单之间醒来,用刚解开包装纸的肥皂洗脸,穿崭新的衣服,从最新型的冰箱里拿出未开的罐头,听最现代化广播台最新的音乐。
弃置路边的是昨日的里奥妮亚,裹在洁净的塑料袋子里等待垃圾车。除了一筒筒挤过的牙膏、坏电灯泡、报纸、瓶罐、包装纸之外,还有锅炉、百科词典、钢琴、瓷器餐具。要估量里奥妮亚有多么富饶,单单看它每日的生产、销售和购买量是不够的,还要同时看它每天为了腾出空间安置新制品而丢弃多少东西。于是,你开始揣测,里奥妮亚真正的乐趣是所谓享受新鲜事物呢,还是抛弃、清除、细净经常出现的污秽,事实上,人们欢迎清道夫就像欢迎天使一样,他们在充满敬意的静默中搬走昨日的遗迹,这似乎是足以激发宗教虔诚的一种仪式,不过也许因为人们丢弃东西之后就不愿再想它们。
谁都没有想过,他们的垃圾每天搬到什么地方去。运到城外,当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扩大,清道夫必须走远一点。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宽的周界里层层堆起来。而且,里奥妮亚制造新物品的能力愈进步,垃圾的质量也愈高,经得起时间和自然现象考验,不发霉,不燃烧。里奥妮亚周围的垃圾变成不可摧毁的堡垒,像山岭一样从四周耸起。
结果是:里奥妮亚抛弃得愈多,积存的也愈多;它的过去的鳞片已经熔合成为一套脱不掉的胸甲。城市一边每日更新,一边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形态里:昨天的废物,堆在前天和更久远的废物之上。
里奥妮亚的垃圾可能会一点一点侵入别人的世界,不过,在它最外围的斜坡之外,别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积如山的垃圾。在里奥妮亚边界之外,整个世界也许都布满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个不断爆发的城市。隔开敌对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蚀的堡垒,靠着彼此混杂在一起的瓦砾互相支持。
垃圾积得愈高,倒塌的危险愈大:只要一个铁罐、一个旧车胎或者一只酒杯滚向里奥妮亚,就会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对的鞋子、旧日历、残花;而城市不断企图摆脱的过去以及混杂着邻近城市的过去,就会把它埋葬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一次大灾劫会把肮脏的山岭夷为平地,抹掉每日换新衣的一切痕迹。在附近的城里,他们已经准备好开路机,等着铲平这片土地,向新领地扩展,把清道夫驱使得更远。
隐蔽的城市之一
在奥琳达,如果带着放大镜仔细找寻,你可能在什么地方发现针头大小的一个点,稍稍放大之后,你会看见里面有屋顶、天线、天窗、花园、水池、横越街道上空的幡旗、广场上的摊子、赛马场等等。这个点不是静止不变的:一年之后,你会发觉它有半个柠檬那么大,然后像一个蕈,然后像一个汤盘子。然后,它就会变成真正的城市,藏在原来的城市里面:一个新城市在原来的城市里竭力向外扩张。
奥琳达并非唯一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作同心圆发展的城。不过,就别的城市而言,环绕着残旧的尖顶、塔楼、砖屋、圆屋顶的旧围墙,都是在城中心的,新成长的城却像解开的腰带一样懒懒地绕在外层。奥琳达可不是这样:旧城墙跟旧市区一起伸张、扩大,在较宽大的周界地平线上维持着原来的比例;它环绕住新的城,而这新的城又渐渐被另外一些由内向外推挤的、更多更新的城压扁了;如此反复不已,城的中心就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奥琳达,它的规模比较小,可是保留了第一个奥琳达以及所有后继的奥琳达的面貌特征和淋巴液,而在这最中央的圆里,下一个奥琳达——虽然不容易觉察——和跟在它后面的许多奥琳达正在成形。
隐蔽的城市之二
在莱莎,生活是不快乐的。街上的人一边走路,一边绞扭着双手,咒骂啼哭的孩子,靠住河旁的铁栏,握拳抵着太阳穴。早上刚从恶梦醒来,另一场恶梦马上开始。在工场里,你的手指随时会被锤子敲中或者被针刺中,或者要面对商人和银行家账册上错得一塌糊涂的数目字,或者面对酒馆柜台上成列的空杯子,不过在这种地方,只要把头垂下,总可以掩饰忧愁的目光。在屋子里可更糟,你用不着进门就知道:夏天的时候,窗子会传出吵架和打破杯盘的回声。
可是,在莱莎的每一刻钟都听得到窗旁的小孩的笑声,因为他看见一头狗扑上小屋抢吃一块烧饼;烧饼是棚架上的石匠掉下的;他当时正在向一个年轻的女侍应员高声喊叫:"好人,让我尝一尝";那年轻女子正捧着肉汤满心高兴地送给一个庆祝交易成功的制伞工人;爱上青年军官的一位贵妇人在赛马场炫耀她的镶花边的白阳伞;马背上的军官最后一次跳跃时向她笑了一笑;他是个快乐的人,不过他的马比他更快乐,它跳栏的时候看见鹧鸪在天上飞;快乐的鸟儿刚被一位画家放出囚笼;快乐的画家完成了鸟的插图,描出它每一根红黄斑点的羽毛;插图的书页上有哲学家的话:"忧愁的城市莱莎也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某个顷间把一个生物连系上另一个生物,然后松开,又在两个移动的点之间伸展,快速画出新的图形,因此,不快乐的城市在每一秒钟都包藏着一个快乐的城市,只是它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城市和天空之五
安德莉亚的建设技巧是非常精妙的,它每一条街道都依随行星运行的轨道,建筑物和公共活动场所的设计也追随星座的秩序和最明亮的星的位置:心宿二、壁宿二、摩羯座、造父变星。城市的运作日程也有预定的图表,把工程、职务和庆典安排到符合当日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昼与天上的黑夜是互相应对的。
城市的生活受到极严格的管理,跟天体的运行同样平静,无可避免地脱离了人类意志的控制。假使要称颂安德莉亚市民的勤奋和详和精神,我就不能不说:我能理解你感觉自己是不变的天空的一部分,是机械装置中的螺丝钉,因此极力避免改变你的城市和你的习惯。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之中,只有安德莉亚宜于在时间中保持静止。
他们愕然相视。"可是,为什么呢?谁讲过这样的话?"于是他们领我去看竹林上一条悬空的街道,那是最近刚开放的,又带我去看在狗场旧址上动工兴建的影子戏院(狗场已经迁到从前的检疫所,因为最后一个疫症病人痊愈之后,检疫所就关闭了),还有刚启用的一个河口,一座台利斯像和一个滑雪场。
"这些新建设没有打乱城市的星际节奏吗?"
"我们的城跟天空是完全合拍的,"他们回答,"无论安德莉亚发生什么变化,星界都会出现新景象。"安德莉亚每次改变之后,天文家就会从望远镜看到新爆星,看到天上的远方从橙色转为黄色,看到一片星云扩散,看到银河某处的尖顶垂下,每一种变化意味着安德莉亚或者星空会跟着发生变化:城市和天空永远不会停留不变。
关于安德莉亚居民的品格,有两种美德值得一提:自信和谨慎。他们深信,城市任何改革都会影响天象,因此在作出任何决定之前,他们会首先权衡,改革对他们自己、对城市、对每一个世界会有什么风险和什么好处。
隐蔽的城市之三
有人向一个占卜的女人寻问玛洛济亚的前途,她回答说:"我看见两座城:一座是耗子的,一座是燕子的。"
预言的诠释是:在今天的玛洛济亚,铅灰色的街上的人像耗子一样东奔西窜,互相争夺偶然从最凶狠的嘴巴里漏出来的食物;不过,一个新世纪快要开始了,到那时候,玛洛济亚的居民会像燕子一样在夏季的天空里飞翔,像玩游戏一样彼此呼唤,炫耀自己的身手,他们用静止的翅膀急速滑降,消灭空气里的蚊虫。
"现在是耗子世纪终结、燕子世纪开始的时候了,"有些坚定的人这样说。事实上,在耗子一样阴沉卑微的气氛下面,你已经感觉到,比较含蓄的人有一种像燕子一样起飞的心思,准备一抖尾巴就冲上澄明的天空,用翅尖画出一个新境界的曲线。
许多年之后,我又回到了玛洛济亚:有一阵子,人们认为占卜妇人的预言已经实现:旧世纪已经死去、埋掉,新世纪正处于全盛时期。城确实改变了,也许可以说改良了。可是我见到周围扑动的翅膀,只是一些猜疑的伞子,伞子下面厚重的眼皮低垂着;有人相信自己在飞,而其实他们只是鼓起蝙蝠似的外衣,能够离开地面就非常了不起了。
这时候,假如你沿着玛洛济亚坚固的城墙走,在最预料不到的时刻,你会看见眼前出现一条裂缝,显露另外一个城市。一瞬之后它又消失了。也许关键在于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依什么次序和节奏;或者,只要有某人的目光、回话、姿态就够了;只要某人为做的乐趣而做某些事,只要他的乐趣成为别人的乐趣就够了:在那样的瞬息,一切空间、高度和距离都会改变,城也会改变,变得澄澈透明如同靖蜒。但是这一切必须显得是偶然发生的,不能过分重视,也不能想着你在进行一种决定性的行为,要记得旧的玛洛济亚随时可能回来,把它的石屋顶、蜘蛛网和污泥,在所有人的头上焊接起来。
占卜妇人是不是错了呢?不一定。我的看法是,玛洛济亚是两座城,耗子的和燕子的;两座城都随着时间改变,但它们的关系是不变的;此刻,后者正在摆脱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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