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实习生 胡佳璐
慎成里位于上海徐汇的衡复风貌区,靠着嘉善路和永嘉路,底层是各类商铺,混杂地紧挨着。上一秒,菜店门前的鱼摊散发着鱼腥味,下一秒,转角处面包咖啡的香甜味就盖了过去,再走一段路,炸猪排店的酥香又吞没了前者。走在路上,鼻子总是忙碌。菜店、旧货店、咖啡屋、面馆、炸食铺子、药房、买手店、理发店……让人应接不暇。
慎成里一角。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 澎湃新闻实习生 胡佳璐 图
它其实是一片保留得比较完整的石库门弄堂。入口朝北,位于永嘉路。人们可以从永嘉路上刻有“慎成里”的大门进入,也可由西边襄阳南路上的侧门穿进去。颇有大隐于市之感。在1947年的行号图上,慎成里沿街商铺大致就是当下的格局,有药房、当铺、书店、理发店等。
狭窄的人行步道,正好安放交流的热情。各式椅子摆在店铺门口。从杂货店买完烟的大爷,在老旧躺椅上聊着股票行情;原木色圆凳上摆了餐馆的铁盆;菜店的老板娘坐在红皮软椅上,身旁散着蓝壳子塑料凳和黑色铁脚凳。也不是有凳子才能聊天。穿着围裙的阿姨倚在门框,身后屋内一口瓦罐锅小火闷着“咕噜”,却不忘和隔壁铺面的粉裙小妹聊天:“这衣服谁给你买的,好看。”
慎成里入口。
我就行走在这些座椅之间。拎着菜的汗衫大爷、推着婴儿车的外国女人,或是穿搭时尚牵着狗绳的年轻潮男,自顾自迎面而来,恍然间时空错乱。
相隔一条马路便是永康路。曾经闻名的酒吧一条街,在太阳下仍然生龙活虎,只是深夜里平息了些许酒精助兴的喧闹。而这些街区的消费趣味,也加深了慎成里内部的复杂与张力。
渐变
慎成里始建于1928年,耗时三年建成。近一个世纪后,它俨然已是广博的见证者。
由于此处交通便利、隐蔽性强,曾有不少革命机构和爱国人士在此进行革命活动。从1939年到1941年,中共江苏省委把家安在慎成里。一旦遇到险情,易于混入热闹的人群,从而基本确保人身安全。抗战时期,永嘉路还是法租界的文化人、医师、小商人居住较为集中的地段。
复杂的街区结构如今依旧。夏日傍晚的弄堂里,骑着电驴的外卖小哥穿梭张望,不时询问门牌号的具体位置。
外卖小哥找寻地址。
与此同时,弄堂口的一位大爷与我聊起家史。他说,自己在慎成里住了近60年。祖父辈曾住在闸北区,日占时期旧宅被炸,最终举家逃难至日本人无法干预的法租界。爷爷是办厂的商人,家底殷实。“当时不叫’租房’,叫’顶’,用黄金白银这种硬通货去顶。我爷爷当时用了四根’大黄鱼’,也就是四十两黄金,‘顶’下来这一栋楼。”
“这里的房子也是我父亲当年用大黄金条子’顶’下来的。”另一位年龄相仿的本地“土著”大爷,戴着无框眼镜,说话清晰有条理。他提到,自己祖上做航运,父亲起初开保险公司,而后改当翻译,一家人生活富足。“小时候家里有一整套的红木家具。当年家里人都是知识分子,我父亲做日记都是德文、英文混杂的。”
尽管家境颇佳,但时代中人总有诸多身不由己。他17岁当知青,去奉贤农场下乡,一月生活费18元,日子艰苦。待28岁下乡归来,在徐汇区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但没多久,便遇上下岗潮。他现在爱看各种历史相关的书籍。
慎成里这样土生土长的居民已然不多。本地居民回忆,上世纪80年代起,外来人口逐渐增多,原本精致、舒适的独户石库门房子,成为打工者聚居之所。为增加居住面积,原用于增加采光和通风的天井,有许多被搭建成房间;原本独属于一户人家的三层结构的房子,也被拆开租给不同租户。
慎成里居民在里弄聊天。
如今, 慎成里房屋出租率高达60%。
钟梁是安徽人,在外滩一家公司做软件开发。我遇见他时是晚上七点一刻,他骑着共享单车下班归来。因为离公司近,他与朋友合租在这有一年多,朋友住二楼亭子间,他住三楼“一室一厅”——是房东在一室之内增加了隔板。房子的一房东已在海外定居,二房东出租时两间房间月租为7000元。这已是附近地段较便宜的了。
周边生活便利也是钟梁搬来此处的原因。之前他住徐家汇一带,虽然方便,却无法步行到达巨富长等地。而慎成里的15分钟步行圈内,还包括环贸iapm商场、日月光中心等。
里弄还有许多民宿。居民住宅与民宿的区别一眼可见:住宅的房门都是政府统一建的深绿色防盗铁门;而民宿房门往往是房主改建的款式,更为简约时尚,门前还有装点氛围的绿植。
一些设计师也选择落脚慎成里。阿芋是帽子品牌Kreuzzz的主理人,2011年她于英国创办该品牌,2014年打算回国开设工作室,由于英国店里不少客人来自上海,阿芋时常在上海时装周期间来沪工作。之所以把工作室放在慎成里,首先看中的是建筑空间。“想找一个loft类型的房子,可以作为展示空间,也可以作为工作空间。我本来就喜欢老房子,很喜欢石库门的感觉。况且地价这么昂贵的地方,这个size也刚刚好,我也有很多朋友在附近。”
碰撞
慎成里住户异质多样,但因地域、年龄、职业、生活习性的差异,也逐渐暴露出一些矛盾。再加上年近百岁的弄堂,隔音不力,空间狭小,结构特殊,摩擦碰撞难免。
支弄摆着不少凳子,那是老人们交流的空间。但有的人也因此而感到极大不便。
空姐Kaki住在一楼。没有飞行任务时,她习惯中午起床。但老人早起,总在弄堂门口大声聊天。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干扰。
白天无法安睡,夜里也不好过。Kaki楼上是民宿。老房子的隔层薄,隔音效果差。“夜里楼上掉了东西,我都会被吓醒。”中午,刚起床的Kaki在永嘉路一家咖啡馆里,捧着一杯冰美式说。
修缮中的慎成里。
麻烦不止于此。每栋石库门建筑都有前门后门。过去一栋房子即属一户人家。如今,一栋三层的楼里住了好几户人,一楼走前门,二楼三楼走后门。总有初来乍到的房客找错前后门,敲响Kaki家的房门。
对住三楼的软件工程师钟梁来说,不存在房门总被敲错的困扰,令人头疼的是每天上下楼必经的楼道。
为了增加有限的居住面积,除了在原先的基础上进行搭建,创造独立的淋浴间、厨房外,很多居民把生活物品挪到公共空间。本就狭窄的楼道里,墙角堆放着拖把、折叠椅、鞋架鞋盒;时间久了,旧物上头结了蛛网。
而弄堂的过道被更大件的物品占据着。每天下班点过后,墙边靠满自行车、电瓶车。路口常年有一辆包着白布的巨型摩托车,车主似乎心安理得。还有不少人家,把水槽装在自家门外;杂乱缠绕的电线用来晾衣服,天空被飘荡的衣物分割。
钟梁也不例外,把共享单车停在支弄。“机动车不能开进来,非机动车随便停,没有具体规定要停在哪里,不要挡着人走路就好。”钟梁说。
负责改造的工人下班。
相反,不少弄堂的老居民,谈起这片区域居住环境时,下意识认为是外地租户的涌入,使得弄堂的生态受到破坏。
“外地人打工的进来了以后,垃圾乱丢乱放。以前我们这里几百户人家,只有三个垃圾房,但大家都很自觉,从来都是拿去垃圾房丢,不会摆在门口。这个现在也没有人管理。”在慎成里住了60年的本地爷叔说。
而与这些老人同住在一条弄堂中的年轻人,多半都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因为老人的子女大多已搬离此地。弄堂空间太小,不足以让两代人同住。
大家同用一个空间,却有亲缘和代际的断裂。上海浦东新区社区服务中心主任杨旭,曾组织和参与过诸多自下而上的社区更新。在此次微更新项目中,她也对慎成里做了观察和走访。“本地住户把很多问题归咎于这里来了很多租户。因为原先这里住的都是上海人,很多人在里弄一起长大,邻里关系比较好。”杨旭认为,社区中的这一断层不容忽视。
为谁以及如何更新
相比商品房,里弄的居住环境还是不够理想,有条件的本地居民多数迁走。而因位于繁华市中心,且租金较低,慎成里又成为来沪工作的独居青年的落脚地。本地人的流失与外来人口的流入,不断形构着这片街区的生态。
另一面,作为老上海石库门里弄,慎成里是第五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中强调:“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的保护,应当遵循统一规划、分类管理、有效保护、合理利用、利用服从保护的原则。”由此,在空间结构整体不做改变的情况下,在居民对空间功能的诉求与历史建筑的保护之间寻求平衡,始终是慎成里未来将要面对的挑战。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系教授范文兵表示:“里弄改造有很多深层次的问题,如何在很难解决深层次困难的情况下,尽力把这个街区居民的生活往前推进,是值得关注的事。”
口袋广场上,居民观看征集到的设计方案展板。施佳宇 图
需要尽力撬动设计的力量。今年5月起,徐汇区房管局会同天平街道、区文旅局、徐房集团、新路达集团等,启动了慎成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修缮工程,对慎成里的房屋建筑本体、内部公共部位、厨卫和建筑附加设施等进行修缮和整修。在房屋外观上,修缮恢复原有清水砖墙与水刷石材质。此外,“慎成里”入口门头,以及石库门门头、门洞、黑漆实木门和五金件也将实施修缮复原。最大程度上恢复历史本味。
除此之外,在空间功能上,微更新改造在慎成里主弄两侧实施,还计划在主弄入口处增设两处公共空间,功能定位为“弄堂口的会客厅”,集文化、展陈、公共活动、商业、休憩等功能为一体。
本次微更新改造面向了社会各界征集设计方案。曾在慎成里周围居住的建筑设计师,来自海外的建筑学者、高校设计团队等,分别提出了不同的设计方案,以在空间功能上回应住户诉求。
李瑶是上海大小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设计师。他从小生长于里弄,亲身体会过里弄居民的感受与诉求。晾晒和停车,是重要的问题。在本次提交的设计方案中,慎成里入口左手边的大会客厅,同时承载阅读与烘洗空间的功能。红色路线地图、红色记忆照片等,成为会客厅“弄堂博物馆”中的展品。考虑到里弄居民的生活需求,公共空间里设置了淋浴室及洗衣机、烘干机。方案还提供了专门的停放助动车的空间。“我们希望,这样的单元能够真正解决居民的需求,提高生活品质。”
不过,慎成里住户改善居住环境的许多核心诉求,并不是微更新的策略就能解决。随着建筑本体年深日久,未来有待进一步整体考量。或许,在长远来看,进行抽户搬迁,腾出更多空间,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慎成里的居民,在修缮现场。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无样建筑工作室创始人、主持建筑师冯路认为,若要真正解决问题,就要在空间释放和空间规则制定上下功夫:“弄堂本身很难挤出富余空间。如果扩大到街区规划的层面,肯定还有很多可资利用的地方。如果空间释放这个层面的工作已经做完,或没办法做,重要的是制定空间规则,帮助区分公私空间的界限。这牵涉人的组织。人如何使用空间,以及空间本身如何,这两个问题要结合起来思考。”
而眼下,里弄展现着丰富多元的生命力,也仍然要面对碰撞与烦扰。
责任编辑: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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