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夜游明孝陵会迷路
文 / 姚筱琼
1
从明孝陵回来,走累了,九点多钟就睡了。
凌晨3点醒来,听见表哥表嫂在客厅说话,我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感觉自己还没恢复疲劳,懒得搭理他们,又睡过去。
第二次醒来是上午5:28,得起床了,屋外两个人还没睡,我无名火起,忍不住拉开门,叫住他们:来来来,别走,我们坐下好好谈谈。
我看一眼手机, 5:59,两个宝贝准备趁我起床逃进卧室,开始白天睡。
作为长期熬夜的人,我只知道饱受失眠痛苦,不知道还有人夜里是不睡觉的。睡眠颠倒,这是一种病。是病就得治。
来南京有段日子了。刚来那会儿,出于礼貌,陪他们熬到凌晨两三点,等我睡了之后,他们还在继续玩。表嫂有很多作业要批改,表哥有很多电影要看。
天都亮了,他俩精力过剩,不知疲倦的样子。声音不凝滞,也不睡眼惺忪,相反两眼贼亮,精神焕发。
耄耋之年的表哥居然两手握拳,高抬半臂,走着王一博那样街舞步,身形灵活如猿猴,时不时来几道魅影飘移。
2
表嫂穿得很少,把一件长及脚踝的厚睡衣一咕噜捋上去,堆在脖子以下的胸前,露着雪白的肚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捋上去的。
听见我要约谈他俩,赶紧说:我要洗澡嘞,你闹死了。
她倒打一耙,说我闹死了。
我不管,追到卫生间去数落她。
她刷牙,我上小号。
她洗澡,我刷牙。
她说:你刷牙干嘛?
我说:你干嘛我就干嘛。
她说:我睡觉嘞。
我说:我起床嘞。
从卫生间出来,我瞥见表哥满屋子“飘移”。
我快看不下去了,说:天都亮了,你这只鬼还飘来飘去,摔倒了,我是不会扶的。
他一飘,飘到沙发前。再一飘,到厨房洗碗去了。这是他唯一坚持了一辈子的家务活,他不喜欢女人洗碗,说会把手洗粗糙。
他的习惯是不洗碗不上床,表嫂的习惯是不洗澡不上床。
表嫂从卫生间跑出来跟我讲话,讲他们刚刚吃了一顿甜品。 “把一袋藕粉掺和在我煲的甜品中吃掉了。这一吃嘛,就吃兴奋起来,你哥又接着看了一场尼罗河上的惨案。” 她说到这里,表哥又无声地飘移到我跟前:哎,筱琼,我说你哦,作为一个作家,你可得好好看看这部片子哦,那个情节实在写得太好了。
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句:走开。
3
表哥昨夜想撺掇我在明孝陵过夜。
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之后,意识到我此刻怀疑人生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最正确的直觉,并非错觉。
只有一点不明白,大冬天的,他几番苦口婆心游说和坚持要在古墓陵园过夜,真不怕被冻僵吗?
表哥继续作妖,给表姐打电话,不知道有多兴奋。一再热情邀请人家两口子来家里喝茶,说筱琼买了电陶炉、煮茶壶,还从湘西带了红茶过来,在家里煮茶喝,嘚瑟得不得了,你们快过来享受享受。
表姐被说动心了,答应带姐夫过来,我一听,不乐意了,说:我喝茶,是因为天冷,加上昨夜从明孝陵回来受了寒,身上不爽,如果不喝茶发散发散,会生病的。
“哪有大清早发散的,我信你个鬼。”
“哥哥,都七点了,你还睡不睡了?”
表哥说,才七点,睡什么睡?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跟表嫂“告状”,把他昨夜撺掇我在明孝陵过夜的事端了出来。谁知这个憨憨这样回我:这算什么,要不是他这么疯,我凭什么看上他?
我已经被表嫂成功激怒,揭发道:他还偷看我解溲。
“我说害怕,他说有他不怕,我说正因为有你才怕呢。”
表哥也跑来揭发我:你知道吗?她不讲文明,随地解溲。
我说,天那么黑,树林子那么深,我们又迷了路,我是害怕才解溲的,我们湘西有个习惯,遇到鬼打墙迷路,只要随地解个小溲,就看见路了。
我又问表哥:是不是从我解完溲,就不再迷路了?
表哥讲:你是在讲鬼讲菩萨。
我越生气,他越笑得厉害。笑得弯下腰、摁着肚子,发出鬼叫的声音,跟表嫂描述:她叫我往前走,一直走,别回头,我一听这套路,就晓得她要解溲,本想帮她看着人,但我只有一双眼睛,看得见前面,看不见后面,我怕后面有人来,又往回走,结果就走到她面前了,这家伙非诬赖我偷窥。
我说,他这是狡辩。
表嫂说:对,这人最爱狡辩,他就是想偷看,他偷看又怎么样?
“哇,你们……这俩,坏人。”
我冲门白一眼:你家男人八十了,指路牌上的字都看不见了,黑灯瞎火能看见什么呀。
表哥表示不服:八十我也心明眼亮。
表嫂:嗳,就是。
这两老鬼,倒是团结友爱。
4
等着表姐过来给我出气。谁知表姐打电话说不过来喝茶了。她说查了一下日程表,发现自己今天有党课。
“你都82了,还上什么这个课那个课,你的党性比谁都强。”
表哥说。
表姐不跟他啰嗦,说明天来喝早茶。
表哥叮嘱她,明天要早哦,鸡没穿裤子就来哈。
接着,他想一出是一出,又改邀请人家两口子来吃午饭。表姐竟然一口答应。她上午听课,哪有时间做午饭,可不乐得答应。
然后,表嫂慌了,着急忙慌让我准备菜,直到我给她弄了七个菜谱出来,她才没那么紧张。
他俩打算睡到中午,让我12点叫醒他们。
我说那他们来了怎么办?
表哥说,不管了,我们相信你能搞定。
我说,你怎么这样?信誓旦旦邀请别人来,又不理人家,会得罪人的。
闹死了,不管,要睡觉了。
这俩说着就撤了。
我说:我可以替你们接待客人,但你们睡觉必须关门,不关门,我就把你们从床上揪起来。
两人点头如捣蒜,鱼贯而入进了卧室。
我真被他们气死了。表姐夫妇我了解,他们来了,如果看到这两人还没起床,无论怎么挽留也是枉然。
我对请客吃饭反而得罪人这件事心有余悸。
说实话,像他们夫妻这种乾坤颠倒,昼夜失衡的生活习惯还真少见,倒挺让人艳羡的。
5
明孝陵距离南京城比较远,我只去过两次。
第一次是2012年10月。那次有姐姐姐夫陪着,玩得很尽兴,也是天黑很久才离开。记得那晚翁仲神道有镭射灯光,照得银杏树金灿灿的,很漂亮,我们逗留到很晚才离开。
这次天黑透了也没开灯,估计是内部做了调整。
附近锻炼身体的居民和个别游客也是不到8点不走的,游客不走人,工作人员就不能下班,确实挺辛苦。来夜游的旅者多半爱好摄影,自带闪光照相机。夜晚拍明孝陵翁仲神道别有韵致,我在网上看到不少佳作。
明孝陵是中国最大规模的帝王陵寝,占地面积达170余万平方米。上次在明孝陵拍了许多照片,但不知为何没留下只言片语,可能是讨厌写游记的原因。
前几年写了一本游记,《即将消逝的古村落》,快把我写崩溃了。有人说读那些文字会流泪,但我自认为那些文字偏冷色,采访也不深入,有的古村落在百度上都找不到只言片语介绍,读者是因为感知它的真正消亡而难过也未可知。毕竟有的人曾经出生和生长在这即将消逝的古村里。
明孝陵不一样,它的信息满世界。记得那年在翁仲路神道,有个老外在中国导游陪同下和我们不期而遇。当时表姐正在抚摸一尊石兽。老外也忍不住伸手去摸。我看着他们下手的地方,我说,六百年来,这块石头不知被多少人抚摸过,粗粝的石头表皮都被抹掉了,露出了润泽细腻的机理,瞧那肉色和血丝,就像沾了人气,有了人的肤色和血管。
我的话被翻译说给老外听,老外神情一凛,迅速缩回手。
我很佩服表姐,她不仅表情淡定,还以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觉悟批评我信口开河。我说,信口开河是我的优点,也是我的缺点。语言和文字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一种基因。
明史说白了就像眼前这块石头,粗粝、厚重、黑暗、血腥。但其实我也我喜欢明史中那些有血有肉有气节的皇帝、大臣、文人。哪怕我可以找一百个理由不喜欢朱元璋,但有一点却对他心存感激,那就是他在选陵寝的时候,孙权的陵墓也在这里,并且挡在他的风水之前,有人建议毁掉孙权墓,他没答应,反开玩笑道:就让他给我护陵吧。
我本姓孙,就凭这一点,就愿意给朱洪武鞠一躬。
还有朱棣的叛逆谋反,征讨拓疆,把帝都从南方迁徙到北方,都做得煌煌大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6
这次没去明孝陵寝殿,只在翁仲路神道走一遭。
进园之前天就黑了。想拍几张夜景,也因为不开镭射灯而没拍成。
花70块门票钱,等于来这里散个步,很不合算。
这个季节,银杏树掉光了叶子。
落光叶子的树蓬头垢面,比平日矮半截,就像人类受挫、孤独、生病、无依无靠的样子,很是凄清。
翁仲路肃穆,森冷,路灯昏暗,树影幢幢,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害怕。
表哥兴致勃勃,想在这个地方待通宵。他是个自私的人,就连他的兴致都透着一股不讲理的自私。
桀骜不驯的性格,使得他的生活充满传奇色彩和戏剧性,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与众不同。他从前教会我许多东西,但现在他任性起来像个孩子,很多时候都是我在包容他。是的,我一再包容他的多情、懒散、骄傲、任性。
我没有顺从他的兴致。我跟他说:在这里待一夜,我就会冷死在这里。
我拒绝他脱给我的外套。其实是在保护他,但却要作出很生气的样子,让他收回成命。
翁仲路并非只有我和表哥,还有几个洋妞,光着腿在陵园里晃来晃去。我生在巫文化之地,知道女子在夜间不得光腿行走,尤其不得在陵园里裸露肌肤,那样会招祟。
我想让她们尽早离开陵园,但语言不通,文化各异,无法把意思明明白白传递出去,只能遗憾地看着那煞白的腿,暗自叹息。生命的焰火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减,有时候,走到某个地方突然感到身上寒冷,我就会尽量回避。
这天是十五,月亮很美。从它升起时的血红,到浑身散发着金光,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完成了浴血重生。
7
我们从3号口进,还要从3号口出,才能坐到夜间回市区的20路公交车。也就是说,我们进园走多久,出来还要走多久,这是最乏味的行走,了无生趣。
走到半路,天在暗下去之后又奇迹般变得明亮起来。
这个现象是十五的月亮造成的。
月亮升起的时候,东边的树木和山峦美极了。那些梅花山的梅花树,虬髯,凋零,遒劲。一轮橘红的圆月挂在枝头,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朦胧而又雅正。
为了近距离拍照,我飞快往东边跑。原以为跑得越快,离它越近,站得越高,结果发现路是往下走的斜坡,跑着跑着,再也拍不到它的最佳状态。
最后,我竟然迷路了。
明孝陵太大,四周都是森林,天黑之后幽静阴森。当黄色的月光散去之后,寒气立刻充满了整个世界。
深处偶有鸟和鼠类发出声音,但此刻听上去多么可怕,多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我反复从6号门走到1号门,就是找不到3号门。
问路也没能走出去。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湘西叫“鬼打墙”,就是遇到了障眼法,要及时小解才能破除。
我吩咐表哥:你快往前走,一直走,别回头。
表哥狡黠得很,往前走了十几步,听不到我的脚步声,立刻返回来了。他这一返回,我便看清了指示路牌上3号出口的箭头。
表哥不信这一套,他说,你是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
我说,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他说,滑头,骂人不带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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