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如何证明我是我
故事总是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开始。某个冬天的早上,当我从卧室走出来,看到一地碎渣:狗撕了我的钱包、现金、信用卡,还有兢兢业业任职七年的意大利身份证:一张贴着照片,从中间对折的卡纸。随后我陷入了“证明我是我”的奇旅,并意外窥见后疫情时代意大利数字革命的剪影。
在国内,“我”的身份是一个全方位、立体且互相印证的系统。社交网络绑定银行卡收发红包,实名认证的支付宝一键授权登录各种公共和商业服务。从电力缴费到铁路购票,从海关退税到医院挂号,在那张印有头像内含芯片的二代身份证之外,我亦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一套完整的“数字身份”,甚至还有关于这个身份的信用报告,可以一键完成小额借贷。
这种数字身份系统如此自然与便捷,以至于我常常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在意大利,仅有多年前市政府打印机里吐出来的一张贴着照片的纸来证明“我是我”,并且这张纸现在被狗吃了。
众所周知,从前在欧洲办事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面对面”,于是我戴上口罩直奔市政府。工作日的下午市政府的户政办公室大门紧闭,仅贴一张白纸上书:因疫情实施网上办公,请至以下网址自助办理。打开那个看起来像学生习作的网址,系统要求我使用电子身份证或公共数字身份系统(SPID)登陆,坏消息是我并没有注册SPID。
意大利的SPID公共数字身份系统是使用统一的个人用户名和密码访问公共管理网站的在线服务。它是意大利2015年根据欧盟提出的《欧洲2020年战略》,为本国互联网政务改革实施的核心项目之一,旨在通过第三方平台提供实名认证并以特定的安全接口和动态口令,实现个人与公共服务的在线对接,将过去预约—排队—填表—登记录入—人工审核等一系列操作搬到网上,由用户自助完成。然而项目在推出的前四年进展非常缓慢。一方面是大家习惯面对面办事,另一方面这个数字身份系统也缺乏如在线支付般强有力又自然的使用场景:它在网上证明了我是我,然后呢?
日历翻到2020年,新冠疫情的到来打破了这种长远而沉重的惯性。不能面对面拿出身份证或驾照的日子里,大家突然发现在网上证明“我是谁”,原来是件复杂又必要的事。从企业主领取新冠补助,到孕妇预约产检,在没有统一的实名认证时都要通过无数个具体的人去经办。而所有行政机构的网站都不保存用户的实名注册信息,只提供基于第三方核验的SPID接口。人们纷纷去邮局排队预约SPID的实名认证:大家需要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到邮局或其他几家服务商的窗口去注册并花上15分钟验明正身。
于是我拿着被狗吃了大半的身份证,陷入无法自证的死循环。
当然故事还是喜剧收场,我在多番尝试后终于因为情况特殊在线下补办到了身份证。拿到证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注册SPID,在收取了无数个验证码并签署两位数的隐私协议后,我有了一个(理论上)畅行全网的数字身份。虽然每次登陆都需要输入超长密码,使用特定的手机并收取不太灵光的验证码。但至少我在网上从一个匿名的ID变成了一个法律主体的人,能够在线使用各项公共服务了。
意大利的朋友纷纷盛赞SPID的高效,我却相当不以为然。欧盟27国在2020年平均有57%的用户在网上使用了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其中电子政务普及率最高的冰岛,达94%。而意大利这一比例仅有29%,略高于北马其顿和科索沃,和塞尔维亚持平。
并且SPID这个倾全国之力推动的系统,远远达不到微信、支付宝三五年前的用户体验。根源在于它是为严格隔绝实名与匿名,剥离登陆行为与后台数据库而设计的系统,更不用说不同的数据库之间交互相连。第三方公司只证明“我是我”,自然也没有更大的动力去提供简单流畅的登陆方式,并承担因此带来的安全风险。回头看另一边,中文网络的实名程度已经发展到虚实之间无缝切换的程度:你的朋友同事甚至可能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但你的支付软件知道你昨天去过哪里,聊天软件知道你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我作为一个生活在欧洲的中国人,一直在体验谨小慎微和野蛮生长之间微妙的区别。
欧盟各国网民网购数量百分比2015年和2020年对比图 (沉白白供图/图)
家庭:拥抱或是忍受线上新生活
唯一确定的是,不管是用着怎样的笨办法,又有着什么样的掣肘,疫情下的意大利都像蹒跚学步的孩子,努力在各个方面推进互联网化。
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惊讶,2020年之前对于意大利大部分家庭用户来说,寄快递很少有“上门取件”这个选项。每次寄包裹,我都要打好包,抄写地址,去邮局或商业快递公司的网点拿号排队现场填表,并看着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用两根指头把我填写的地址敲进系统,前前后后至少一个半小时,仿佛回到1990年代。新冠大流行最先冲击的就是邮局这样的“窗口行业”。因为室内空间限流,大家戴着口罩在寒风中排队两个小时也是常事。
然后突然有一天,意大利邮政的在线寄件系统磕磕绊绊地上线了。我可以在家填好国际邮件的寄件信息支付邮费,再通过app预约拿号,把包裹放到最近的邮局。而对于无需报关的国内包裹,邮政和快递商都提供了网上预约取件服务:虽然可能需要繁琐的注册流程,并永远不会在约定的时间上门。
全副武装的家庭医生也不再接受无预约来访了。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会给前台发邮件简述病情并安排看诊时间,或者在即时通讯软件上请求常用药的处方。而数量庞大的老年人群体则会在卫生局或诊所门口收到一张“说明书”,详细介绍线上办公期间如何通过电话完成预约。其中依然有些我难以理解的障碍,比如检验报告明明有线上版本,仍需要我本人去医院签字领取再转交给家庭医生。医生的解释是:“我没有权限查看你的病例,即使你给我密码也不行”:隐私与权限,是欧洲互联网化过程中最敏感的话题。
隐私并不是一个虚拟的概念,它也出现在“在家办公”或“线上教学”的摄像头背景中。2020年我参与了一档脱口秀节目的欧洲海选组织工作,因为疫情原因海选在网上进行,所有选手被要求使用统一的虚拟背景,覆盖摄像头内除了人物之外其他的环境。这显然是一个贴心的安排,因为过去一年我们看到太多“摄像头事故”:家中的各种私密画面被直播到互联网教室或会议室,并进一步传播。那个提供了流畅虚拟背景体验的视频软件Zoom,让它的创始人袁征摘取了《时代周刊》2020年度商人的桂冠。该软件在2020年被下载了4.77亿次,成为全球下载量第五的app。自从新冠大流行开始以来,Zoom已经被世界各地的银行、学校、大学和政府机构使用,也多次因技术、服务器和研发团队的地理位置受到隐私与安全性的质疑,2020年8月3日,Zoom宣布停止在中国大陆的直销业务。
如今搜索职业社交网站领英意大利,有超过3000个在家办公的职位空缺,是新冠大流行之前的五倍。瑞典的家具制造商宜家将“家庭办公室”放在网站的显著位置,我看上的一款电脑桌经历了长达3个月的缺货。朋友入职了在都灵的公司,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几乎是在半年后。而2020年春节回国的闺蜜至今还在国内,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开电脑打卡,和伦敦的同事保持同步。
当欧洲人越来越习惯通过视频会议工作时,我刚开始恐惧失去办公桌、交通和午餐补助,现在更害怕失去生活。当瓷器商店的店员晚间23:00回复我的WhatsApp消息时,我并不为她的敬业感动,而是倒吸一口冷气:离开劳动场所后,每个人都被网络永久绑定在了工位上。过去两百年工人运动斗争而来的8小时工作制和带薪假期,一朝被互联网颠覆。我也开始频繁地在下班时间接到视频邀请,凌晨1点确认工作信息。当技术以一种更先进更便捷更有效率的姿态全面入侵,我常常感觉自己被异化成了一个工具,以至于将放下手机遛狗的时间当做排毒休息。
欧盟网民2020年最受欢迎的网购清单 (沉白白供图/图)
企业:危机是危险,更是新的机遇与挑战
欧洲的新冠大流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这场战争中,互联网对于个人是生活和工作方式的变革;对于企业则是平步青云的风口,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2020年欧洲零售业一直在艰难地挣扎。然而新冠也是在线销售的催化剂,促使习惯于线下市场的欧洲购物者转向线上。基于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密度,欧洲正迅速成为继中国之后第二大线上零售市场。总体而言,2020年欧洲消费者将更多时间用来网上购物。在西欧和北欧,网购普及率高达80%。而在东欧和南欧,尤其是西班牙和意大利,越来越多的购物者首次尝试网购。其中仅3月到8月期间,亚马逊西班牙站的访问量就增加了38.7%。而在英国,杂货店提供网上销售的比例从疫情前2月份的7%迅速增长到7月的13.5%。
过去一年里,从生产商到零售商,关于发展方向我听到最多的一句便是“我们打算做线上”。
Chiara在意大利的纺织中心普拉托拥有一家印染厂,根据客户需求将白色的棉麻服装染色出售。新冠大流行之前,她每天要接待欧洲各地的批发商面对面挑选款式和颜色。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旅行禁令,客户们不再上门。于是她需要通过即时通讯、社交网络和B2B的专业app发送产品图片供客户挑选下单。她在2021年的春天找到我们,首次为自家产品拍摄专业的线上型录。以往型录拍摄都是服装品牌的工作,但现在产业链上的每一环都需要将产品以影像的方式,尽可能精美地呈现。
中高端女装批发商Simone走得更远,不仅在疫情期间创立了自己的线上零售品牌,还聘请专业模特直播销售,这些都是他在中国考察时学来的。产业链的另一端,拥有甜美笑容的22岁工程系学生Veronica,一边上着直播课,一边经营自己的网红生意。她向品牌或零售商收取50欧一件的费用,试穿他们免费提供的衣服鞋包拍照,发布INS照片,并从粉丝的销售收入中分成。其实在新冠大流行之前,她只是快时尚商店的兼职店员,时薪10欧。在2020年,像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欧盟25国非金融企业的电子商务销售额在去年首次突破总销售额的1/5大关。去年欧盟89%的16至74岁的人使用了互联网,其中72%的人购买或订购了私人用途的商品或服务。
就像国内十年前的局面,针对电子商务的上下游服务行业也在蓬勃发展。2021年意大利猎头网站UMANA显示,目前缺口最大的行业是快递物流,每日新增超过180个职位。2020年该行业薪资平均增加600欧元,仅次于制药业的1000欧,是新冠大流行以来薪酬和需求都增长显著的行业。
网络基础设施也在过去一年得到新的订单。得益于线上办公的普及,欧盟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有36%的欧洲27国企业购买了云计算服务,同比增长50%。连我自己也新增了不少网盘空间、在线素材库和视频编辑等云服务的订阅,而当我们习惯了将工作搬到线上完成,这种生产方式的改变几乎是不可逆的。
政府与机构:便捷与边界
与商业领域的积极尝试不同,欧盟各国政府对互联网及相关应用发展的基本原则,依然是小心地平衡“便捷与边界”。意大利在2018—2019年一度关闭了全国的超速摄像头,因为需要讨论它“是否侵犯了驾驶员和乘客的隐私”。我们安装在自家院子里的摄像头必须在明显的地方贴上警告标志,并严格控制拍摄角度,不允许拍到邻居家。以至于日前对门遭遇入室盗窃,我们的摄像头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案件的影像。
疫情期间公共场所逐渐普及了带摄像头的红外体温计,用户需要把脸放在屏幕的相框内,确保量到正确的额温。但记录人脸是不允许的,尽管技术上没有任何障碍,甚至需要手动关闭这个功能。这还真不是使用体温计的场所自觉,而是欧洲人在隐私方面“事儿多”。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一半的欧洲互联网用户拒绝其个人信息用于定制化广告投放,46%的用户严格限制或禁止分享位置信息。五分之二的用户会阅读隐私声明,就是我们在上网时一路点同意,从未打开的那个长长的文件。
欧盟网民2020年数字隐私调查 (沉白白供图/图)
要想让欧洲人提供自己日常的位置信息,让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见了谁,做了什么”,无异于天方夜谭。经历了一年的讨论,2021年3月17日,欧盟委员会提出了创建数字绿色证书的提案,以促进COVID-19大流行期间欧盟内公民的安全自由流动。这个仍在等待落地的数字证书是如何获得呢?1,用户已完成新冠疫苗注射;2,用户收到新冠检测阴性报告;3,用户从新冠感染中痊愈。这个证书将以数字或纸质QR码呈现,在欧盟通用。从获得途径和发放方式上看,它几乎和大数据或流行病监测没有任何关系。
当我们把视角转向其他公共机构,比如高校和文化艺术领域,又会有新的发现。新冠大流行将大量科学、文化和艺术内容从线下搬到线上,意外地提高了这些领域在全体公民中的可达性与公平性。
疫情让欧洲60%的博物馆面临每周2万欧元以上的亏损。与此同时超过80%的博物馆在疫情期间提供了线上业务,包括VR导览和线上布展、数字内容创作等一系列活动,让很多疫情前无法到访的用户,通过在线的方式享受到廉价而便捷的文化服务。而包括久负盛名,一票难求的斯卡拉歌剧院在内,欧洲各大剧院、乐团与舞团也将他们的演出甚至排练在线分享。囊中羞涩的年轻人不再需要通宵排队买一张斯卡拉歌剧院的30岁以下30欧元的排练场票,而可以直接在官方网站和流媒体频道观看演出直播。至于疫情期间通过各种途径,在各种渠道分享的线上教育资源更不必说,简直堪称21世纪以来首次大规模的“文化下乡”。
但当我们将目光转回基础教育领域,长时间关闭学校线上授课依旧带来严重的公平性挑战。那些拥有独立房间,良好网络连接,甚至全职妈妈在家“督阵”的孩子,那些在课外接受线上一对一培训,学习语言或艺术的孩子,从在线课程中受益最大。而另一些生活和经济困难的孩子,甚至需要在公共场所使用互联网的孩子,在过去一年中受到的影响,可能进一步削弱他们在升学和未来职业生涯的竞争力。这也是为什么意大利每次在疫情稍有好转便第一时间开学返校的原因。
中国:从输出产品到输出模式和标准
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互联网加速浪潮下,也藏着中国的身影。我们从西班牙网站购买的感应垃圾桶,在程序出错时显示出中文信息;在意大利网站订购的宠物铭牌,实际发货地是香港。过去一年,海量类似的小商品通过邮政小包、亚马逊等跨境渠道来到欧洲,贡献了超过140亿欧元的线上零售交易量。
而这次我们输出的不仅是产品,更是一套成熟的电商行业规范。杭州的快时尚跨境电商SheIn在意大利打出了29.9欧包邮的标语,每天上架2000款女装。和欧洲传统的快时尚女装品牌从设计到门店再到线上不同,它是纯血的电商基因,没有一间门店,也不设计一条连衣裙,而是专注在平台建设和供应链整合上。这种逻辑对欧洲“自产自销”的模式无异于降维打击。
2020到2021年也有越来越多的淘品牌出现在INS上。当欧洲的零售小店刚开始摸索社交网络卖货,需要通过私信或WhatsApp和店主沟通的时候,它们已经带来了成熟的模特实拍图,说各国语言的AI客服机器人,以及堪比奢侈品牌的精美包装:这一切都可能只要29.9欧全球包邮。
我在网上买了个带配重的呼啦圈,收货发现还送量腰围的软尺。这么细致周到不像意大利电商的作风,一翻包装果然是Made in China。想起前两天跟客户聊到欧洲的电商,我们一致觉得企业的粗糙程度、线上的销售体系和用户的需求都还停留在国内十五年前的水平,但也是爆炸式发展的初期。跨境电商的蓝海在中高端中国制造的海外零售,包括服务标准的输出。最近客户为了买国产拖地机器人花了货物等价的运费,而我为一台电饭锅等了三个月。
这些在未来都会逐渐改变,直至和国内基本接轨:这一次我们输出的不再是廉价的产品本身。而欧洲乃至全球的线上消费者,也都将受益于新的中国速度与中国标准。
沉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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