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它已经无法站立、鼻息微弱。即使是最亲近的饲养员龚国成,也没法喂它吃下更多东西。
龚国成陪它度过了生命的最后6年。每天早上,他都会把“猪坚强之家”的木门卸下来,猪坚强用哼唧回应他。他给它种上爱吃的红薯苗,在该去散步时打破它的懒觉。
衰老在它12岁时就已经来临。先是后腿无力支撑,后来食物开始吃剩,也不再轻易理会前来探望的人们。如今,这头在聚光灯下活过了14个年头的猪,已经相当于人类的百岁高龄。它因在5·12地震中被埋36天后幸存而闻名,后寄居在博物馆的“别墅”里,成为“猪坚强”。
还是会有很多人来看望它,带来吃食和问候。它似乎早已不是一头普通的猪。在过去的14年里,它撒娇、耍,展露着自己的开心。但龚国成觉得,它更像一个“活文物”,寄托了一些人的念想。
据建川博物馆消息,“猪坚强于6月16日晚10点50分因年老衰竭往生。”在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它道别时,“斗智斗勇”的日子结束了。
2018年11岁的猪坚强。 受访者供图
一只幸存的猪
猪坚强被命运选择过几次。
第一次,是2007年农历五月初十。那时它还是个2个月大、40多斤重,被拉到菜市场叫卖的小猪崽。那天,团山村的万兴明夫妇把它从市场上买了回来。
在四川彭州,村民们延续着宰年猪的习惯。猪崽长得很快,到了腊月,万兴明就得在两头家猪中选一头,因为没有同伴肥,猪坚强被留了下来。如果没有发生地震,万兴明会在当地的农家乐旺季来临时,让猪坚强追随同伴而去。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地震来袭,万兴明一家跑出家门,惊慌的人们早就忘记了自家还有一头猪。转天,家里有人提起它,“猪养得那么好,压死了可惜,趁着没腐烂赶紧刨出来还能吃。”
万兴明的家在山沟里,山腰上的泥石流扑到了屋子背后。门前有条小河沟,跨过小河就是猪坚强的猪圈。几天后,万兴明回家打点衣物,看猪圈没有动静,就离开了。猪坚强的“希望”来了,又走了。
这样一晃过了36天。6月17日,万兴明一家返回团山村。
当时的成都商报记者余文龙在文章中记录了现场的情景。救援战士正在团山村清理废墟,准备消杀。万兴明告诉他们,“我有一头猪在里面,可能已经死了。”一位官兵紧张起来,“36天的猪,万一引起疫病怎么办?”
下午两点多,救援的战士掀开万兴明家猪圈的瓦片,准备把死猪拉出来撒上石灰。然而,人们看到一头趴在废墟下、吭哧喘气的猪。
木炭救了它一命。
猪圈很矮,万兴明在上面又搭了一层,用于存放过冬的木炭。地震来临时,猪圈塌了,瓦片砖块压在了猪身上,木板和地面之间架了半米高的夹缝,猪坚强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幸运的是,木炭随着垮了下来。震后的大雨也透过废墟渗下来,打湿了木炭。在被困的36天里,正是这些木炭和水延续了猪坚强的生命。
万兴明回忆说,当时战士们把猪身上的杂物刨开,妻子赶忙冲一包面粉喂它,猪的两眼竟然流出泪来。这是万兴明第一次看到动物流泪,他觉得,这只猪好像在感谢他们。
都江堰的游客“龙爷爷”来看猪坚强。 新京报见习记者郭懿萌 摄
“猪坚强”下山
猪坚强被刨出来几天后,成都还是阴雨绵绵。建川博物馆副馆长何新勇得知这个消息,便赶往彭州王兴明家。
他打算收养它。想法很简单,就像馆长樊建川说的,“一只猪在废墟下面活了36天,创造了生命的极限,希望能让它不必受那一刀。”
何新勇找到团山村,万兴明拿出家里的泡菜坛和酒,与他摆起龙门阵。何新勇承诺,建川博物馆要把猪喂到自然死亡,并提出支付3000元的领养费。当地人不喜欢整数,万兴明就又向他讨了8元。
3008元,何新勇领走了猪坚强。后来馆长樊建川又拿了一万块钱捐助万兴明家。
何新勇把猪槽也带走了,还装了一袋家里的木炭。人们拿着猪草引着猪上车,但过了桥后它又折了回来。被人们驱赶、引诱上了小货车的猪坚强不知道,这辆车会抵达哪里。万兴明说,看到猪坚强被装上车的时候,他和妻子在院子里哭了。
猪坚强下山的新闻引来了很多媒体,有些媒体追着小货车一路跟回成都。何新勇开着车,电话没停过。路上,他和馆长樊建川商量,应该给这头猪起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是“猪坚持”:坚持活了36天。车还没开到博物馆,樊建川就把猪的名字改了,还是叫“猪坚强”吧。“坚强的内涵包括了坚持,我们的灾区人民要坚强地活下去。”何新勇回忆道。
于是这头猪有了名字——大名叫“猪坚强”,小名叫“36娃”。
何新勇把猪坚强安置到建川博物馆里的一个小院子里。那是以前老百姓家的房子,给猪坚强打扫修缮了一间。有媒体报道说,博物馆为猪坚强准备了个“别墅”,还请了专门的饲养员照顾它。
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坚强恰恰相反。
出名之后,猪坚强原来的猪圈被保护起来,竖一个牌子“猪坚强遗址”,上面印着猪坚强发现时的照片、新闻报道以及农家乐电话。地震前,万兴明家里就经营农家乐,震后,因为猪坚强,很多游客慕名而来。
有人为它谱写《猪坚强之歌》,“像猪一样的坚强,拥有平凡的力量,让死神在无奈中仓皇逃亡,决不退缩决不投降。”也有网友把它评为“2008感动中国年度十大动物金奖”,为它题词:“八戒,没想到你比悟空还能承压。”甚至有保险公司找到了建川博物馆,承诺猪坚强如果在10年内去世,保险公司免费为猪坚强提供5000元的养猪保险。
作为一头母性阉猪,猪坚强本不该有后代。据新华社报道,2011年2月,华大基因“为了延续猪坚强的优质遗传基因”,在广东克隆了6只“小猪坚强”。来到建川博物馆的两只“小猪坚强”只活了几个月,后来其他的“小猪坚强”也相继离世。
随着猪坚强的年龄越大,人们的好奇也越多。很多人会问博物馆,“猪坚强怎么样了,还是那头猪吗?”“哪有猪能活那么久哇?”常年在古镇上生活的遛弯大爷,都会说上一句“那头猪怕是换过好多次了。”
何新勇身边的朋友也会抛出同样的问题,这让他哭笑不得。他会平淡地告诉大家,“肯定是那头猪。等它真正走了,博物馆会告诉大家。”
龚国成背上竹筐,为猪坚强割它喜欢吃“水花生藤”,这是他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 新京报见习记者郭懿萌 摄
“活文物”
龚国成是猪坚强的第3任饲养员。从2015年2月1日开始,这个工作占据了他每天的大半时间。
据龚国成回忆,最初,猪坚强并不想理他,它想念之前的饲养员王大爷,龚国成喂它它就不吃,要等他走了再吃。
龚国成只好劝它:“你看,我又来了,我是新一届伺候你的人哇,以前的人退休了啊。”大概一周后,猪坚强接受了他。听到三轮车嘎吱嘎吱的响声,猪坚强就会一下子爬起来。
每天上午,龚国成都要背上竹筐为它割野菜。猪坚强喜欢吃“水花生藤”,龚国成要把杂七杂八的枯草捡出来,还要用开水把草上的寄生虫烫死。装玉米粉的蓝桶口被耗子嗑了小半圈,龚国成就养了一只黑猫看护玉米粉,后来黑猫跑出家门一直没回来,他就从朋友那里弄来一条黑狗。“那条狗也会拿耗子的,在屋里非常有威慑。”
一到夏天,龚国成会一个星期给它洗一次澡。为了方便,龚国成在自家院子里种了夏枯草,龙胆草……都是清热解毒的。每次给猪坚强洗澡,他就把草药割了用开水烫。
猪坚强不喜欢洗澡,它喜欢在草地里躺着打滚。下雨后,草地里积出小水洼,它要在里面“滚澡”,一身黄泥。刚洗过澡,身上还有水,猪坚强非要往树上蹭一蹭,蹭得黢黑。龚国成冲它喊,“你别蹭,蹭完还得洗!”
猪坚强开心了,龚国成也看得出来。它会晃头晃脑抖两下,把背上的毛抖得刷刷响。“那是和你卖萌撒娇呢!”
天天围着它转,猪坚强也成了龚国成的一个伴儿。几年前,博物馆的人看到他和猪坚强一起散步,调侃他“像是养了一个大宠物”。而在他眼里,猪坚强更像一头“活文物”。
龚国成的手机屏保也有三年没换过了,那张照片里猪坚强冲着阳光抬起头噘着嘴,露着两颗大门牙。他还在屏保上配上文字:“二师兄,大师兄叫你呢”。
30岁之前,龚国成都在农村做农活,家里最多的时候养了七八头猪。但他从来没有如此照顾过一头猪。他觉得猪和别的宠物一样,都念旧,谁跟他接触时间最长,它就对你有感情。
龚国成觉得,猪坚强比《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还要聪明一点。
别的猪都在猪圈里拉撒,但是猪坚强每次都会等到散步时到外面的草地上排泄。散步结束,龚国成喊一声“回家喽”,猪坚强也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以前猪坚强可以走的时候,早晚出去遛两趟,每趟一个小时左右,馆里人俗称猪坚强“上班”了。对于猪坚强来说,这个“班”可以随意“迟到”。它会赖床,龚国成叫它起来,它不愿意,冲他使劲叫。
很多人都提到过猪坚强的聪明。
猪坚强打破了何新勇对于“猪笨”的一个刻板印象。和猪坚强打交道这么多年,他发现,在镜头面前的猪坚强好像越来越自然。“刚开始它怕生,会躲人。慢慢地人多了,遇到合影的人,它自己会主动把头昂起来等着你拍。”像个演员一样,轻车熟路地配合着人们。
5月11日,兽医为猪坚强做检查。 新京报见习记者郭懿萌 摄
“它真的老了”
2019年,龚国成感觉到,这头聪明的猪“老了”。
它的前腿开始站不起来,每天只能跪着呆着,龚国成猜想,大概是风湿病犯了。它的毛发开始变黄变硬,逐渐遮住了它屁股上的梅花胎记。兽医为它医好了腿,但是在人们眼中,猪坚强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2020年1月16日,“猪坚强”搬入了50平方米的新家。之前“猪坚强”原先的居住环境是露天的,冬天比较冷。为了更好地照顾它,建川博物馆为它建了新家。但是它并不喜欢这次“乔迁”,它想念原本的小房子。龚国成用苹果引诱着,几个人再前拽后推地把它弄进去。
那时候它还能出去散步,龚国成每天拽着它的尾巴走。再后来,它的后腿彻底走不动了,也站不起来了。春节前,龚国成发现喂它的东西,吃剩下了。“很恼火,它是真的老了。”
猪坚强被迫开启了“退休”生活。来来往往的游客,有人扔来吃的,有人拍打玻璃,它很少再理会。
今年4月30日,建川博物馆发微博称,猪坚强可能即将走完生命旅程。5月10日,建川博物馆再次发布消息:“猪坚强已在弥留,只在须臾。”后来该微博改为猪坚强已进入生命的晚期。
5月11日,镇上的兽医应邀来到猪坚强之家,给猪坚强做检查。他拿着手电筒把猪坚强的眼皮扒开,再把手探到它的鼻子前。“它的瞳孔有点模糊发散了,鼻息还是很微弱。”兽医下了定论。猪坚强发出沉重的闷哼,吧唧了一下嘴,耳朵和后蹄动了两下,像是在颤抖。
彻底站不起来后,猪坚强基本就只能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和饲养员龚国成商量半天后,兽医还是决定不翻动它,怕有危险。它的心跳还算正常,但是体温只有37℃,比正常猪的体温低1℃多。
龚国成帮猪坚强喷药。 新京报见习记者郭懿萌 摄
最后的道别
人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和它告别。
猪坚强原来的主人万兴明和妻子,在5月12日从彭州老家赶到建川博物馆。他们带来了猪坚强曾经爱吃的玉米和莴笋。妻子蹲下来把手里的苞谷一粒粒搓下来,堆到猪坚强嘴边。
猪坚强离家的13年间,夫妻俩也常来探望。由于交通不便,他们上一次看到猪坚强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时候它还能站起来,胃口也不错。如今,万兴明只希望它能活得久一点,能有机会再喂它。
也有曾经历地震的人前来。龚国成在一旁听到他们说,“猪坚强,我们都是一起受过难受过苦的。”“猪坚强,老乡来看你了。”
吴颖2014年第一次在建川博物馆见到猪坚强。她用普通话喊“猪坚强”,它不理,因为平时饲养它的龚国成不会说普通话。“我就找到龚师傅,让他教我说四川话的’猪坚强’,猪坚强就哼哼着把头抬起来。”
2018年11月来看猪坚强的时候,吴颖赶上了自己的生日,“我想看一下猪坚强,希望它会给我带来点福气。”她也希望将这份福气传递给另外一个人,一位同样经历过汶川大地震的人。
5·12地震发生时,李涵正在北川中学上课。震后20多个小时,李涵才被从废墟中救出,但因为右腿长时间被压只能截肢。班里64个同学,只有29人幸免于难。2017年,吴颖结识了在做腿部手术的李涵,“我对她说,你一定要来建川博物馆看一看。”2018年,李涵前往建川博物馆赴约。
因为新的假肢还在磨合,李涵走路不稳。在汶川大地震博物馆中,有一段楼梯,每一个台阶上都印着“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吴颖告诉李涵,你要自己走上这个楼梯,然后哭着看她一级一级走过去。
猪坚强是李涵除了地震博物馆之外印象最深刻的。对于李涵来说,猪坚强和其他地震博物馆里的物品一样,承载着她的铭记和思念。那天下午,她们跟着猪坚强在外面散步。“看到它我们就快步追过去。它长得很壮,也很健康,感觉是新生命的延续。”
这是李涵第一次看到现实版的猪坚强。李涵没有摸它,就跟在屁股后面走,慢慢地走了十几分钟,陪它走回它的家。
6月9日,得知猪坚强进入弥留之际后,吴颖又来到建川博物馆看望,它的左前腿已经“弯到不行”,不停地摆动抽搐。“看着很难熬,估计时间不多了。”
最近,她常去馆里遛弯,到“猪坚强之家”看一眼。有时候去得早,她能碰到在做清洁的龚国成。这些天,他来看猪坚强的频率更高了,每两三个小时就来一次。
龚国成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和它告别,他只是想照顾它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是动物,到了一定年龄,就身不由己了。猪坚强也逃脱不了这个自然法则。”
猪坚强会知道人们的情感吗?龚国成常常会怀念它年轻时的样子,圆滚滚的身子在草地里奔跑。龚国成跟在后面,怎么也撵不上。
6月17日早上,龚国成又来给“猪坚强之家”做清洁,玻璃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弯着腰一点点把地上的泡沫扫干净。
吴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个使命,你完成了啊。”
“是啊。”
6月17日上午,猪坚强去世后,龚国成在打扫“猪坚强之家”。 受访者供图
(文中吴颖、李涵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编辑 李明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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