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每个居处的耳濡,只是胡椒粉、香菜叶,撒在我本来口音上,稍微润饰它的滋味
龙应台的《目送》里面,提到她的父亲,老年抑郁,渐渐丧失神智,却还记得要教混血的孙儿们“白日依山尽”。
这首诗,我爸也教过我。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坐在他自行车前面横杠上,他推着我,过一堵桥。是下班时分吧,从工厂出发,前方是红彤彤的太阳,慢吞吞地往下掉。家在桥的那一头吗?不知道。儿童尚不曾建立坐标概念,记忆中的家是一个小院子,像地球尽头最后一个小镇,或者动画片里的森林小屋,与世界无往来,也不需要道路。
一定是,他指着夕阳,启发教学:“白尔(四声)依山尽,房河欲海流。”想必是声情并茂、循循善诱。我呢,三两下背熟,却一直不知道到底念了些什么。
直到小学三年级,进入上世纪80年代,整个社会从文化枯竭中缓缓复苏,爸排了一上午队,为我买回《唐诗三百首》。我很快把线装书翻得稀巴烂,某一个石破天惊的瞬间,反应过来:可不就是千古名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吗?我熟极而流的,是黄陂方言版。我爸,是黄陂(武汉近郊)人。
关于黄陂话,有一个武汉人都晓得的笑话:“八月十五吃月饼喝热茶,越吃越喝越有味。”笑点何在?“月热越”同音,效果可想而知。
我爸绝不是语言天才。他十几岁离开家乡,还在东北生活过十几年,也下过功夫练普通话,大场面上慢慢说,能说出俗称的“弯管子普通话”。但居家过日子,仍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于是一生都有浓厚的黄陂腔调,乡音不改,直到鬓毛已衰。
而类似的发音,竟在我女儿嘴里听到。小年两岁多的时候,能说出五六个字的话,却喊不清楚“姥姥”,永远喊成“袄袄”或“恼恼”。我很担心她是大舌头——唯一借以安慰自己的是:据说产后42天检查会涉及此项,一旦发现,一剪下海阔天空。既然医生没动刀剪,说明她不是。
一趟一趟,我抱着她,或者听任她连滚带爬地上楼。离家门口还有半层楼,她就开始热情万丈地喊“恼恼,袄袄”。我立刻想起爸一辈子不屈不挠的黄陂话。只是这一老一小没有见过,小年出生之前,我爸就去世了。
我想念我爸,我没有放纵想念也没有克制它。伤痛渐淡,我以为它终会过去,却不料想念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像残肢的断茬,不再疼,却时时刻刻提醒你:你的缺失,你永远实现不了的完整。
口音会遗传吗?一如其他的事物。
文字和语言,或者是两个系统。我纵使能操弄文字,却和我爸一样执拗地不改初音。我曾在若干省份都长期生活,至今没学会任何一种方言。每个居处的耳濡,只是胡椒粉、香菜叶,撒在我本来口音上,稍微润饰它的滋味,最后是南腔北调、甜汤加酸。
这是遗传吗?我还遗传了什么?天真、热情、莽撞——意识到莽撞后的无限自责。我有没有遗传到他对家人的爱?那个不重视教育的年代,高考尚未恢复,他却教我念诗、速算法、几句简单的日文,甚至朝鲜语。
我又将遗传给小年什么?基因可以选择吗?筛出我血中的优点、美善、也许的精华,涤掉缺陷、幼稚和荒唐。但如果善就是愚蠢,才华就是畸形,怎么办?
而也许,一切都是不可挑拣的。一生中,多少次,夕阳偎在城市间的高楼间,早早隐没,我又仿佛回到幼年的自行车大梁上,眼前一轮红日,耳边是浓浓乡音的“白尔依山尽”,脚下是小桥流水,桥那边是我家。
能把这场景替换成普通话版的吗?声与影的契合,如同双螺旋,已经锁死到不可分割。如果口音真的会遗传……就让它遗传吧。
——幸好,三岁过后,小年的发音准确起来。她现在说“姥姥”就是“姥姥”,一如玫瑰就是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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