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姐扛着行李,匆匆赶往十六铺码头,坐船去宁波乡下。避开那些不断上门催我们去边疆插队落户的男男女女。那个村是母亲的出生地,有舅舅舅妈、表哥表嫂一大家子在。
推开老宅的木门,院子里平静的生活被我们搅乱了。
日子不长,七姨八姑,见我们姐弟俩呆在家里无活可干,又看三姐长得漂亮,便上门对舅妈嘀咕:找人嫁了吧,让她自立门户,省得在家吃闲饭。村里哪个门户,谁家的儿子,说得有板有眼。
我一直懵懂无知。这些,都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初春二月,早晨,穿过田埂,到三桥镇去。刺寒的风中,我看见三姐的表情沉闷而忧虑。三座桥的两侧和河边廊檐下,摆满菜摊。不少菜摊是男女组合。男的是年轻农民,边吆喝边称重;女的是城里知青,管收款,表情呆滞。不知是已成夫妻,还是尚在恋爱。三姐路过摊位前,跟我说:这些女的挺倒霉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看她们时,眼光里满是怜惜。
我们离开了舅舅家。我曾经陪母亲回乡养病,三姐却从此没有再回村里一步。乡愁,在她的记忆里,浮现着菜摊旁女知青忧郁的目光。
我与三姐选择去了大兴安岭。我们要在几千公里外荒漠原始的森林里,一起相依生活。知青专列启动了,站台上、车厢里一片哭声。唯有三姐不哭。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有逃脱了那场婚姻的庆幸。或是在弟弟面前,要表现出当姐姐的呵护。父亲沿着站台,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嘶喊:阿明,坚强些!三姐使劲向父亲挥手:阿爹,放心!别跑了!父亲心里一定记得,几年前被“抄家”,只有这个女儿,在一片吵嚷声中,手指着“造反派”论理。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向北行进。三姐疲惫地趴在了小桌上,我迷糊着想起与三姐儿时的往事。
有几天,母亲出去办事,交代三姐买菜、做饭。一天早上,三姐对我和小弟说:我们一起去吃大饼油条吧。我和小弟高兴极了,这是我们想吃而吃不起的早点啊!记得有一次,母亲买了一根油条回来,把粘连处撕开,一根油条成了两根,再把两根油条剪成寸段,佐餐泡饭。我蘸酱油后,小口咬一段,就把一碗泡饭送下了肚。
我问三姐,你哪来的钱?
她说,从母亲定额的菜金里省下的。
三姐比我大一岁,那年,也就十三四岁。
卖烧饼油条的摊头,在离家不远的一条窄巷口。炸好的油条挺立在铁筐里,刚出炉的烧饼散发着葱和芝麻的香味。我对着三姐傻笑。
三姐买了三根油条、三个烧饼,没想到又买了三碗咸豆浆。烧饼三分,油条四分,咸豆浆要五分一碗,最贵。这是一个完整标配了。找桌子坐下,姐弟三人围着,享受平生最隆重的早饭。
回到家,还在幸运地回味烧饼上怎么有那么多的芝麻,小弟突然呕吐了,接着又捂住肚子要拉。我和三姐也吐了起来。
三姐转身就去找摊主。回来说,是豆浆没煮透,也有别人吃了吐的。
寒冬,我与一帮男人踩着近膝深的积雪上山伐木,三姐跟随着去砍打枝杈。她不安的眼光瞟过我的锯把,看着一棵又一棵大树在我们蛮力吼叫的“顺山倒”中,缓缓地倒向山坡,撒落下一树雪花。那天半夜,木刻楞宿舍突然着火,我要冲进宿舍抢出父亲送我的皮包,皮包里有冯老师借我的鲁迅先生的《两地书》,我答应探亲回家要还给她的。三姐一把拉住我:火势太猛,来不及了!瞬间,大火冲天而上,染红了暗黑的树林和大半个夜空。
慌乱了一夜,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遥远的家,如幻影,环绕着我的孤寒。
我可以回到离家很近的城市,却要与三姐分别了。我们俩已在大庆油田工作。她成了大庆油田研究院流体力学研究室的一名科研人员。在家属区的小屋里,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夜晚,在摇篮边的灯光下苦读英语。
研究院冰雪覆盖的小路两边,高大的杨树护卫着一幢幢白雪盖顶的红砖房,四周一片宁静。这是一个透着神秘的地方,聚集了一批我国优秀的石油科技专家。三姐从故乡的田埂小路“逃离”出来,到了这个神秘之地,她要将多少闲暇时间花在读书和思考上,才能和这些专家在红砖房里对话?在静谧的小楼前走过,想到这里的人对三姐的接纳,让我生出了一种惜别之情。
从此,我生活的日常里不会再有三姐的身影了。
多年后,传来三姐的双胞胎儿子考入大学的消息。老大被清华录取,老二被家乡的同济录取。此事让很多人感到新奇。记者问她,你这个当妈妈的有什么教子经验与读者分享?三姐说,哪有什么经验,我有的只是在这个时代中的经历。
这时,我年少时的三姐从很远的场景中走了过来。三姐当年的经历,能演化为对两个孩子的教育方法吗?(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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