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塘烟火
作者/刘奇武
我们康王乡下农家，几乎都有伙房。伙房不比正屋，大一点小一点都没关系。夏秋季节里用于堆放杂物，冬春寒气料峭时用于烤火和熏制腊货。
伙房里必有火塘，在伙房的中间或墙角，用从野外寻来的石头，和点沙浆，堆砌成火塘，长方形、正方形的居多，也有圆形和多边形的，但很少见。在烟飞灰舞的火塘边，放几把竹木椅子或几个小板凳，如果想喝柴火味十足的茶水，在火塘中心支一个三脚铁架，土炊壶往上面一放，只要火燃起来，就可以随时享用。拿去壶放上一口铁锅，吃个鸡鸭鱼什么的火锅，别提多有味。
来伙房者都是客，但却没有主宾位置的讲究，可以随意落座，可以海阔天空闲聊，侃大山之余也可以随手往火堆里丢几个红薯或土豆，待香气飘到鼻子跟前时，就能大饱口福，火塘边还可以烤糍粑之类的粗粮，怎么看、怎么吃都是一种享受。
一把铁火钳夹起往事，肆意搅动火塘里的乾坤，整个世界便属于自己。在不断的加柴添火中，在噼噼啪啪炸出的火星声中，身子暖和了，心里踏实了，日子也充盈了。
我娘在世时，每到冬天就会叨念：“烧煤炉呛鼻子，烤电火不合算，热气难得上身，要是有一个柴火塘就好了——”，“有呷冇呷，烧个大火扎（音）”，是娘的口头禅。那时已近古稀的她，身体弱，寒气重，格外怕冷。儿女们都在外忙活，她便常常呆坐在哥嫂干净整洁的客厅里，独自一人盖一床薄棉被，娘依偎在电烤炉上取暖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触动着我的心弦。她一辈子操劳，含辛茹苦地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养大成人，这份爱让我深感愧疚！
所以，结婚后，我一直想建一间属于我娘的伙房，让娘在温暖的火塘边度过余生每一个冬天。严冬腊月，陪娘烧一塘火，陪娘在火塘边熏烤腊鱼腊肉，喝川芎茶，又可以与亲朋好友唠唠家常，简简单单，热热乎乎，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可娘最终没有等到我把伙房建成。七十岁那年，娘因肺癌晚期，带着遗憾走了……我常常辗转难眠，寤寐思服，天堂没有伙房，也没有火塘，娘，您在那边冷不冷？
今年深秋，我在自家庭院的西北角，因地制宜，借势造屋，将二米高的7字型围墙，来了个L型对向合围，然后东西两边用砖各加高一米，除留一张门和一扇窗户外，其余的地方严丝合缝，南北朝向，前后排水，青砖和白石灰砌就，红瓦与木檩子扣合，外墙未粉刷，不饰雕琢，色调素朴，一间30平米、既经济又实用的伙房终于大功告成了。
子欲尽孝亲不待，我唯愿用这世上最平凡的烟火味，来告慰娘的在天之灵。今年，我要在火塘里点燃对娘的思念，我要把火烧得旺旺的，陪娘烤火；把肉熏得香香的，让娘陶醉在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里。
不等冬至到来，我就买回来几十斤鱼肉。“按每一百斤肉撒4斤盐的比例去腌制”。三嫂亲自指导，“盐放多了太咸，放少了会腐烂生蛆”。
“肉要腌10天，鱼只需腌三天”。三哥不放心，在旁边补充说，“腌到一半时间，要上下翻动一次，腌透了才不会变味”。“鱼肉腌好断红后，再烧一锅温开水，放下去打个滚”。三哥继续教我，“洗干净了，挂太阳下面晒两天，这样熏不沾灰”。
往年这事都是三哥三嫂帮我全部包揽，任劳任怨，不厌其烦。我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偶尔还嫌淡怪咸。对于我的挑剔，哥嫂总是轻描淡写一笑置之。
轮到我自己亲力亲为时，才体验到腊货从腌、翻洗、晾晒到上架熏烤，还要防鼠防盗防火，着实麻烦，也很辛苦。生活不易，当亲情渗透于色香味俱全的腊货里时，那种温暖，令我无以言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砍柴生火是当务之急。于是，电锯手锯，镰刀斧头购置一应俱全，箢箕扁担，手套绳索，一样不少，随时备用。
从此，房前屋后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一顶旅游时捎回来的牛仔帽，一件二哥以前穿过的油腻长袍，一双3517牌的黄面胶鞋，可谓刘郎砍樵，全副武装。穿着不伦不类也好，模样滑稽可笑也罢，我自信砍得柴火满载而归，当一回樵夫绝对称职。
苦与累，是一个过程，一种感觉。千万别小看了我的能耐，随着电锯来回舞动，一棵棵枯弯歪脖子杂树应声倒地，接着镰刀手锯齐上阵，横七竖八的枝枝桠桠、杂乱无章的残枝落叶，用塑料绳子扎紧，捆成小捆儿，全部被我整整齐齐地码到了伙房的屋檐下。
荆刺划破了皮肉，创可贴贴上。手被刀把磨出了水泡，碘酒擦上。一次，我抡起长柄斧头欲劈开一截树桩，因用力过猛，身体一偏，斧头差点落到大脚趾上，惊出我一身冷汗。外套脱掉后，感冒不请自来，打针吃药做艾灸，折腾了一个星期，才缓过神逐渐康复。
发小见我如此不经熬炼，戏谑道：“拿你打针吃药的六百多块钱，可以买一整车干柴，够你烧熟一个冬天”。
他哪里懂我的心思？哪里知道我建伙房筑火塘砍柴的初衷？
妻子夸我：“我家武精怪是全褂子，装谁像谁，穿衣是相公，做事是长工，吃得亏，霸得蛮。”殊不知，平常缺乏锻炼，突然发力，我累得像狗一样趴在床上，腰酸背痛，前后用完两盒“万痛筋骨贴”。
“点火仪式”的那个晚上，伙房里聚满了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幼们。妻子给每人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茶，香烟瓜子花生小吃也摆满了一桌。他们满面春风，谈笑声在伙房里久久回荡，萦绕。
心有所念，烟火如故。我的娘如果还活着，看见眼前的热闹场面，一定会倍感欣慰。火塘里的火燃起来了，越烧越旺，红红的火光中，我看到娘正对着我点头微笑。
（图片/作者）
作者简介
刘奇武，汉族，党员，大专文化，湖南省作协会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冠以一个满身功夫的大侠名字，情商高于智商，三观弱于三高，知天命而不知疲倦，已出版散文集《山水相映百园庄》。
图文来源：《九曲原创》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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