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人问蔡聪:上厕所时看不见,你怎么擦屁股呢?蔡聪心想:“擦屁股需要用看的吗?”
蔡聪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安小庆 编辑 / 陈璇
在中国的大街上很少见到残障人士。他们都把自己藏了起来。而眼下,一个叫蔡聪的盲人男子主动报名跑到群魔乱舞的《奇葩说》里抛头露脸,并试图在节目里晋级。
过去,中国人最熟悉的国民残障偶像可能是张海迪。最近,蔡聪以新晋网红和行走鸡汤之姿成为新偶像。像蔡聪这样,做一个高调却打死不干按摩的盲人“奇葩”,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让骄傲的马东和高晓松佩服的演讲
以选手身份出现在“奇葩”选拔环节,蔡聪分享的题目是“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残疾人’”。上场前的小片里,主持人问他:“因为看不见,你跟大家都不同,会紧张吗?”
他用和生活中一样的超快语速答道:“不会啊。我现在的视力加上灯光一晃,根本看不见下面有没有人,用我们的行话叫就是‘目中无人’ ”。
7分钟演说里,蔡聪用欢快的语气回顾了自己的30年生活:以10岁那年药物致盲为界,所体验到的两种不同模式的生存。
慢慢地,现场四位导师里,蔡康永惯有的一点冷漠和戒备,马东插科打诨的戏谑,高晓松摇扇子时不自觉的优越感和睥睨眼神,都消失了。何炅和马东的上半身明显向舞台的方向前倾。
这确实是多年来公众很少见到的残障人士类型。他语速极快,但没造成压迫感,故事曲折,但没有狗血。很多网友在网络上留言,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身残志坚、与命运搏斗的故事。
蔡聪讲的东西既不愤怒也不苦大仇深。他想说的其实就是一件事:“我看不见这件事情或者伤残本身,只是一个人的特点或者条件,真正让我们生活遇到很多问题的,是我们社会充满太多太多的物理障碍,人们脑海中存在太多对残障的刻板印象以及对人生的狭窄想象。”
2017年,蔡聪参加奇葩大会。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普遍将蔡聪视作这季奇葩说选手选拔中的“惊喜”。在群魔乱舞的奇葩大会里,他是目前最契合奇葩说的人:思维,辩论能力,口才,幽默感统统都有。
在他说完后,导师全部举牌通过并起身为他鼓掌,连阅人无数的马东也直接“盖章”,称赞“他会是很擅长辩论的人”。一向眼高于顶的高晓松也表示,“这是咱们大会到现在为止最精彩的一次演讲”。
高晓松认为蔡聪在分享中所表达的——“视障不是让他过了一个比别人少的生活,而是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深深地打动了他。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
《奇葩说》的录制现场是一个四面围蔽的环形影棚。大体来说,这个空间充斥着饱和度极高的粉色、蓝色和黄色。嘉宾和选手的造型也极尽姹紫嫣红。现场观众也被鼓励带妆,连新晋导师罗振宇也穿着一件长款碎花外套上了场。
蔡聪是现场所有人中身上颜色种类最少的人。
好友、老奇葩欧阳超把蔡聪引导到第一排的位置。那是一张蓝色的塑料靠椅。坐下前,蔡聪把盲杖折叠好,靠在椅背上。坐下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椅子的边缘,又用右手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以此确定了接下来3个小时里他的安全活动空间。
与其他人频繁变换的视线和话题不同,蔡聪的头总是朝向左前方。当全场的人都抬头看那一场的辩题视频时,蔡聪依旧平视着前方。这时候,他确实是这个空间里的一个异类。
人们常常会惊诧,在中国的大街和公共场合看得到许多盲道和无障碍设施,却很少看到使用它们的残障人士。
作为一名NGO从业者,蔡聪参加节目的第一大动力也来源于此。“在我们的生活里,几乎看不到残障人,也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人们总觉得残障是很可怕的事。但实际上,残障对人的影响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可怕,我在想如果我出来抛头露脸,会不会可能产生一点点的变化呢?”
像蔡聪这样的盲人,主动或被动地聚集在盲校或者按摩店这样区隔分明的空间里。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每一个上街的盲人都有过的类似经历:走在路上,路人出于惊讶或者过度反应式的关怀,总会大幅度地闪避和让路,或者一路搀扶嘘寒问暖,“像小明放学回家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 ;又或者“有人会反复苦口婆心地劝,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呀,能不能行啊?”
上大学时,蔡聪甚至被老师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上厕所时看不见,你怎么擦屁股呢?蔡聪心想:“擦屁股需要用看的吗?”
这辈子就要这么完蛋了?
20年前,蔡聪还是湖北沙市的一个10岁少年。那是他的视力和生活发生急剧变化的一个节点。
他记得那年春节,他和父亲走在农村公路上乱聊,父亲指着不远处一辆小汽车说,你看那辆车的车牌。蔡聪说,哪里,我看不清啊。直到他走到车屁股前,还是看不清。父亲吓了一跳,连忙带他去医院检查,最终确诊为青光眼。
父亲不知道的是,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儿子的座位已经从教室第5排换到了第1排,但还是看不清黑板。蔡聪以为是近视度数加深。
父母想来想去,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病的。后来回想起那一年,家里搬到了一座农药厂附近。不久后,蔡聪老觉得眼睛痒,家人就从医院开了一瓶激素类的眼药水,不知道激素副作用会造成药物性青光眼。此后,尽管做过几次手术,但因为视神经已经损坏,蔡聪在半年之间,变成了视力仅有0.02的视障人士。他已经完全看不到周围的东西,只能吃力地看书和分辨黑白试卷。
父母带着他四处寻医,但几乎每一个医生都叹息:这么漂亮一男孩可惜了,这辈子就这么完蛋了。
被宣布完蛋的他,休学了半年,被送到爷爷奶奶那里。他们出去放牛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等村里放学的孩子来找他玩。日子实在无聊,他就想还是先回到学校里面先混着吧。
他开始习惯失去视力后的生活,慢慢学会自己上学、放学。有时,他会想起医生说“这辈子完蛋了”的话,而老师们的夸奖也让他觉得不是滋味。
蔡聪在奇葩大会里回忆往事。图片来自网络
“同学们,你们看看人家蔡聪,都这样了学习还这么好,你们一个个有手有脚眼睛又好,不觉得惭愧吗?”
他听了会难受,但不会反复去咀嚼这种情绪。很多年后,当他再回想10岁失明之后的生活,能让他开开心心活下来的可能有两点,一是阅读;二是一直在一个类似融合教育般的环境里学习,没有被家人扔到一个隔离的环境去待着,也没有被老师和同学过度地特殊化对待。
广泛的阅读让他平静。在语文老师的建议下,他和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读书小组。课后课间,他们会把书读出声来。在没有读屏软件和电脑的年代,蔡聪和小伙伴们一起读完了《水浒传》《百年孤独》《乱世佳人》《文化苦旅》《康熙大帝》《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金赛性学报告》等等。
这是蔡聪生命里最快乐和明亮的几个片段之一。少年之间干脆透明的情谊和文学作品的陪伴和疗愈,让他度过了失明后最艰难的过渡期。那时候他开始懂得“痛苦,孤独,和快乐拥有同等的价值”。而这些经验,比他视力下降后,父母狂买回家的心灵鸡汤和励志传记有效果多了。
他的身体也在生长。但初中生理卫生课的人体那章,老师总是跳过不讲。蔡聪看不清图,于是对这一章产生了兴趣。上高中后,他便怂恿小伙伴们一起买书启蒙。他们会把贝塔斯曼书友会寄来的书目一本一本读出来,然后由“启蒙小组”组长蔡聪来拍板哪一本买回来可能会更“精彩”。
“那时候,我就不觉得有羞耻感。因为老师不讲,我自己也看不清书上的文字和图,也没有模型,我会更好奇。”
很多年后,蔡聪成为残障人士的培训师,“残障与性”是其中一个重要话题。他在自己主编的《有人》杂志上,主持了一个叫做“性趣”的栏目,每期会回答残障人士关于性的提问。
一位男性盲人按摩师在服务顾客的时候闻到香水气味产生了欲望,他因此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态。蔡聪告诉他,自慰很正常,只是需要一个私密空间,记得“饭前便后要洗手”,要准备好卫生纸。
还有一位聋人朋友,听力伴随言语障碍,只能发出一些声音。她说很怕做爱,因为怕叫床的声音吓到自己的伴侣,问该怎么办?蔡聪回答:“叫你自己的床,让别人无床可叫。”
盲人想要做普通人,就是奇葩
蔡聪和失明这种状态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高考前,他的视力又一次下降,这次连试卷都看不清了。参加高考的时候,老师向教育考试院申请以工作人员读题的方式来辅助蔡聪参加高考,但对方说没有先例,拒绝了。
当年那个问题,终于又回来了。他还是没躲过去。这是蔡聪在10岁被医生宣布“这辈子完蛋了”之后,第二次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特殊。他又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失望,并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在偶然中,蔡聪父亲在湖北那本全国有名的杂志《知音》上,看到一个盲人女孩考上特殊大学的励志故事。他们火速送蔡聪去特殊学校学盲文,办了残疾证。
2004年蔡聪考上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针灸推拿系。那是蔡聪人生第一次在一个地方遇到那么多盲人,第一次在物理上被隔离进一个特殊的环境,他了解到原来绝大多数视障人士在中国都是生活在隔离式的特殊学校里。
一开学,辅导员就对大家进行了感恩教育。“过去,盲人的传统三大就业领域是乞讨、算命和卖艺,现在呢你们有学上了,将来可以去做按摩,所以要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千万不要有其他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蔡聪听完之后惊呆了,“为什么我们只能做按摩呢?”
在初中和高中时代,他是班级里最特殊的孩子。到了大学里的特殊教育学院,他又成了盲人里最不一样的那个。
“但所有的同学都跟我说,不要去想这些了,因为‘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我们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盲人如果不去做按摩还能做什么呢?”他说。
蔡聪似乎也没有逃脱这股力量。大学毕业前,他去北京按摩医院实习了一年,他爱讲段子和逗闷子的个性,很受老师和顾客喜爱,导师老说他“手法好,不做按摩可惜了”。
导师为此还帮他去争取留下,但最终没能留下来。他又在朋友介绍下去一家小按摩店上了几天班。有一天,他坐在店里等客人,风扇呼呼地转着,有一秒钟他突然像醒过来,“觉得太虚无了”。
毕业那天,他收拾东西,回家当了一个待业青年。他绝大多数的同学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不管身体适应还是不适应,都选择了做按摩。
生活似乎总在紧要的节点关照着他。不久后,他在网上看到“一加一残障人士公益”在招聘视障节目的广播节目制作人。他通过考试来到了北京。
2013年,蔡聪应邀到广州为10名视障儿童与10名健全儿童进行为期两天的非视觉摄影培训。图片来自网络
2013年,蔡聪离开广播节目部门,开始创办杂志《有人》。在一次关于“女性按摩师职场性骚扰”的征稿中,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同为视障人士的她,关掉江西的按摩店,来到北京。2015年两人结婚 ,2016年春节前生下女儿。
从做广播开始到做杂志、做培训、做媒体倡导,都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他希望让更多人知道“残疾不是一种错误,而是人类多样性的一种状态,伤残本身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未来都可能会面临的一种状态。它同时也只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特点,它不是优点,也不是缺点,至于这个特点它将来怎么样去发挥,取决于我们的社会。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消除这样的障碍。不再把问题归结到个人本身”。
“如果当初我遇到残障的时候,周围的环境不是告诉我,你完蛋了,而是其实你的人生只是换了一种新的活法,如果更多和残障有关的家庭,在遇到残障孩子的时候,能够知道这些的话,那他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
成为新晋网红后,蔡聪比往年忙了许多。他拒绝了很多综艺节目。他最担心的就是怕自己给同样视障的人群造成一种比较式的压力,那种句式对他来说非常熟悉:你看看人家蔡聪,同是盲人,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有人问蔡聪:“你觉得自己是奇葩吗?”
他说:“盲人想要做普通人,就是奇葩。“
对话
问:作为盲人,你厌恶按摩这种职业吗?
蔡聪:其实按摩本身并不苟且,算命亦然,任何一份职业都不苟且。苟且的是不给你机会去选择,渐渐你不敢去选择,然后你不会选择了,最后你以为这一切就是最好的选择。
问:盲人怎么用手机刷微博发表情?
蔡聪:手机都有语音辅助功能哇。它们能将大多数信息朗读出来。屏幕朗读软件在访问到表情的时候,会读出它的文字标签。譬如我在微博里常用的迷之微笑,文字标签是“眯着眼睛露齿而笑”。
问:盲人做梦是什么样子?
蔡聪:一千个盲人有一千个春梦。据说,完全没有视觉印象的小伙伴,梦里只有声音。而有过视觉经验的小伙伴,可能是有清晰画面或者模糊画面的。而我也有见过梦里飙字幕的听障小伙伴,和梦里没有声音的非残障小伙伴。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期待出现没有视觉经验但梦里看尽世间花的黑天鹅。
问:和盲人交往时,有没有什么忌讳?
蔡聪: 我忌讳葱,有小伙伴忌讳虾。哈哈,在相处的时候,你少点小心翼翼,我多点心平气和,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是,在公共空间里,譬如政策用语,媒体传播,电视广告等,我们倡导使用中性或者积极的话语。比如残障(而不是残疾甚至残废),视力障碍,听力障碍,语言障碍,肢体障碍,心智障碍,精神障碍以及周边等。
问:我们想帮助盲人,需要注意些什么?
蔡聪:“请给有需要的人让座”。其实如果盲人小伙伴有啥需要帮助的,一般情况下他/她应该都会主动开口。至于怎么帮,如何帮,和啪啪啪道理是一样的,看多少书也不如直接问对方,怎么弄,你比较舒服。咳咳。顺便再澄清一个多年来广泛流传于网络营销号的谣言:所谓看到盲人举起盲杖是表示求助,完全是无稽之谈。
问:盲人吃鱼吗?
蔡聪:晚上上医院挂急诊取鱼刺的,都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吃鱼用的是嘴,不是眼。吃不吃鱼取决于是不是喜欢,有没有练习。何况,还有鱼叫三文鱼。
问:那盲人接吻的时候是怎样的?
蔡聪:关了灯不都是盲人?省略对视环节,伸出双手,端住下巴,嘴唇对齐,让开鼻子,同时张嘴,双唇收缩,闭嘴大吉。有意者可进一步伸出舌头。
问:有没有遇到过竟无言以对的问题?
蔡聪:你们盲人怎么吃饭?怎么擦屁股?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想看更多,请移步每日人物微信(ID:meirirenw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