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的一个早上,太阳还未露嘴,喜鹊却已经在树梢上叫喳喳了。一辆生产队的胶轮大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颠簸着狂奔着。车上坐着新娘子,新娘子一身红,大红头巾后耷拉着一条黑黝黝,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梢上还系一条红绸子,大红袄,大红裤子大红鞋,远看就象一团火。赶车的新郎官小吴,一个体格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他一身老毛蓝,蓝帽蓝袄蓝裤子,千层底的蓝面条绒鞋,手里还挥着一条飘撒着红缨的马鞭子。他大声喊着:“驾!驾!”
马车就要到村口,小吴还猛打响鞭呢,嘴里说着:“这马、这马,还不如我有力气,还不如我跑得快呢!”
新娘子心里说:他这不是吹牛皮吗!
马跑得太快,马脖子下的套门开了。小吴乐得只顾呲牙了,张着厚厚的嘴唇,拉拉着哈喇子,直到马即将蹿出车辕,他才惊觉地跳下车。望着远去的飞马,小吴赶忙把马鞍子放到车前坐上,把马套搭在左车辕,把马肚带挂在右车辕。他习惯地摸摸衣兜里的皮烟口袋,今天没有带烟袋锅,破例买了一叠卷烟纸,可是眼下他已顾不上卷根老旱烟,急忙双手抄起前车辕,拉起马车大步奔跑起来。
新娘子急忙跳下车,小吴马上把她抱上去:“上车、上车,我拉这点活,小意思!”他又回头大声喊着:“马跑了我拉车,你可别隔应啊!”
“新时代,我可没有那么多老太太例!”新娘子坐在奔驰的大车上,夸赞着:“这可是一辆载两吨的大马车呀,就是一头半大驴,也拉不动这重的空车啊!你真比个半大驴还有劲呀!”
小吴哈哈大笑:“你真会夸我呀!队里的小伙子们,哪个不是半大驴啊!”
新娘子朗声笑着,喊着:“慢点,慢点呀!你咋这利索的腿脚啊!”
“没事、没事,我这腿脚呀,是挑海河,推小车练出来的!”
“这车辕太重,你直直腰吧!”
“没事没事,我这腰呀,是挖水库,抬大筐练出来的!”
新娘子不知说点啥好,只好说:“你都练出来了呀!怨不得你是虎背熊腰,飞毛腿呀!”
车到家门口,迎亲的人们早看见了车辕里眉开眼笑的小吴,又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汗,大家都惊叫着:“马呢?”
“马呀,刚出老丈人家门,它就提前回家啦!”小吴高兴地只顾摇头晃脑,“我拉了六七里地呀!”新娘子抿嘴笑,心里说:大牛你都敢吹,怨不得把马吓跑了呀!
又有人刚刚跑来,埋怨着:“马刚刚到马号,你咋不早点追上它?”
小吴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我愿意人拉车,正好锻练腿脚。我这叫锻练!”
大家都笑了。打那以后,村人们就都叫他“锻练”。
小吴体格好,腿脚利索,在队里干活不惜力气,日久天长,村人们又都改叫他“老锻炼”。
“锻练”这个外号,大有玩笑调侃的意味;“锻练”前面再加个老字,就完全变成赞许或夸讲的意思了。
“老锻练”这个外号,一直叫到今天,村人们早都记不得他的原名了。
每每听到人们喊他“老锻练”,老锻练都是心满意足地拿起皮烟口袋来……
二不知装了多少锅老旱烟,不知卷了多少根老旱烟,老锻练的这个皮烟口袋却一直没有换过,如今终于使软和了,用麻花了,他也将近七十了。老锻练回头盘算盘算过去,除了受累多,也没有啥可以夸耀的地方,不过他们老两口子拉扯的两个儿子都四十多岁了,早以成家立业,也已经有儿有女,这就是他们当父母的成绩。
这个村的儿子们大多一样,每家每年给父母一千块钱,这是全村儿子媳妇们扫听着约定俗成的基本行情,一家跟着一家比。既然是一千块,就谁也不多给一块,就谁也不少给半毛,这也是庄的规矩,当晚辈的哪能不遵守呢!人家有规定,不可能多给,所以做父母的你就是七八十岁,只要挪的动爬的起,就得锻练着腿脚,出去挣个一毛半毛的,庄稼人家,家家如此,户户这样。
再说,你老了不锻练着点腿脚筋骨,要是瘫在炕上,谁有时间管你!但是对有病的老人来说,出去绿化,那就绝不是锻练……的事了。
老锻练年轻的时候挑海河,挖水库,早把身子骨累伤,他早些年就腰腿疼的厉害了。如今他总是暗想:幸亏当年一横心,跑着颠着,拉着扯着抢生个小二呀!多个小二,如今一年就又可以多得一千块。可别小看这一千块,象我这岁数的主儿们,挣一块钱得咬多少次牙,挨多少回疼啊!那些只有一个儿子的主儿们,老两口子每年只能得儿子一千块。老锻练又暗笑:一个儿子每年只给父母一千块,国家一年还白给父母俩人共计两千四呢!还是国家好啊!可千万不能跟人家得高养老金的比呀!
老锻练又摸出来皮烟口袋,享受地卷起老旱烟来。这些年生活条件提高了,老锻练早就不使用烟袋锅了,他天天用的是花钱买的用机械裁的专用的好卷烟纸啊!
尽管土地流转了,老锻练也只能跟村里其他老头们一样,不能歇着,每天跟着“绿化”(这里的农民管所有到外干临时工,都叫绿化)的中巴到市郊干活。尽管经常有绿化的车辆,在路上车毁人亡的消息传来,他虽然胆小害怕 ,可还是不能不去。
每年冬天, 抡钢镐,刨路边,浑身透汗,人家问他累不,他总是说:“锻练身体,不累!”
每年夏天,扛水泥,爬六楼,他小干巴脸上的核桃纹渍满了水泥,人家问累不,他还是说:“锻练体格,不累!”
一年四季,随时都有工地上的活,老伙伴们都隐瞒岁数(都说身份证丢了,都是五十八九,雇主们也多是睁眼闭眼),充当六十岁以下的人。他们上六米高的架子,小腿肚子颤悠,身子打晃。别人都说害怕,老锻练却说:“锻练血压,不怕!”
老哥们儿们算是“服”透老锻练了,都笑他假,但谁也不好意思直接说,有人冲着自己说给他听,“谁有钱来干这玩命的活!这叫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还哪哪都是病啊!”
老锻练不言声,偷偷往嘴里塞一片强力松,又加一片止痛片,摸摸烟口袋,可就是来不及卷根烟,怕被工头看见挨骂啊!
一个老伙伴惊叫着:你不是刚吃了药吗!
“刚才是利血平。”老锻练不耐烦地瞥了伙伴一眼,他慢慢挪挪腿,呲牙咧嘴,疼呀,但还不好意思喊出来。他又紧紧捂住后腰,又是呲牙咧嘴,疼呀,可也不敢叫出声来。
“疼不疼?”
“不疼!运动员锻练……哪个不是疼出来的!”老锻练嘴硬着呢,“人到老了,不锻练还行呀!一呆就呆死啊,这不是为了多活几年吗!要不谁来干这个啊!”
入冬,老锻练实在干不了啦,他终于到费用低点的县中医院去检查,查了半天终于确诊:严重的腰肌劳损,还有严重的膝关节损伤。尽管这几年老锻练腰腿疼的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可他仍是一次也没敢蹬过挂着“医院”牌子的高门口,都是到乡镇水泥街上,迟迟疑疑地推开小药店的门,追问着卖药的小服务员,掐手盘算着,又摸摸索索的从大袄兜兜里,捏出来早已准备好了的,仅有的那一两张十元的人民币,买点小药,止止疼凑活着。哪个务农的做工的人不腰腿疼啊,你看看谁拿这个当回事?他总是这样比别人,劝自个。
他又是摸出皮烟口袋来。
老锻练瘫在屋里还嘴硬呢,一见来人看望,他还总是晃着头,不服气地咧着嘴嚷嚷:“过阵子我还去绿化!体格不锻练不行啊!”
老锻炼的老伴也跑到当街呼应着他:“过几天我们老吴就去绿化啦,干活就是为了锻练……一天价吃的好,喝的好,就该多锻练……绿化真是个锻练……的好法子!”
没等话音落,老锻练的大儿媳妇就不知从哪个墙旮旯冒了出来,她大声叫喊着:“都瘫痪了,还说锻练呢!老俩口子一个口号,真是铁嘴钢牙,假!”大儿媳妇追着婆婆,质问着:“你们不就是没钱才去绿化的吗!有钱还找心我们哥俩,让我们摊钱治病?我们的儿女也都大了,又上学,又买楼,又说媳妇,谁顾得了谁呀!你们早先入不起劳保和医保,如今我们也入不起啦,还说假话呢!”
老婆婆像耗子见了猫,“呲溜”钻进胡同,大儿媳妇指点着,摆划着,追赶着,好像终于找到了出气筒,仍大声叫喊着:“跑,跑,闹半天你们干绿化是为了锻练……我看你还找我们摊钱不!”
只听得喊叫声越来越近,老婆婆加快了步子个,胳膊腿都炸炸开了,不小心,撞倒了迎面而来的小孙子。小孙子问:奶奶你跑啥呢!
“奶奶我锻练腿呢!”
“你也锻练啊!那咋不替我爷干绿化去呀?”
三老伴被小孙子问个哑口无言,她心里骂着:小孩子也会损人!紧随你那个妈!她顺着胡同钻进一家后院,撩开菜垛,抱起三棵大白菜,象当年在怀里护卫着两岁的老儿子,本来就直不起的腰,这回猫的更厉害了。她擦墙根,东勾一眼,西扫一扫眼,吓吓唧唧,笨笨磕磕,一路小跑回到家。
老锻练惊讶地问:“啥事这呼哧滥喘的,谁给你的?”
“小九家菜垛上的,我自个拿的。”
老锻练低声怒斥说:“你这不是偷吗!你从来就没干过这样的事啊!”
老伴不理他,心里说:我长这么大个子都不会偷!她自语着:“白菜还一块钱一斤呢!”
老锻练低声说:“下回可别这样啦!”
“下回!下回就胆大啦!我这不也是在锻练……吗!胆子也是锻练出来的,再小胆就连白菜都吃不上了呀!”
接着,老伴就开始埋怨起来:咱俩都浑身是病,种菜你干不了啦!我更干不了啦!就是干得了,院子里种菜,谁舍得浇自来水啊!那不是原先咱们庄的机井水啊!那都是接门倒坎儿,花钱倒来的长江水……
老锻练低头,眯眼,不开口。他在炕上四下抓找着皮烟口袋。
窗外,天阴出水来了,屋里暗的早已看不见黑色的烟口袋,老锻练顺手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他小声叨咕着:“电表卡里又剩不到十块钱了,一百块钱用了六七个月,够省的了。电炒锅早不敢用了,电饭锅也停了吧!多捡点柴火吧,老天不灭瞎家雀,有柴火就能煮熟米面菜。”
只听老伴又在啰嗦:往后我也锻练……吧!锻练着少穿层衣服,把体格锻炼铁实喽,明年不接暖气啦!
“你这不是说胡话吗!这也是锻练的事吗?”老锻练狠狠地说:“我说的锻练……不过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老伴扫一眼阴暗的窗户,又瞄一眼门口,低声说:“你还不知道呢!咱庄那些婊子儿媳妇们,早就有了商量,她们说养老人是应该的,老人吃粮,住医院全由儿子管,可是明年老人的土地流转钱和土地补贴钱归儿子,这叫大包。就是说,明年老人的收入更少了。嘴说是给花钱治病,连他们自个,四五十岁的人,有病都是忍着,小病拖着,大病又治不起,何况咱们这帮老巴卡呀!儿女们也有儿女,他们的日子还玩不转呢!”
老锻练把脸扭向窗外,天更加阴暗了,瞄了半天窗户,也盼不见一只飞鸟。一丝风也没有,柿子树上光秃秃的枝叉,直挺挺的刺破昏暗的云雾。
老伴又说:“你也试着起来吧,扶着墙,锻炼锻炼蹄腿吧,这回不锻练,总趴蛋可真不行了呀!”
老锻练一咬牙,双手扶墙,硬强站起来,探着脚尖,左腿往前一拉,右腿膝关节一阵钻心的疼,他扑通坐在炕上,脑门上立马渗出一层汗珠。
一个串门的邻居正看见,假惺惺地劝着:快去县医院,找他们哥俩要钱。
“不用他们!”老锻练咬牙摆手,“我们俩有……把那一箱子乾隆爷的大钱卖了……”
串门的扭头就走,老伴小声嘟嘟着:“你总是会吹牛啊!这要让儿媳妇们知道了,还不扒了咱们的皮呀!”
“要不他们也不管咱俩!光嚷嚷穷,连亲戚朋友都瞧不起。”
老伴又搭着说:“就是到当街,好多人都不给好脸看。老了,老八口了,丁点事都不敢求人啦!”
老锻练又嘱咐老伴:人家都知道你父母就你一个闺女,你就说你父母年轻的时候攒了许多金银财宝,都留给咱俩了。
老伴嚷着:“我说假话都是跟你练出来的,就是从来不会吹大牛!不象你,接媳妇吹牛皮,把马都吓跑了!”
老锻练笑道:“马不是我吓跑的,是千金小姐压跑的。”又正经八本地劝着,“你就锻练着点呗!你就说我家有一皮箱子乾隆爷时候的大钱,还有翡翠玛瑙,还有……”
老伴张不开这样嘴,只埋怨着说:“还千金小姐呢,都不到一百斤了!满口牙都掉了,镶口牙最少也得几千块钱……”
老锻练没法管这个,他催促着:“说呀,说,我家有乾隆爷……”
“我家有田龙爷……”
老锻练纠正着:“乾隆爷……”
老伴划着打火机,微弱的火光颤悠悠,照见老两口子花白的头发,照见两人黄瘦黄瘦的老脸,也看见了老锻练掉光了牙的瘪嘴唇,当然也照见了皮烟口袋。
不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老锻练家有“底货”,价值几十万,可人家一贯会过日子,连病都舍不得治,就给两个儿子留着呢!
紧接着,老伴在街上也可以见到许多人的笑脸了。紧接着,到屋来看望老锻练的人也多了。老锻练的两个儿媳妇也改头换面,都脸上贴着笑,连续不断到公婆家来嘘寒问暖。她们都说:孝敬老人也不是马上就学会的,也该开始锻练啦!
儿媳妇们的孝敬,村人们的笑脸,让老锻练老两口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一时间,老锻练坐在炕上也觉得提高了精气神,说话又敢大声嚷嚷了。可他还是一天到晚抱着他那用了一辈子的破皮烟口袋,一根不了一根地卷旱烟,一口不了一口地吸着。
老伴走在街上虽然还是拨不起腰板,但也敢扬着头找人们说话,并且还扯开嗓门,敢大声笑骂几句那些敢随便取笑她的,庄絮的侄媳妇、孙媳妇们了。
老两口一致认同:还是扯个泡吹个牛管劲啊!
不过,老伴还是不闲着,她总是悄悄遛到各家的院子外,摘几个桃梨苹果,揪两兜云豆角、小秋黄瓜啥的;她还敢到承包大户的地边,大大方方地劈几个青棒子,捋几把稻穗啥的。日子久了,主人们就是看见,也并不介意,都是故意躲开她,笑着说:老太太又锻练……呢!
还有人故意把水果、蔬菜啥的,悄悄放到老锻练的门口,对路过的人说:“就不送到屋里了,留给老太太出来锻练……吧!”
,作者简介:于崇河,天津市宁河区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报刊杂志和网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