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家乡的老搅团着实让我暗暗的咽了几口口水,细细算来已有十来天没有吃到老搅团了。
“晚上吃老搅”。我对妻子说。
面对这样一个过分的要求,妻子边笑边骂,“白米白面你不吃,就吃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老搅饭好吃锅难洗,你洗锅,我给你炸筵水(吃老搅沾的汁子),老搅你来搅!”于是妻子打开天燃气灶,一曲美妙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便演奏了起来。
淘米下锅。水是净化器里的水,干净没有杂质。二十分钟后,小米被煮的开了花,水和小米完全交融在一起,说水浓了一点,说粥稀了一点,这就是米汤,它在火的作用下不停的眨巴着眼睛,“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黄灿灿的,非常诱人。这时若是忍不住舀上半碗米汤,乘着面还没有下锅开搅先喝上两口解解馋,那浓浓的米汤会顺着口腔慢慢地爬过喉咙滑到胃里,暖暖的,滑滑的,似琼酒玉液一般十分惬意。待米汤熬稠了往锅里放上一小勺盐,再把一碗荞麦面倒入锅,几根筷子捏到一起把面散开搅匀,左一百八十圈,右一百八十圈,于是一锅精道的荞麦面老搅团便做好了。
轮到妻子上场表演了。她系好围裙,熟练的倒油炝锅,放入辣椒面、葱花、西红柿沫沫,然后把我搅老搅时就准备好的韭菜,葱,西红柿,青萝卜,小油菜,香菜一同下锅。而后拿筷子拨一拨看,萝卜丝煮软后加调味品出锅装盘,内容甚是丰富。说起来这是妻子的一大创举,过去吃老搅筵水没这么丰富,炸个辣椒面,放点葱,调点韭菜,条件就算不错的了。我爱吃菜,自然菜放的多了一点。至于放青萝卜,那是我的指点。
我上初一年级的时候,同村的一位高年级同学达乌德和我关系很好,他年龄比我大,走路步子有点拖沓,经常和我一起上学。他家孩子多条件不好,经常徒步走着上学。我家工农并举,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带着姐姐们在农村务农,条件自然好了许多,我上学家里给配备一辆自行车,我每天顺便用自行车拖着达乌德上学。有一次早上达乌蛋来和我一起上学,十月初的天气,母亲、姐姐刚从地里干农活儿回来,虽说八十年代了包产到户时间由自己掌握,但是我上学有时间,母亲就赶紧给我做饭吃了上学。早饭是老搅,筵水是刚从地里拔来的青萝卜、韭菜和香菜炸的,带着露水,新鲜翠绿,格外的香。尽管上学时间紧,我还是一三慢二的吃了两碗。因为有自行车,等我上学的那位高年级同学达乌蛋也始终没有急的样子,一直等我吃完饭一起上学去了。那碗老搅的味道我至今记得。
就这样,妻子在筵水里放一点青萝卜还真让我吃出了过去的味道,在这以后青萝卜就成了妻子炸筵水必不可少的一个食材。
剩下的工作就是吃了。吃老搅是有技巧的。得先拿筷子从边上夹着吃,顺着夹,一疙瘩一疙瘩,然后沾上筵水,就听“咯儿”了一下,“通”的一声,一块搅团便掉入胃里。接着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碗老搅下肚立刻解馋。再看我的碗干干净净,碗里没有任何残渣冷菜。哈哈,妻子吃老搅也是吃的有经验了,碗也很干净。妻子是城里人,不多吃老搅。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每次吃老搅她的碗惨不忍睹,碗壁上总是挂着饭渣,吃饭的时候她不会顺着夹,东一筷子西一筷子的,等吃完饭,碗四周糊的全是饭团。现在在我的熏陶下嫣然一个吃老搅做老搅的老手了,自然儿子也喜欢吃老搅了。
当然了,老搅团自己讲来津津乐道,可在外地人看来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好吃,而对于从小吃老搅长大的当地人老搅算是美食了。搅团是流行于宁夏农村的一种家常便饭。有的叫老搅团,说顺溜了叫老搅。荞麦面老搅是搅团中的上品。荞麦面搅出来的搅团筋筋的,像凉粉一样,拍一拍晃几晃。荞麦面属粗粮,热量低、含糖量低,是现代喜欢养生的人的必备品。可过去吃荞麦面搅团只是为了果腹。搅团因为简单易操作,所以深受当地人青睐,每天早晚必吃。
搅团具体何时出现的,是谁发明的,无法考证。只知道过去的搅团都是用玉米面搅的,偶尔吃一顿白面搅团算是过年了。六七十年代农业社的时候,农民和现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一样一天三晌工,哨子一响立即出工,三三两两结队到地里干活。有一首打油诗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王队长哨子吹得好
社员铁锹准备好
走的走站的站
走到工地不见面
。。。。。。
晌午工时间很紧凑,和早上上工中间就隔了一个小时,散工后得赶紧做饭,一锅水往火炉上一坐,然后扫扫院子,抹抹柜子,等水煮开了下点米熬着,还可以抽出时间来干点别的,要是夏天的话可以乘着露水草湿搓搓草绳捆麦子,交到队上还可以对挣几分工分,什么都不耽误。米熬开了,一碗玉米面往锅里一倒,然后来回搅匀,老搅的名儿就是这么来的。筵水也很简单,通常把辣椒面炸一下往碟子里一倒,再从坛子来捞点酸菜出来,连汤带水的,酸酸辣辣的,吃的人直冒汗。我童年的记忆里就有这么一件事给我的印象颇深,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到十里开外的杨老爷家串亲戚,他家的土炕很高,我爬不上去炕,老杨爷就一把把我抱了上去。杨老奶奶给我们做的玉米面搅团,炸的筵水是冬天腌的酸苦苦菜,辣椒面炸的糊糊的,又酸又辣还带着一股糊糊的辣椒味儿,还挺好吃的。
1976年是个灾年。那年夏天的那个麦收季节,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麦子收到场上垛成高高的垛,眼看麦穗长芽的长芽发霉的发霉,就是不见天气转晴,把队长急的跳蹦蹦,就是没法脱粒打场。等到雨下够了、麦场晾干了再打场,麦子长芽发霉的情况更甚。那一年从队上按工分分的麦子碾成的白面搅成老搅倒多少面都是稀稀的,像粥一样。
父亲在城里的煤矿上班,我家的生活相当宽裕,这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条件算是很优越了,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有时候队上没钱了到我家借钱买生产资料。父亲每次休班回来总不忘带点韭菜、葱之类的菜回来,散老搅炸筵水时把韭菜、葱、香菜调上,立刻香气扑鼻。然后父亲坐在炕上的小板凳上,笑着看着我们娃娃们坐在炕上围着桌子抢走吃。父亲就给我们讲,说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哥几个围着桌子吃老搅,四叔小动作慢,二叔的筷头大,夹着老搅沾筵水三沾两沾就把四叔的筷头上的老搅粘走了。然后四叔哭二叔笑奶奶再骂……父亲讲着笑着。
春夏之交苦苦菜上来了,姐姐们就会从田埂上挑来苦苦菜,拿开水烫一烫再拌一拌,放到筵水里,刚撒花叶子的苦苦菜嫩嫩的,夹上一疙瘩老搅按下去,老搅上面粘满了苦菜,嚼一嚼苦苦的非常下饭。
夏天的时候青货上来了,父亲吃老搅还要备上一碟青椒蒜泥,他总是喜欢到地里摘上一把青辣椒,把青辣椒和蒜放到一起捣成青椒蒜泥放在旁边沾着吃,也很有滋味。
老搅是个懒人饭,好做顶饱,早上吃一顿饱到上午,晚上吃一顿可撑到第二天早上。简单实惠,老百姓天天离不了,算是地方的风味小吃了。我舅舅是乡里的干部。六十年代他到北京出差上饭店吃饭,厨师问吃什么,舅舅问厨师有什么,厨师回答说要什么有什么。舅舅说你给我们来上一碗我们宁夏的老搅。厨师这下愣了,说这个真没有。要不你给我们做一个,你免费吃,我们看看老搅啥样的。于是舅舅甩开膀子还真拿饭店里的白面给他们做了一锅老搅,拿葱蒜韭菜炸个筵水,自己美美的吃了一顿老搅过个瘾,厨师也说,你们宁夏的老搅还真是好吃!据说从此这家饭店的菜谱是有了一道宁夏的风味——老搅。
说是这么说,在北京我没有见过哪个饭店卖过老搅。倒是前两年我在大武口的一家饭店里吃过一顿老搅。那天饭店人挺多,坐了一桌子,肉、菜上了一桌,吃了一半的时候腻的吃不动了,老板上了一盘白面老搅团,让人眼前一亮,顿感亲切无比。桌子上坐着的也都是在外打拼的家里人,看老搅上来了,立即停止了谈笑风生,拿起筷子频频出击,盘子立即露出了白白的底。刚退休那年秋天,我去哈巴湖旅游看胡杨,中午休息的时候上盐池县城吃饭就花了15块钱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老搅团。我在惠农也听人说过有卖老搅的地方,就是没去吃过。那天酝酿了半天准备下班去吃。结果天突降大雨,等到下班了雨都没有停,索性回家自己做了解解馋。
在城里,老搅团已登上了大雅之堂,它被早年飞出农村的有志之士在餐厅里、在酒店里纪念着。而在农村,老搅依然是老搅,只是它的地位被大米饭挤占了一半,变成了隔三差五。我前年外甥结婚的时候回过一次农村,让二姐给搅点老搅吃,二姐先是婉言拒绝,二姐说现在农村富了,不能拿老搅出来招待客人。尊贵的客人得用米饭炒菜来招待。看我实在坚持二姐就用电磁炉散了一锅老搅,搅也搅着,锅也随着转着,好不容易才做好了一锅老搅,让我吃到了一顿正宗的老搅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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