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口述
柳三七 /撰文
我叫云飞(@云飞和热尼娅),1991年出生,家在黑龙江东宁市。我从小到大就特别向往外面的世界,大学就去俄罗斯留学了,还和我的乌克兰同学结婚,有了一个孩子。正好赶上圣彼得堡旅游业火爆,我留在这边干导游,经历过暴富后失业,还得了新冠又痊愈。我的2020年太惨了,没有收入,回国回不去,感染了新冠,这一年我都能写本小说。
东宁市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小城,四周都是山,没有火车,交通很不方便。我大学时去俄罗斯上学,要先坐汽车到附近的城市绥芬河,从绥芬河坐绿皮火车,坐一宿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机场飞到北京,最后从北京飞到圣彼得堡,路上要花掉至少两天时间。
东宁是对俄罗斯的陆路口岸,我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俄罗斯人。俄罗斯人给我的印象就是人高马大,很彪悍,不怎么笑,特别严肃,身上香水味特别浓。那个时候卢布还很值钱,俄罗斯人来东宁就是购物的,他们到处买东西,拎着大包小包,搬着婴儿车赶国际客运。现在正好反了,卢布不值钱,人民币值钱了。
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门。在去俄罗斯上学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大连,跟我妈一起去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东宁以外的世界,感觉城市真好,大海真美,从此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离开小城,去大城市生活。
我父母都是体制内的,铁饭碗。每天早晨八点上班,晚上五点回家。按部就班地存钱、生活、照顾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不断循环。这种稳定的生活让人感到恐惧——结婚、生孩子、攒钱买房、监督孩子上学、上补习班。不就是这样么,我都能想象出来。
我是个中等生,高考分不太高,选不到一个理想的大学,但只要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都行。我不想复制他们的人生。
2010年我离开东宁,到黑龙江上大学。父母觉得学俄语将来可能好找工作,就给我选了这个专业。学制是一年多在国内,两年多在俄罗斯。
2012年夏天,我出发去圣彼得堡,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在我离家之前,我爸怕国外什么都没有,就塞了很多咸菜到行李里。那些咸菜一年都没吃完。
我爸妈送我到了火车站,舅舅在机场接的我。我舅舅在俄罗斯做生意,而且定居了。我那时候岁数太小了,没太出过门,害怕跟别人交流,要不是有亲戚在这,我胆儿再大也不敢来。
留学挺痛苦的。在国内学了一年多俄语,刚来俄罗斯的时候,却基本不敢跟别人交流。作业对我来说特别困难,学到下一课我就必须要预习,不然一点听不懂。这要花费很多时间,也很枯燥。
班上二十多个人,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上课我一般都坐在最后一排,干自己的事。考试之前,我就找能说上几句话的,把笔记借来抄一下。能毕业都是费了很大的劲。我纯靠自学,基本没什么参与感,这也是我后来放弃硕士学业的原因之一。
我最开始住在舅舅家。他家里有两个小孩,我感觉不太方便,住了一两个月就搬出去了。舅妈给我找了一个房子,一个细长的房间,不到十平米。
那是我最孤独的时候。圣彼得堡纬度高,北纬59度57分,接近北极圈了,冬天特别冷,几乎见不着太阳。白天是灰色的,晚上是黑色的。我的课要不在早上,要不就很晚,所以我上课基本上是黑天。
我每天下课就回到那个小房间里,听音乐、玩手机,最大的活动就是上离家两百多米的小超市,买一些日常用品。为了缓解尴尬,我每次回家会把电视打开,让家里有点动静。
我从小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他们对我还是有点溺爱的,突然被放在国外的陌生环境,我要独立生活还是得适应一段时间。
另一个要适应的是圣彼得堡的气候。冬天见不着太阳,人容易得皮肤病。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我荨麻疹犯得特别严重,晚上会起疹子,身上一片片的,特别痒,早上起来又自己好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生病的时候自己偷偷哭过,但别人不知道,也不跟妈妈说。
我会跟同校的中国留学生一起坐地铁去市中心买东西。俄罗斯这边化妆品卖得比较便宜,我们还会买化妆品邮到国内,赚一点差价,凑一点生活费,算是不太正规的代购。
大学毕业后,我回国了,没有什么好工作,考虑了一下又回到俄罗斯,想刷一下硕士学历。我选的经济学专业,这专业好拿毕业证,但也没有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结果那年就赶上了圣彼得堡旅游业突然火爆。
2014年开始,中国游客井喷似地往俄罗斯来,任何一个景点都得排队两三个小时,酒店全部爆满,中文导游完全不够用。这边会汉语的俄罗斯人少得可怜。正好舅妈朋友开了一个地接社,缺导游,有一个培训的机会。我上学已经上够了,觉得去接受培训也没什么坏处,就去了。
班上二十几个中国人,老板亲自培训。培训的内容就是导游工作模式、景点讲解词,很多东西要背的。还有遇上突发情况之后,游客生病了,要如何处理?票在哪订?饭店订在哪?怎么跟大巴车司机交流?这是个很繁琐的一个过程,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就算这样,也比上学舒服,最起码我知道我背的东西是什么,我能听懂老师讲的是什么。
我带第一个团是一个北欧过路团,他们主要目的地是北欧,俄罗斯相当于赠送的。因为旅游重点不在俄罗斯,这种团带起来没什么难度,都让新导游来练手的。
导游词我准备了三个月。我每天对着镜子,反复背诵,错了一个字就从头再来,就是要把这个导游词背到不出任何错误。对着镜子还能看见表情,我会让自己表情自然一些,看起来不像是在背东西。
我原来是个挺腼腆的人,不太喜欢跟人交流,也从来没在很多人面前公开讲过话。带团的第一天,拿起麦克风的,我的手还微微有点发抖。十几分钟过去后,我就渐渐熟悉了,因为导游词我背了好多遍,跟我身体一部分似的,就顺理成章地说出去了。
那次出现了一个失误。我第一次带团,没有经验,跟司机沟通不太顺畅,耽误了一些时间。我当时心里特别忐忑,万一司机不能来,这二十多人的团下午行程要耽误,游览票要是作废了,我就要赔很多很多钱。担心等待的时间太长,游客们会对我有不好的印象。我见过有导游被三十多个中国大妈围在中间骂的。幸好最后这个行程还是顺利结束了。
一个团二十多个人都听我指挥,所有行程,车、餐、票、店,在我的安排下紧锣密鼓顺利完成,一步一步衔接得十分润滑,我特别有成就感。
跟国内导游一样,游客购物,商店给导游是有提成的。前脚从商店里出来,后脚商店就会把提成给你。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笔提成,五万卢布(约合人民币六千元),厚厚一沓,兜里都装不下了。等我回到家,把钱放到床上,人都恍惚了:这个钱是我的么?是不是得交给公司啊?后来问来问去,才确定这个钱是我的。
不过我根本没时间花这个钱。夏天旅游太火爆了,我的工作状态是今晚把一个团送走了,隔三个小时,就要去接下一个团。
有时候公司看我太累,会给一天休息,这一天我就躺在家里睡觉,但根本睡不踏实,还要想明天的行程。旺季时很多景点要提前订票,否则团就进不去,但景点是旅游行程里含的,如果进不去,就是旅游失误,工资还不够赔旅游合同的损失。所以在带这个团的时候,我就得想着下个团的票、车、酒店,睡觉的功夫都不够。
我后来拿到钱都麻木了,挣的钱没有时间去花,到了冬天,旅游进入淡季,就发现自己有一柜子钱。那年冬天,去了土耳其和泰国旅游,全程住五星级酒店,买东西都不看价的,有点报复性消费,不过也就那一年。
到了2017年,圣彼得堡旅游业开始走下坡路了,游客变得非常理性。每接一个团,我们都要先给公司交每个人一二十美金的人头税,有时候团费不高,游客在商店一分钱没买,就得自己拿钱补,赚的还不够这个税。挣得没有以前多,压力也变大了。
我跟我媳妇热尼娅是大学同班同学。我上学的时对她没什么印象。毕业之后,2015年,我们才重逢的,她是乌克兰人,出生在基辅附近的一个小城市,是她主动追的我。
我当时在做导游,她在旅游商店工作,工作上有交集,见到之后,就打了个招呼。商店吧台都有导游的联系方式,她就找吧台要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们俩就聊了起来。(点击这里,关注云飞和热尼娅)
那会是夏天,正好在旺季,我在带团。忙里偷闲,跟她一起看了个电影,一起出去逛公园,空闲的时候一起去酒吧喝个酒,大概两三个月,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没什么特别的仪式感。
她是个很传统的东欧女孩,不像很多她这个年纪的俄罗斯女孩那样喜欢玩,喜欢疯。现在很多东欧人都美国化了,但她还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家里信奉东正教,过一些俄罗斯传统节日。她不爱玩,不抽烟,喝酒就只喝一点啤酒,连红酒都不喝。
2017年,我们结婚了。我跟她在俄罗斯都没有多少朋友和亲戚,就简单领了证。
热尼娅让我的生活安定下来了。以前我也没想着在俄罗斯一直生活,总是租房子。她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我们买了房,搬进了新家。买完房子,没有特别多钱装修。头两个月,家里都没有厨房,有个电磁炉就能随便做点东西。我们是一点一点把房子装起来的。今天添置个床,明天添置个橱柜。后来我带了几个团,把钱挣出来了,才把厨房安上。
2019年8月,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原来不是很喜欢孩子。热尼娅不断给我做思想工作,她特别想要一个孩子,说有个小孩多可爱,就天天跟我磨。我就说,想要就要吧。
在俄罗斯生孩子,体检、住院等等是免费的,但医院不允许陪护,生完也不能立刻去看,要到了第二天才能去探视。热尼娅前后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我就见了她两三面。
生产当天,我跟我妈就在家等着,热尼娅自己在医院生。她也挺神奇,一边生孩子还能一边玩手机,跟我聊天,一会说,哎呀生不出来,又一会说,没感觉,我得休息一会。
后来实在生不出来,往她脊椎打了一针,才生出来。
我到第二天才被允许探视。在这里,男人不能进产房,我就等在走廊里,她把孩子抱出来。其实刚知道自己要当爸爸的时候,我没有特别多的感觉。当热尼娅把孩子抱出来,我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脸。他睡着了,没有哭。我心都在融化,好可爱,小小的一只,那个时候就有感觉了,这是我的孩子啊。
在俄罗斯,母亲生产都是没有家属陪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完成的,从生产到出院要1-2周,所以这边很重视接孩子出院这一天,有很隆重的仪式。
我妈代表全家,从东北老家拎了一堆东西,过来看望热尼娅。当时是夏天,旅游行业最忙的时候,我很少回家,基本上是她们俩天天在一起。热尼娅会说一点点汉语,但说得很慢;我妈一句俄语都不会说,一口东北话,但她俩关系处得特别好。我们仨一块逛商场,热尼娅会牵着我妈的手,感觉我妈跟她比跟我还亲。
她们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她们俩解释不明白,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个未解之谜。自这之后,我就感觉人真的是高智商动物,人跟人的沟通有时候是不需要语言的。
后来我妈回国,临上飞机之前,我还没咋地,热尼娅看着我妈一顿哭,那个眼泪儿啊,啪啪往下掉。我妈也挺舍不得的。去机场之前,还在家的时候,热尼娅跟我妈说我舍不得你,我妈就也开始掉眼泪了,还跟我爸说,你看我这外国媳妇,我走她还哭。
我们原来计划2020年1月回国,给热尼娅补办一个正式的婚礼,去三亚拍婚纱照。热尼娅特别想去三亚,她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就很向往温暖的南方和大海。我机票买好,宾馆也订好了,因为疫情,就全给取消了。
2020年2月3日,我送走了最后一个旅游团。那个团走后,圣彼得堡突然一下就安静了。突然从高强度的工作中停下来,我还觉得很庆幸:公司终于不会强迫我带团了,我可以休息了。
休息了两个月之后,我开始慌了。生意变成了零,我的收入也变成了零。我以前是挣了很多,但买房买车、装修,钱都花出去了,我们手里大概就剩四五万块人民币。圣彼得堡物价挺贵,家里孩子还小,一家人要吃穿,就算再怎么节约,每个月也得四五千块。
每天看着俄罗斯新冠一天天增长,根本看不到头;存款越来越少,收入完全是零,入不敷出。当钱花完了,就只能找父母要,可谁愿意这么大了还找父母要钱?而且这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我想工作,想挣钱,却无能为力,抗拒不了大环境,就感觉整个人特别渺小,什么都做不了。
每天在家就是干待着,不是看电视,就是玩玩手机,睡觉、做饭、看孩子。吃饭也是,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吃。饮食没有规律,睡眠没有规律,没有运动,我一下比原来胖了二十斤,生物钟全乱了。
热尼娅知道没钱了,就跟我说,我跟你一起承担,我们一起把这段时间挺过去。在超市里买东西,她都要比较一下价格,精打细算过日子。去年一年,我们家最大的开销就是给孩子买东西,她给自己什么都没买。也就双十一的时候,我在网上给她买了点东西,一双鞋,一件毛衣,不是特别贵,就一两百块。
我们后来也计划过回国。八月份买过一次机票,俄航的,取消了。十月,我们材料都已经递交到领事馆,机票都买完了,结果领事馆说因为欧洲疫情第二次爆发,国家又收紧对外国人的签证政策了,让我上领馆把热尼娅的护照取回来。我们心情特别不好,热尼娅在家哭了好几回。你懂这种心情吗?想回去,总是不成功,就一直卡在这了。
那次还是我们组织的,结果几个中国朋友都回去了,我们却没有。他们出发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机场送他们。热尼娅挺感慨的,觉得是她的原因才导致我没回去,挺愧疚的。我说,没事,只要咱们三个在一起,在哪不是家?(点击这里,关注云飞和热尼娅)
我们仨就这么一直挺到了年底,结果等来了地狱一般的十四天。
先是12月21号早上,热尼娅一觉醒来,就突然失去味觉和嗅觉了,吃柠檬片,没有任何味道。我们电话预约了核酸检测,第二天做的,过了几天出了结果,阳性。
等她快恢复了,我就开始有症状了。我们俩都是轻症,但症状不一样,她只是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其他一切正常;我是发低烧,头晕,浑身肌肉疼,特别难受。1月1号到1月3号,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一动没动。我记得我跟热尼娅说,我要是不行了,你就给我送医院去。
我们俩算挺有社会责任感的,不想传染给别人,那段时间就超市订菜,他们给送货上门。直到后来核酸检测阴性,身体有抗体了,我们才出的门。1月4号做的抗体检测,7号我们第一次出门,自由的感觉真好。
这边疫情很严重,得新冠已经不是什么特别大惊小怪的事了。你说完全不怕吧,也不可能,毕竟重症容易出人命。
我们的2020年够曲折的。现在我们就想回国,但一直遥遥无期。要是现在政策允许了,机票我连价格都不看,最贵的都买,立刻回去。热尼娅特别想去中国,跟了我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去过。她第一次去中国是什么样的,我也挺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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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5岁辍学,19岁进北大,既当保安又当学生,如今是职校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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