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明学
这里是闹市里的一片静土,树茂、草绿、鸟鸣、花香,流水潺潺,如果没有了钢筋水泥的高楼丛林,划碎仰视的天空,偶尔传来高楼那边公路上汽车行进的马达轰鸣声,环境就和家乡的万寿山脚差不多了,然而这里的公路却比村里的公路宽敞,两部汽车可并起开,路边瘦窄的小路像弯弯曲曲的飘带,从小叶榕树边连到六角亭石梯。
老年服务站掩蔽在榕树和桂花树丛中,太阳出来也只有星星点点光亮透过房门和玻璃窗射进屋里。中间的厨房十多平方米,消毒柜、微波炉、洗碗槽等设备全是新的牌子货,右边联结着三十余平方米的娱乐室,室内正中安放两部机麻桌,墙边安置一壁书架,架上排放着健康知识、老年养生、怎样提高睡眠质量等书籍报纸。厨房的左边是饭厅,排列八张四人对坐的简易桌椅。
开业的第一天,服务站确实闹热,开完剪彩会后,大大小小的领导挨个与屋里的人握手。张大菊的手第一次被十几个人握过,握她手的人官比他们村长大得多。她被握得心跳且得意,握她手的人被她刻进记忆:脸颊圆眼睛亮声音脆的女书记,前额宽阔满脸络腮胡子的陈主任,戴眼镜白净脸皮的宋经理…..从那些感谢和称赞的表情里,她感觉到自豪和得意,当然那天她做菜使出了平生本事,连她外婆年轻时教她的香菜烧白也献出来了。
领导和来宾走后,就餐的老头老太也陆续地离开,很快只剩下她和保健员、保洁员。
保健员孙洁,是个矮胖的年轻姑娘,比张大菊大专毕业的女儿大不了多少,和她女儿一样迷恋手机,只要没指定她干的事,手机银屏就在她手上滑来滑去,敏捷得像魔术师。保洁员马凤花,五十岁出头,瘦高,脸颊宽大,颧骨放得进两个鸡蛋,可手劲特大。招工面试时,陈主任见她其貌不扬,犹豫不决中,运送物资的汽车恰到库房门口,陈主任大声叫搬运工来下货,马凤花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一只手提起一个十多斤的米袋,惊得陈主任张大嘴合不拢来。
开业的合作可以,可也累得不行,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受累的人把剩下的品菜、贵宾那席没喝完的红葡萄酒拿过来,在每人面前的高脚玻璃杯倒上,围坐在一起,自喝自饮起来。
张大菊喝的酒比去年侄女结婚还多,她红起张脸,站起来在屋里摇摇晃晃的,哼着家乡的小调,又比又划,时不时脚离地而跳,两次差点摔倒。高洁赶紧现场拍摄直播,片刻,网络表情包接踵而至:睁眼的,大笑的、用捧敲的……
马凤花悄声默息地把剩菜往包里装,微醉的张大菊斜起眼看她,突然叫停,把高洁和马凤花吓一大跳。
“把卤猪蹄和炸河鱼拿出来。”她指着马凤花。
马凤花手没动,眼睛望着她,嘴叽咕。
“叫你拿出来,你听到没有?”张大菊没马凤花高,身体比马凤花壮,她知道马凤花力气大,可没把她放在眼里,微醉里更是。边说边把马凤花打剩菜的包裹夺过来:“叫你把卤猪蹄和炸河鱼拿出来,聋了!”
高洁过来打圆场,她亲热地拍着马凤花的肩膀说:“张姐的意思,过夜有损健康的食物,你拿起走,不吃也就浪费了。但卤的和炸的食品,明天加热后照样可以摆出来,给就餐者享用。”说着她打开包裹,把塑料口袋包好的卤猪蹄和炸河鱼拿出来。
她手触到包油炸花生米,就像没感觉似地没动。
眼睛盯着的张大菊看得明白,也当没看见一样。
…….
接着一段时间,暖心站仍然闹热,来打麻将、斗地主、聊天、看杂志的人多,只是到吃饭时,人一天比一天少。
开初,张大菊没当回事,谁也不想改变下口味,天天到你这里吃饭,小区外面的餐馆多的是。还有儿女休息时,在家里做一顿,吃起好温馨哟。直到有天服务站只五个人就餐,就着急了,是饭菜味道差,不合口味,还是嫌不卫生,她可是严格按大餐厅的要求做的呀,社区食品质量检查三次,每次都得满分。
她去了问了常在这里就餐的朱大娘。原来朱大娘的姐妹伙里一位满八十岁,这位老太把平常在一起耍的姐妹全约起到大餐厅吃饭去了。
“为什么不提前通知一下?”张大菊问
“开先也没准备去餐厅吃饭,可女儿说什么也不同意。争来争去的,就忘记通知你了,对不起哈。”
张大菊受到启发,暖心服务站也开老人祝寿席,聚集人气。
陈主任听完她的设想,一张脸皱了很久。他想数落张大菊异想天开,服务站设备和烹调技术能和外面的餐厅相比嘛。距离近?小区外的餐厅最远也没过超过二百米。但他没有说出来,而逐渐平和脸色,笑着轻声说:“我们的宗旨是什么?为年老体弱老人服务,尤其是独居那种….做好这点,你们工作就干好了。”
“食堂开起没人吃饭嘞?….别扣我工资哈。”
“哪会?只要你卫生,饭煮耙,菜炒软,热汤鲜,吃不吃人家有选择……你没有办法,我也没办法?上头要我们做,就做吧!”
张大菊失望,仍不甘心,叽叽咕咕,李主任侧起耳朵听了好一会才弄懂意思:光拿工资少干活养胖了找谁!
陈主任端详着张大菊,差点笑出声来。现在这个年代竞还有闲不住的人。感觉她身上似乎有种别样东西往外冒,鉴别着人与动物,而在好多地方流失了——巴心不得光拿钱不干活,耍得越安逸越好。张大菊虽几分羞涩,但浑身阳光,脸色灿烂。
不远的屋外传来嘣地击撞声,陈主任和张大菊闻声小跑过去,原来是一个提外卖盒子戴白帽的年轻人与一个玩自动滑轮车的半大小孩相撞了,就在快撞上瞬间,小孩扭转车头向右冲去,撞上路边繁茂的大树,车子摔出两米远,小孩坐在地上,白帽子外快侧转身躲避时,装饭菜的盒子倾斜破开撒出饭菜流出汤汁,他赶快伸手捏住,食物剩下小半。
自知错的小孩不顾自己摔伤的膝盖哀求大人别给他父母说,他回去拿积存的压岁钱赔。白帽子快回店重新拿食品了。陈主任扶正大树边被自动滑轮车撞歪地的宣传牌,张大菊弯腰扶起被车轮压低的一棵棵绿草。
在回走的路上,张大菊说:“陈主任,我有个想法,不晓得能不能办?”
陈主任转身望着她,鼓励她说下去。
“按住房户需要,把煮好的饭菜送到家里去。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就可以不下楼就吃到热菜热饭了。”
“这倒是好事,只是你们搞得赢不?”
“如果仍然像现在这样一顿不到十人吃饭,应该没问题。我去送饭叫孙洁、马凤花看到。或者叫孙洁、马凤花给老人送去也可以。”
陈主任把服务站三人叫到一起说安排送饭到户的事。孙洁说:“我是不是每天都11点半关娱乐室门?”陈主任点头。
马凤花嘟着嘴,憋了半天才说:“来时说打扫卫生,要送饭到户,加不加钱哟?”
陈主任陌生地盯着她,她缩退着。
陈主任说:“来人少,有好多卫生打扫……,不愿干,干不了,走人!来去自由。”
马凤花立即堆满笑道:“嘴巴说说过,哪干不了,提个饭盒,几斤重,上下楼还是电梯。”心里叽咕:“找到工资高的活,你不说我都要走,”
自以为干得好的马凤花第一次送饭就没干好。她把给王爷爷的饭送到林婆婆那里去了。患糖尿病的王爷爷吃了糖醋茄子,肚子屙了两天,眼珠落眶,他开火锅馆的儿子到服务站骂了三次,马凤花不是躲得快,身上差点挨拳头。林婆婆吃了蛋炒肉丝饭,干得眼睛直翻,她女儿拿根棒棒追得马凤花到处跑。陈主任带着马凤花上门道歉三次,才风平浪静下来。
陈主任要开除马凤花,她嘣地跪在地上,一个劲给陈主任磕头,哀求道,她没活干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没钱用。张大菊、高洁也向陈主任求情。陈主任才答应,暂不开出。
然而张大菊送饭到家,用户拍巴巴掌。她敲门不轻不重节奏响,进门前用随身带着的湿布擦干净鞋子,进屋后先问好,把饭菜端到老人手上。动作迟滞,眼神痴呆的老人,还一点一匙地送进嘴巴,流出嘴的饭粒和汤汗用餐巾纸擦。每次送完饭后,都要问老人上不上卫生间,老人们总是轻松地完成艰难的动作。
从那以后,好几家业主都指名点姓地要张大菊送饭,张大菊哪里搞得赢,一到开饭忙得脚板翻。
陈主任叫高洁和马凤花学到点。高洁说我是保健员,不是保姆,责任为大家服务。
陈主任不敢像对马凤花那样对她,年轻有文化人员招聘难,调侃地说:“你像张大菊那样精准服务,多做几次,安家后轻车熟路待公婆,不晓得好逗人喜欢,那阵不想当家掌权都不行。”
“谁个稀罕?”高洁嘴硬,脸红了,心却高兴。
马凤花抢着做杂事,尽量让张大菊送饭到户。事就那么点,她常望着门外的树出神。听到陈主任声音或脚步声,立即没事找事做,早上才擦过的门框又擦起来,才拖过地又去拖。张大菊知她受挫后心悸,就领着她到业主家去,一步步地教她做,行路、动作、声调都示范。马凤花专心学习,有空就想,有时就练,连睡梦里都模仿张大菊说话做事,还买了包五香瓜子悄悄送给张大菊,请教她做好这一切的关键在哪?
张大菊剥了几颗瓜子放在嘴里嚼得崩响,然后坐在椅子上,抬头瞅眼巴巴望着她的马凤花,说:“你要真学呀,还是假学,是一辈子学,还是短时间学?”
“当然是真学,是一辈子学。看你好逗人喜欢和尊重哟!”
“那….我就告诉你诀窍和秘密。”
马凤花走到跟前,准备把她说的话吞进肚里去。
张大菊正正身体,一本正经地说:“每做一件事都当作给你爸爸、妈妈做的,或者你最喜欢最亲近人做的,你没做好就对不起他们,你没做好心里会发痛。”
马凤花先一愣,接着找出笔和纸,把张大菊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还问了对这话的阐述和理解,并当着张大菊面把记的文字读了三遍,直到张大菊点头为止。
熟能生巧,心能生精。现在的马凤花叫她把饭送到业主家去,点不推托,还特关注送饭一事,有点跃跃欲的感觉。她听到要送饭了,总是换上早准备的干净衣服,把手和脸洗净,提着饭盒,淡定从容走去,就像回家或者走亲戚朋友一般。
手脚敏捷的马凤花送餐到业主家,见到事就做事,那回推开李大爷虚掩的家门,见他正用热水烫脚,就把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关上微波炉门,然后拖个矮方凳过来坐下去就跟李大爷搓脚,李大爷一愣,赶快说:“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送饭的师傅,我的脚脏….干瘦….”
马凤花皱纹绽开,轻声说:“顺手,耍还不是过了,我妈百岁还夸我勤快嘞!”
李大爷给企业高管儿子说起这事,儿子半信半疑,天下有这种好人,小区会有这种好事?如果这样,他悬着父亲的心就落下了。那天他专门抽时间回来看马凤花送饭来顺便帮助做家务或者给父亲洗脚的事,他到厨房洗了个苹果,削好皮,马凤花做完事要走,他立即喊住她,把苹果递上去,出乎意料的马凤花两只手使劲摇,见对方饱满脸颊全是诚意,又弯腰鞠躬,李大爷说“马师傅,我儿的心意,你一定要接受。”
马凤花两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接过苹果又鞠躬一回,才转身咬响苹果,脆而甜。阳光落在她身上,太阳也在笑。小鸟闻到她嚼苹果声响,鸣叫得更加悠扬婉转。
马凤花第五回送餐到李大爷家那次,李大爷儿子正巧碰上干完活的她,笑着叫她坐坐,休息休息,聊聊天。
她摇摇脑壳,道事情多。走到门口时,被喊住了,请她帮个忙,把书房木架上的一摞废报纸带下去卖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马凤花走出电梯口,就接到电话说她病重父亲从床上滚到地上了,她请假后立即赶回家,随手把那摞报纸放在门口边。她在堂哥的帮助下对父亲进行了及时妥善的处理。
这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一道又一道,马凤花在厨房做事,手湿淋淋的,堂哥立即拿起手机。
原来李大爷的孙子前天回家把台微型笔记本电脑藏在废报纸里,刚才回家来找得团团转,一听报纸被人拿走,急得眼睛睁圆了,爷爷、爸爸地叫了一遍又一遍,那笔记本电脑里有他们班上参加学校传统诗词竞赛的综合资料。李大爷急得长叹短息,皱纹粗暴的手不断地拍打沙发椅背。儿子毕竟见过世面,望下窗外,又在屋内来回走了几遍,用手撸了撸漆黑的寸板头,然后给李主任联系,从那时找到了马风花电话,此时在电话里问接电话是谁?
“你问我是谁?那…..你要找谁吗?”
“请问,你这是马凤花的电话吗?”
“你打电话找的谁都不晓得,问我?”堂哥是做小生意的老板,最近亏了,对谁都窝着火。
“我找小区的保洁员马凤花,李主任告诉我,这个电话是马凤花的,请问是不是她的?”
堂哥喊了两声,没见答应。马风花在厨房炒菜,排风扇马达轰隆响,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堂哥说:“她在忙,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你,请你喊她接接电话吗?谢谢!”
“算啥子嘛酸,跟你说她在忙啦。”啪,电话撂了。
片刻电话仍然急促地响。堂哥想了会,拿起电话。一听仍旧是刚才那个声音。
对方说:“对不起了,朋友,”接着把托马凤花带废报纸卖的事简要讲了,“请你问问马凤花报纸在哪里?里面是不是有个微型电脑?电脑里有非常重要的资料,请她帮忙找一下,感谢了,感谢!”
堂哥感到发财的机会来了,说:“你等到,我去看一下,马凤花进门时,他确实看到她抱了捆报纸。”
凭着印象他很快找到那捆放在阳台上的报纸,打开果真有台小电脑。他心机一转,坐着不动,并撂断了电话。就在电话再次接二连三响起时,他故作气喘地拿起电话,添油加醋地说如何用力费劲才找到报纸和电脑。
“哦…..麻烦你了,感谢你哇”
“感谢就一句话?话能当饭吃,现实点吧!”
“那…..你说怎么办?”
“少说那些,按电脑的价值补偿吧”
“行,…..你说个数,只要能拿到电脑。请问你现在哪里?怎样能找到你。我着急是要拿回电脑,你要什么都可满足你。”
躺在床上的马凤花父亲对堂哥的话听得清楚,非常反感和气愤,只是体弱说不出话来,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铺盖,眼睛睁地圆圆的,唔唔地叫。
马凤花炒完菜,把饭菜端出来放在饭桌上,得意的堂哥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刚才电话的事。
那知马凤花翻脸地说:“亏你想得到出来,别人一片好心,让我把报纸拿去卖了赚点钱,你良心遭狗吃了,见到点缝缝就敲诈人家。”
堂哥说:“你赚钱容易嘛,白天黑夜地干才那么点,现在只几句话就可以到好多,你傻呀!”
马凤花盯着他,目光刀般尖亮。
他提起酒瓶倒酒的手发抖,酒杯落在桌上转着圈儿。轻声地说:“我还不是为你好。”
马凤花拿起手机,按刚才来的电话打了回去,申明不要任何报酬,立即把废报纸里的电脑送回去。
堂哥失望地说:“进城几年,你越变越傻了。难怪你富不起来哟?”
马凤花把白瓷碗装的饭菜端到父亲床边,筷子送到手上,叫父亲慢慢吃。
父亲用手示意她快走。
堂哥来到床边,机灵一动,附在老人耳边说:“大伯,你快劝凤花,她要做笨事了,白送电脑回去,看着要到手的钱,一下就要溜了。”
老人推开他,喝了口菜汤,侧转身,瞪大眼睛吼:“你滚!”
堂哥吓得差点坐在地上。片刻爬起嘟嘟嚷嚷地走了。
马凤花送电脑回去的事,陈主任是在李家送感谢锦旗到社区才知道的。他当时高兴、惊奇,还有些不信,因为印象里的马风花斤斤计较。直到找到马风花把事情原委搞清楚了,才笑嘻嘻地说:“马风花,看不出来哟。这回我要奖励你200元。”他写了张条子,盖上章,叫她去财务领。
马风花领回钱去买的包糖,发给到养老站耍的人。特别给张大菊包了袋,感谢她的指导和帮助。
张大菊说“说哪些,不是你悟性高,就是拉到手手脚也没得用。”
两个女人互望着哈哈地笑。
高洁赶忙拍下来,加上一个标题:“我们这里的姐妹花”,发到了网上。不到一天,点赞超过千个。
当年陈主任总结工作专门讲了此事。在小区光荣榜里,工作明星栏目就贴着张大菊和马风花的照片。张大菊笑得阳光,神情像朵花。马风花笑得灿烂,颧骨窝填满慈善。
朋友,你别怀疑此事,不相信,请到我们小区来看看,它就是铁路火车站旁边,名叫渝铁新苑。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副秘书长、重庆杂文学会会员、南岸区作协理事。在《重庆文学》《人民铁道》报等省市杂志报纸上发表作品百余篇,2010年短篇小说《父亲》获《小说选刊》全国首届小说笔会三等奖;发表和出版《小站风云》等三部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2016年获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奖。华文原创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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