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初四是我娘家妈65岁生日。
为这天,我从过年前就开始准备。
掏六百八买了件浅绿色大衣,四百二再置办双某著名演员代言的老年健步鞋,最后再一咬牙装了个五百的红包。一圈下来,小半个月工资没了,我有点心疼,过了十五闺女就要交学费、午餐费,还有躺在床上的男人,过完年也得去医院做复查了。
这么一算,接下来日子又有点紧张了。
我琢磨着,要不舍下脸张口把那些欠账收回来?
欠账的还是自家人,我实在张不开口。
左纠结右矛盾的,感觉这个“年”真是难过。对别人来说是团圆,对我们来说是煎熬。
就在我焦虑得不行时,公婆来了,他们把刚卖了玉米的一万块钱全塞到我手里:
“先拿着,该干啥干啥,千万别委屈自己。咱这家还得你撑着,要不然真剩下我们老两口,哭都找不着地方!”
我攥着那一沓钱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过年期间掉眼泪不吉利,我不能哭,绝不能哭。
自从男人出事,我就有点迷信,可能是生活太艰难了,我不由自主地把现实不能抵达的地方寄托于玄学。
我想只要过年期间我一直笑,明年就会有好日子。
2,
我男人出事,有一大半赖我。他驾车送货那天,因为没有及时借钱给我娘家兄弟买车,我狠狠和他吵了一架,最后还恼羞成怒地诅咒他永远别回家。
可等到了第二天,男人真没回来时,我慌了,求了几路人去寻,后来终于是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他。
车基本是报废状态,人挂在树上虽然还有一口气,可大腿往下失去知觉,两次手术过后,恢复情况得看老天爷怎么安排。
我悔得直撞墙。
男人动不了,这个家就是一潭没有活力的死水,看着家里给他治病没剩多少钱了,我只得先找了份工作将就生活。
也就是那时起,我猛然间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冷暖。
3,
众人拾柴火焰高,我没感受到,我感受到的只有墙倒众人推,而且还是娘家人亲自上手帮着推。
从刚开始住院治疗,到后面掏空家底花费几十万把人从医院拉回来,娘家人不仅没出一把力,甚至在听到花费几十万还不一定人能站起来时,先慌了。
看见我给手术单签字时,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拉。
“医生都说希望不大,你还死脑筋的往里搭钱,日子以后不过了?”
“你不如就这样把他拉回去,不死不活熬着,钱留着。实在不行,你回娘家去啥都别管,医院里我们看着,看看他爹妈还折腾啥?一对乡下老夫妻有啥怕的!”
我实在不忍心,那是我男人,我闺女的爹,辛辛苦苦为家操劳,如今半死不活躺那等救命,我咋能不管?就算是钱花了,救回来的是个不能动的,起码家还是完整的!
哪怕家卖了,这手术也得做。
为这事,我妈气得带着一家人扬长而去,再没登过我家门。
那会儿我没往心里去,再怎么说那也是娘家,还真能不来往?
可之后的一系列,却让我慢慢心凉。
眼见着男人身体仍然没有起色,娘家人又开始怂恿。
“姐,姐夫倒了,你这也不行了。看看你这衣服穿几年了,袖子都秃噜毛了……”
“姐,你闺女咋老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看啥都稀罕!”
“姐,我姐夫咋样了,能动了不?要是实在不行,就离婚算了。现在二婚还挺吃香,就按着你的样貌,再要个十万八万的彩礼,绝对不成问题。”
“就是就是,姐,你赶紧离婚,我们给你介绍个有钱的,到时候好日子照样过的舒舒坦坦!”
到最后连我妈也跟着瞎掺和出馊主意:“要不就离了吧,伺候了快两年,也对得起他们家了,要真舍不得孩子受苦就带着,再找个年龄大点的应该没问题。”
这些话听得我心里实在膈应。
我男人身体好那会,娘家人是怎么对待的?一个个都夸,虽然是农村的,可有本事能赚钱啊!那八个车轱辘转一天就是几千块,都快顶他们一个月工资,那一个个嘴甜的像抹了蜂蜜似的,什么话好听说什么。
“姐夫有本事,不用我姐上班。”
“找老公就得姐夫这样的,会挣钱还人老实待自己人实在。”
我男人也是个实心球,不管是谁,几句好话说的就有求必应,每年给我娘家这边的小辈红包都是最大的,孝敬丈母娘也是最多的,甚至有几年连我兄弟姐妹家的年货都承包了。而且有时候明知道借给他们几个的钱,就是肉包子打狗,也从来不说一句怨言。
我当时觉得男人做得对,他对我娘家人好,我能不高兴吗?再说了,不是说人心换人心吗,我们真心实意待兄弟姐妹,那反过来我们有啥事需要帮忙了,他们肯定也会好好相待。
可哪里想得到,就算是最亲的人要平等对待,也是有利益相通的。
等到我男人一出事,所有的一切立马都变了。娘家人个个躲得远远,就怕跟我有丁点牵扯。
甚至那些晚辈还背地里喊我闺女“穷鬼的小孩”,如果不是家里大人反复地说,小孩子怎么知道?
今年我下狠心给我妈置办点好东西,因为去年那个年过得,特别气人。
4,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回娘家,我给我妈买了一箱牛奶、两大罐饮料。
回去一看,我俩妹妹、一个弟弟,买的东西都堆在那儿呢,什么进口水果,烟酒茶的,哪一份都看上去很贵。
我很不好意思,主动去做饭。其实自从我男人出事,我再回娘家,就开始是我做饭。两个妹妹回娘家像走亲戚,一进门吃瓜子喝茶侃大山,那好吧,我下厨房。
“我姐就带着两张嘴来,肯定得付出劳动补偿。”
这是我自己妹说的话。虽然话里揶揄成分多,我装着糊涂也不计较。怪谁?只怪自己无福之人落不到有福之地,好端端的日子过得一摊稀泥。
可让我伤心的是,等我兴冲冲钻出厨房才发现,餐桌上的热闹却与我无缘。
连我闺女都被挤到一个小角落,吃菜也没人招呼她。
一大桌子人围坐得紧密杯觥交错好不热闹,好像这个家里我已经没有一席之地了。
我把闺女的凳子往里推推,手里捏着那双提前从厨房拿出来的筷子,透过拥挤的人群,夹起闺女早早想吃的鸡腿。没想过有点远,也没人帮我转桌,我往回夹时没夹紧,鸡腿吧嗒落在另一盘菜上。
弟媳妇尖叫起来:“姐,你急啥啊,没吃过鸡腿?汁子都溅我衣服了……”
我赶紧放下筷子,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想帮弟媳妇擦拭干净,可人家一点面子不给,嫌弃似的两手一扒拉:“算了算了,真是的,我才买的大衣。”
那天我是饿着肚子走的,最后我妈有点不忍心追出来,用红色塑料袋装了两个鸡腿给我。我心里一酸,想跟她说两句心里话,可我妈接着却说:
“以后过年你避过初四再来,别跟她们再挤到一天。你的情况跟人家都不一样,提的那东西一眼就能看出贵贱。还有,别怪你弟媳今天给你甩脸子,她身上那件衣服两千多。”
我妈的话,疼得我到家门口了眼泪还没干。我不是哭自己真像娘家人说的命苦,我是难过自己人没钱了不如狗。
也是从那时起,我下狠心,我要挣钱,别人一份工,我一天打两份三份,我一定要自己站起来,任谁都推不倒。
5,
去年玩命卖苦力,今年过年回娘家终于不那么磕碜了。
不料双面呢大衣我妈刚穿到身上,嘴尖舌快的弟媳妇立马开启找刺模式。
“这大衣能值六百多?上回逛街我看到过件一模一样的,人家才要三百,说是真心要还能讲价,最多不超过二百五。”
说完她还故意看我一眼,“姐,你该不会是二百五买的吧?”
我说,真是六百多买的,票还在包里装着呢!说着我想把票拿出来给她看。
“姐,你可真行,给妈买件衣服还要把小票带着,怎么的,想让妈给报销了?”
我有点上火,索性两手一抖搂,把带来的东西全往桌子上一放:“你们还有啥要说的?个个点评一遍吧。”
动静有点大,一时间他们定住了手脚。
最后我妈出场收拾残局:
“好了好了,谁买啥都一样,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家人干嘛那么生分?”她转脸对我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去弄菜,大家还都等着吃饭呢。”
我犟上了,凭什么都等我下厨房?难道我不来他们就不吃吗?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凭什么要自卑,凭什么以为自己“站起来”就不受欺负?我得反击!
我说:“以前我主动做饭是因为我大些,不想和他们一般见识,再加上我买的东西便宜,上不了档次算是弥补,可今年呢?我刚才可是都看过了的,我们买回来的东西,价格都差不多,就算是轮,也轮到她们做饭了!”
没想到我妈并不站我。
“你个死丫头,咋这么不听劝?好好想想以后你靠谁?啊!自家男人动不了,生的还是个丫头片子,真有啥事,还不得娘家人往上抗?现在就让你做个饭还喊上了,那以后需要你妹、你弟帮忙了,你怎么张得开口?”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原来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渴望撕逼。
只有真正开撕,我才能把话痛痛快快都说出来。
我提高声音:“找他们帮忙?自从我家出了事,他们谁来帮过忙?我白天上班晚上送外卖,早上6点起来做一家人全天的饭,小孩是我一月出500块钱叫邻居帮接,她爸吃饭两顿靠微波炉,天天到半夜才等得上我帮他做复健,最难的时候他还坐不起来,我在上班的间隙回来给他换尿布,你们哪个帮过忙?”
我喘了口气:“既然话说到这,那咱今天就好好算一算。”
我拿出手机,一个个扒拉。
先是大妹,从她儿子坐月子开始张口找我借钱,一笔笔算,五万做生意,三万还账,中间还夹杂一些鸡零狗碎的买衣服,吃饭帮忙结账的小钱,一共十二万八千五。
我手掌心一摊。
“零头就当支援你,还我十二万就行。”
大妹气得不行:“姐夫当初说不用还的!”
我不理她,扭头和小妹算。
“读研花了三万六,安排工作找人送礼花了一万五,一共五万一,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也给你把零头抹了,给五万就行。”
剩在最后的是我弟两口子。
这俩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能用上时姐长姐短叫得欢实,用不上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锃亮的尖刀。
念起他们的欠账,我简直咬牙切齿。
“结婚彩礼五万我家出的,酒宴两万八也是我家出的,婚纱照一万六也是,还有房子也支持了十万。一共十九万四。”
我弟听得傻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弟媳是个奸滑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把婆婆拉出来做挡箭牌。
“那些钱都是妈借的,你跟妈要。”
我妈被这么一挑拨,立马黑血上头,拿手指头戳我:“大过年的跑娘家算账,你妈还没死呢!告诉你啊,那些钱是我女婿孝敬的。”
“知道是他孝敬的,你当初还叫我跟他离?我不跟他离,就是你从不进我家门的原因?”
“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歹呢,我们叫你离是为你着想,他那边的亲戚肯定不叫你离。”
“真为我着想,就把以前欠我的钱还上!你们,全都还上!”
这下我妈终于急了:“大过年的闹这一出,你是准备好了啊?”
我看着弟媳:“是我闹的吗?”
我弟出来护她:“你们女人的事本来我不想插嘴,可是……”
我正等着他露头呢。我大声对他说:“你知道你姐夫为啥出事吗?因为在那前几天你找他借钱,他手里的钱买股票了挪不开,说晚两天给,我就跟他吵架。”
我捶着胸口,捶得呯呯响。我是真的心痛了,劝了自己多少次过年不要掉眼泪,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要不是我跟他吵架,他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出车,我们就还是太太平平的一家子!”
“这么大的账你往我头上赖?”
“我说的要有假,天打雷劈!”
我妈赶紧出来圆场,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一家子吵成这样像什么话,大人吵,小孩哭,外人听了笑话。
我说:“那不吵,我走,钱,你们抓紧还!”
说着我拽住闺女往处走,我闺女惊恐的小脸上还挂着眼泪。她这么小,让她看到这一幕令我于心不忍,可再一想,她长大也是要面对这个真实到残酷的世界,早一点看到,也好。
闺女问我:“妈妈,我们以后再也不到姥姥家来了吗?”
我说:“来,来就要钱。”
“能要得到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至少我闺女能看到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了。她会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付出或者仗义都会得到回报,她会懂得,即使像蝼蚁一样活着,也要抗争。
这两年我因为被生活打垮,干啥都有点低三下四,可今天,我越走越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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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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