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产业高速增长的红利期已经结束，数十万年轻人的野心和骄傲需要被重新安放
文｜顾翎羽 卢璐
编辑｜余乐
近百年前，经济学家凯恩斯曾乐观预测：到21世纪初，人类应该已经进入“经济乐土”，生产力的提高让每个人的基本需求很容易被满足，人们每周的工作时长不会超过15个小时。
然而，现实很骨感。2021年1月4日，新年第一个工作日，“拼多多员工猝死案”开始大面积发酵。这位员工去世前的长时间加班与凯恩斯的预测相去甚远。这不是个例，整个中国互联网行业都曾将“996文化”视为成功的秘诀。用透支身体的方式来换取财富，也曾被许多“大厂年轻人”视为理所当然。
没毕业时，我曾数次路过拼多多位于上海长宁的总部大楼，我时常心生崇敬。是什么造就了这家公司的成功？从外表上来看，这不过是一栋没有明显标志的建筑，它沉默着，连同成功背后外界关于其工作强度的离奇传说，都被默认是增长的代价，应该被宽容。
就像在一个黑盒里狂奔——大多数人不需要理解黑盒运行的复杂规律，也不需要明确自己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危险，你就有了安全感。直到这种自以为是的安全感瓦解。
随着新技术的渗透，一些人被算法支配，一些人拿着外人艳羡的高薪，却活在“技术失业”的恐惧里。“困在系统里”成了大部分人的常态。当高薪和高成长性都随着经济和行业的震荡而不再理所当然之后，那些曾经隐藏在造富神话之后的矛盾便逐渐浮出水面。
过去的一年中，在一系列带给我们错愕和慌张的事件中，我们逐渐正视一个事实：互联网产业已经过了高速增长的红利期。随着支配中文互联网数年的996文化开始崩塌，数十万年轻人的野心和骄傲需要被重新安放。
到了年底，互联网大厂们已经纷纷开始调整工作时长，改变“用命换钱”的价值观，更加重视员工的健康和福利。是什么促成了这一年间的变化？ 这些改变在执行中是否会走样？
我们梳理了过去一年里职场文化的转折，试图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以互联网为中心的就业结构所发生的震荡寻找注脚。
过劳时代
2020 年 12 月 29 日凌晨 1 点 30 分，新疆乌鲁木齐，拼多多一名女性员工在下班路上突然捂腹并晕厥倒地，并在送至医院近 6 小时后离世。
这名员工离世的消息最早由职场社交平台“脉脉”的用户在1月3日晚间发帖爆出，4日一早，原页面已无法访问。舆论被点燃在数小时后，一张疑似拼多多回应的截图显示：已认证的拼多多官方账号在知乎相关话题下回复——“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这一回复旋即被删除。
4日下午，拼多多证实员工猝死，同时宣称知乎截图为假。然而，“知乎小管家”发文称，前述拼多多在知乎上的回应确由知乎认证账号“拼多多”创建、不到一分钟后自行删除。拼多多随后改口称，该条内容系拼多多营销合作供应商员工用个人手机发布。
次日，微博话题“拿命换钱是当今职场常态吗”登上热搜榜。“过劳猝死”在中国职场其实并不是孤例，但此前的几次事件均未能引发大规模讨论。
解雇
员工猝死事件发酵四天后，花名为“太虚”的拼多多员工王某在公司楼下看见有同事被抬上救护车，于是拍照发到了匿名职场社区脉脉上，配文“第二位拼多多猛士倒下了”。
几天后，公司HR和直系领导拿出“抹黑公司形象的证据”找他进行谈话。半小时后，王某以“散播极端言论”“损害公司利益”为由被拼多多解雇。
结果导向
追求 “结果导向”是加班文化盛行的主要原因：复杂的考核机制下，“工作时长”是最容易量化的考评指标；通过发布任务、限定完成时间、实行业绩考核和末位淘汰制度等方式，让员工“自发”成为加班大军的一员，是公司达成某一目标最有效的方式。
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不少3A大作不需要汉化，因为是我们自己的游戏，配音是中文，文化也是中国的。
我有一个梦想，将来的某一天，国产游戏能像中国的其他产业一样，以一个领跑者的姿态，面对全世界，面对全宇宙，器宇轩昂，扬眉吐气。
这会是由我们一起去完成的梦想。
我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浅墨2013年6月于乌克兰。”
在写下这段话八年之后，2021年12月11日，疑罹患抑郁症的腾讯游戏开发大神毛星云从腾讯大楼坠下，结束了自己30岁的生命。
痛苦
8月，在“飞跃力工作坊”上课途中，知名投资人魏萌在“四人辱骂一人环节”因情绪激动意外晕倒，抢救无效去世，年仅32岁。
在一个封闭状态下接受辱骂、洗脑、暴露隐私、放弃自我，就可以产生颠覆、重生、实现人生不可思议的飞跃——这种课程听起来近似传销，但她相信了。舆论不解的点在于，这似乎与她“精英”的身份有悖：为什么精英会有挑战痛苦的需求？这种需求竟然已经大到导致他们去相信这种“傻瓜课程”？最重要的是，精英怎么会痛苦呢？
规范
上班时听音乐也可能会被赶出公司。11月，国美发布《关于违反员工行为规范的处罚通报》，表示一些员工上班期间用公司的网络打开了与工作无关的app，如聊天和听音乐，被公司监测到了。公司将会对其中的内勤人员予以行政处罚，对外包人员则做清场处理。
这张文件经内网流出后在网络上引起群嘲。同一时间段，特斯拉CEO马斯克表示鼓励员工边听音乐边工作。随后国美再发声明：“公司崇尚全神贯注地奋斗精神和切实行动，对于‘摸鱼、躺平’这些苗头保持警觉。”同时，国美表示会对员工将内部通报外泄这一违规情况进行追责。
最受欢迎课程
从清华大学开设《摸鱼学导论》开始，“职场摸鱼学”已经成为最受欢迎的职场课题。
图片来源：日剧《我，到点下班》剧照
躺平
在身体和精神双重压力下，职场人不得不寻找出口。2021年，互联网空间充斥着大量有关“躺平”的讨论，路径也很清晰，相关的热搜表现为，“下班后的工作消息要不要回” “超7成90后不等领导下班就先走”“反内卷就是竞争不过吗？”……
但公司不可能一直给你这样的空间。例如，许家印就在12月表态：绝不允许恒大任何一个人躺平。
适应不确定
作为一个写互联网行业的人，有一段时间，我对身边的新闻感到倦怠：大厂、内卷、年轻人、至死方休……故事都是雷同的。然而，那样的时代，在如今的裁员潮之下看来又显得十分幸福——过去的发展模式已经不可持续，我们要如何适应不确定？
准时下班
2021年6月，腾讯光子工作室宣布试行“全面双休”并严格遵守“周三健康日”，强制要求员工周三6点下班；7月，快手宣布取消大小周，彼时距离它因为宣布“开启全员大小周”登上微博热搜刚过去不过7个月；8月，字节跳动宣布取消大小周，并自11月起开始实行“1075工作制”，即早上10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每周工作5天。美团、小鹏汽车等公司相继宣布类似决定。
但与此同时，上述没有一家公司表示要减少工作量。
996违法
2021年8月，人社部、最高法明确996和007均属违法行为。发生被迫加班情况时，劳动者有权就违法用工向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
图片来源：日剧《我，到点下班》剧照
但是，工作制度的更易不是终点，能否落实到位才是关键。许多员工反映，因取消996而催生的“加班审批制度”（在法定工作时间8小时之外，如果需要加班，员工可以向公司提交申请加班费）面临无人执行、无人监督的尴尬局面。
一位头部互联网公司员工在离职后向公司提起了补偿加班费用的劳动仲裁。根据公司提供的打卡时间，他每天在公司超过12小时以上。然而，他的诉求并没有完全得到仲裁方的支持，因为他在工作日加班——也就是合同上规定的8小时工作时长以外工作，并没有依据公司规定向主管书面邮件申请，因此不能认定为加班。
事实上，他所在部门此前几乎无人书面申请过“加班”。“制度确实是8小时，违法的996只是自发接受的文化而已。”
普调
关于取消大小周也有反对的声音。周六不工作，意味着每月要损失4天的双倍工资——在工作量没有变化的情况下，薪资缩水了。此前字节跳动进行过内部调研，有三分之一的人表示不想取消。
8月31日，字节迎来了宣布取消大小周后的第一个发薪日，话题“字节跳动薪资普降”登上微博热搜。一位员工发帖称，“有生之年终于等来了字节跳动的‘普调’，全体员工普调降低了17%。”
罗生门
8月，阿里巴巴一女性员工自述遭遇上司和客户性侵，向社会公开发出指控。近半年时间内，共有51个相关话题登上热搜。
· #阿里回应女员工被侵害#
· #张勇阿里内网回应女员工被侵害#
· #阿里业务总裁和HRG引咎辞职#
· #阿里涉嫌侵犯女同事男员工被辞退#
· #阿里涉侵犯男员工曾到字节面试#
· #阿里女员工案嫌犯张某被批捕#
· #阿里女员工案涉事男领导不构成犯罪#
· #阿里侵害案王某文被拘留15日#
· #阿里女员工侵害案王某文妻子发文#
· #阿里女员工案张某妻子正式控告周某诬陷#
· #自称遭性侵阿里女员工被诉名誉侵权#
· #自称遭性侵阿里女员工被解雇#
……
价值观
阿里女员工事件发生后，8月8日，话题“阿里破冰文化”登顶微博热搜榜，6000名阿里员工发起联合倡议，在声明中提出“杜绝破冰、团建、业务往来活动中的涉黄言论和游戏”“杜绝性骚扰和性侵犯行为”“杜绝丑陋的酒桌文化”等倡导。
在年底内部信中，CEO张勇将该事件和反垄断并称为2021年对阿里影响最大的两件事。对于由此引发讨论的阿里价值观和公司行为之间的关系，一位网友评论称，“市值是梦想的体现，没有价值观的公司是没有梦想的。”
截至12月31日收盘，阿里巴巴的市值为21067亿元，对比2021年1月4日开盘时，跌幅达48.88%。
节区房
“节区房”，在字节跳动附近的房子，引申指大厂附近、可享受公司房租补贴的房子。房补带动了房租上涨，节区房的贵和稀缺，相当于学区房的贵和稀缺。
2016年，字节跳动只有5000人，公司规定对住在围绕字节工区步行30分钟、骑行/地铁20分钟内范围的员工，每月发放1500元的租房补贴。2021年，字节跳动已超过10万人，这一规定仍旧如此。
还有更多公司加入这场福利内卷。2021年10月，腾讯宣布将租房补贴提高到4000元。一位员工表示，房东比她还快知道房补上涨，租金上涨，房补只是精准补贴给了房东。而由于加班被取消，收入减少，她正准备搬去房租更便宜的地方。
职场妈妈
5月，智联招聘发布《2021年职场妈妈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报告指出，新冠疫情为职场妈妈的家庭育儿带来更多困境，被迫放弃事业的职场女性比例由2020年的26.3%跃升至37%。
同月，三孩政策出台，在此后半年时间内，全国多个省市出台地方鼓励性政策，除98天国家法定产假外，各省纷纷选择延长生育假，还有许多地区推出男性配偶陪产假、育儿假等。当企业需要承担的生育成本变高，必然会选择分摊到个人身上。代价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呢？
退休
2021年，互联网人尚未找到应对“35岁职场危机”的最佳方案，史上第一份“互联网大厂退休方案”已经出炉。11月5日，腾讯正式推出员工退休待遇方案：员工法定退休时，可同时享有定制纪念品、6个月固定工资的长期服务感谢金、退休荣誉金三项福利。其中，退休荣誉金是“服务年限金”与“50%的未解禁股票期权”任选其一。不久，腾讯再度升级员工关怀方案——在腾讯工作15年即可申请“提前退休”，并领取一笔不菲的回报。
但是，很多互联网人都怀疑自己能否在一家公司工作到退休。
解构与重构
裁员和失业，是职场发展中正常的一部分——只要你的职业生涯足够长，按照概率，遭遇职业危机似乎是必然。
“但是有些人没有做好风险管控。”一位其所在公司正在大范围裁员的员工告诉我，“今天的年轻人热衷进大厂和国企，爸妈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也曾经热衷进大厂和国企，谁又能想到在90年代他们也遭遇过下岗潮？”她认为短暂的职场停顿并不完全是坏事。“我开始重新考量我这个个体在社会结构中的价值和位置。”
中国硅谷
后厂村，中国互联网最有象征意义的地点之一，腾讯、百度、网易、联想等大厂北京总部所在地。曾经，佐证其是“中国硅谷”的强有力证明是房价——区域内互联网新贵扎堆的西山壹号院是北京房价最高的小区之一，在链家平台上，你找不到一套售价低于2000万的二手房。
2021年下半年，关于这个“中国硅谷”最夸张的笑话变成，“你知道裁员有多严重吗？现在早高峰后厂村都不堵车了。”
人员调整
裁员，不同的人有不同感知。
对一些没有被裁的员工来说，他们只知道工作量更大了。一家头部短视频公司已经先后爆出四轮裁员潮，其公关依旧在采访中向我们表示，不存在裁员，系正常人员调整。而另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公关告诉我，人员调整具体情况她没有听说，她只知道有同事没有处理好“正常人员调整”的舆论而被“调整”了。
“究竟什么才是不正常的呢？”我问。
明星公司
综合全年被传存在大规模裁员的行业和公司来看，第一类如在线教育、房地产等受到政策变化影响较大的行业，这些行业的裁员和再就业的形势都极为惨烈；第二类为业务收缩的互联网公司，如爱奇艺、字节的商业化团队和快手的电商及海外业务；第三类为此前扩张太快、人员冗余的赛道，典型如社区团购公司；第四类为IPO遇阻后业务调整的公司，包括keep、喜马拉雅等。第五类是如亚马逊等在国内处于收缩状态的外企。
百度指数显示，在全国范围内，2021年下半年以来，“裁员”一词的搜索趋势明显上涨。
值得注意的是，能够被曝出大规模裁员的，往往本身是明星公司。而更多不在舆论关注范围内的中小公司，他们被波及的力度并不会因此减小。
猎聘数据显示，2021年，有约40%的企业裁员力度超过10%以上。文教传媒、房地产、互联网是裁员力度最大的三个行业。近60%企业认为，“经济大环境不好，再加上疫情影响，业务难以为继”为裁员的首要原因。
体制热
一半、一半、一半。
上述数字来自中国最顶尖学生的毕业去向统计。《清华大学2021年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显示，2021届毕业生中，清华大学签三方就业毕业生中，前往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等体制内单位就业的人数占比为69.9%，超过一半；同时，选择自主创业的毕业生相比2019年比例下降近一半。
北京大学去年6月曾对高校毕业生进行问卷调查，样本量超过2万人，统计结果显示，已确定工作单位的毕业生中，到体制内单位（国有企业、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入职的毕业生占49.3%，接近一半。
周期
招聘网站智联招聘的员工向我们表示，以往网站的访问人数会随着招聘周期的变化而有变化，比如职场人换工作的“金九银十”网站的访客也会变多。而今年由于失业现象严重，下半年以来他们的日活持续保持高位，并没有受到周期影响。
“周期”一词被更加频繁提及，从来只习惯高速发展这样一个周期的年轻一代也不得不学会审视周期。在中文的社交媒体上，桥水公司创始人瑞·达利欧在2021年底出版的新书《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被人反复提及，“周期由必然规律而存在，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可以让我们认清处在周期曲线的位置。”达利欧在书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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