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车记
文 / 孙情
一场薄薄的雪,稀稀拉拉地随着北风不称职地光临到了人间,雪下得漫不经心,像个不情愿接受视察任务的领导,领导虽然漫不经心,但接待领导的人却不知为此而准备了多少天,就像接待这场雪的人间,一场雪下来,黄土恨不得都冻裂了,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再疯的狗都不会出门,怕冻掉了爪子。
小区门口的人工湖面上孤独地立着几颗零星的苇子,守着即将被冰完全覆盖着的湖水,煎熬地等待着来年的开春。一起等待开春的还有湖畔的那几棵枯柳,这一幕充满诗情的风景若是在文化人的眼中自然是别有一番情趣的,但在杜老头的眼中却和催命的小鬼并无二般。
此刻杜老头瑟缩在桥头,平日都抢不到摊位的他今天却格外清闲,那是因为下了雪的缘故,出摊的人少了,他向远处望了望,桥头上除了他还有一对开着小卡车卖橘子的年轻夫妻正收摊准备回家,他望着自己的那一三轮车白菜,下意识地紧了紧了自己的大衣。
这条大衣不知陪伴了他多少年,那应该是早年间,老伴还活着的时候,去新疆给人家拾棉花时买的,这条大衣从外面看和普通的军大衣并无两样,只不过里面是衬的却是实打实的厚羊皮。他喜欢极了这件大衣,夏天夜里给菜地浇水的时候露水重,这件大衣没有让他老寒腿的毛病再次加重;冬天家里还不到点炉子的时候,这件大衣又可以当被褥使用,比电褥子还舒服;但真正发挥这件大衣的用处的时候还是当下,他出摊卖菜的时候,厚实的羊皮可以遮盖住他的双膝,让他在严寒中尚能保存下些许温暖。大衣上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的污垢,似乎像是见证着岁月一般,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杜老头望着来往的车辆和裹得臃肿的行人,他无聊地特别想抽一颗烟,但却又实在没勇气掏烟,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抽完烟,手会冻得揣在怀里一时半会也暖不过来。
杜老头并不知道桥头街的名字,桥头街是他们这伙出摊卖菜的人给起的,因为这里临着一条没有多少水的人工湖,这既是一架桥,又是一条街。疫情过后,说是城里允许摆摊卖菜了,他便和村里卖豆腐的宋老头一起来在了桥头街。桥头街后面紧挨着一片很大的小区,那小区的楼都建得特别高,到了晚上,楼顶还会亮灯,隔好远都能看清,一闪一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空中飞行的飞机在闪灯。这个小区临近城市的边缘,所以桥头街便成了住在小区里的人出行的必经之路,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桥头街便渐渐地便发展成了一个小集市。但这个集市只是在傍晚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才会形成,其他时间这里还是普通的桥头街。
杜老头经常赶集,因为他常年种菜,他们那个村的菜很有名。早年间他会在阳历牌上标好每一个集,现在也是如此,道郎集,界首集,粥店集,六郎坟集,岩庄集,附近的集没有他不熟悉的。可是再远一点的集就不行了,他赶不过去,他只有一辆脚蹬的三轮车。
赶集的时候一定要趁早,他往往半夜就得爬起来,披上他的羊皮大衣,现去菜地里摘菜,现摘的菜新鲜,然后再打着手电筒,蹬着他的三轮车赶到集市上去。集市上有很多卖早点的,专门做他这种因赶早而来不及吃早饭的人的生意,但他一次也没吃过,他喜欢吃从家里带来的煎饼。
杜老头清楚地记着每一种菜的种植节令,谷雨前后,种瓜点豆;白露种葱,寒露种蒜;冬至收萝卜,小雪收白菜;他家的地,一半用来种粮食,一半用来种菜,如果人手足的话,他情愿把家里的地全部用来种菜。
他照顾他的菜,比照顾孩子还在行。
种菜最忙的时候应该是夏天,因为多数的蔬菜是在夏季成熟的,越快成熟的菜就越金贵。拿芹菜来说,当芹菜可以摘的时候,那简直就是喝水的祖宗,一天就得浇好几遍水,一旦断了水,那芹菜就和打了蔫儿似的,灌足了水的芹菜看着才水灵,炒菜才好吃。
早年间他靠着这几块菜地,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又靠着这几块菜地,给姑娘置办了一份让人挑不出理的嫁妆;尽管这几年种菜不那么容易了,但他还是在前年孙女考上大学的时候给孙女硬挤出了五千块钱的学费钱。
不是种菜不行了,而是种菜的杜老头不行了,一来是他的年纪大了,身上各种小毛病都挑这个时候一齐张牙舞爪地涌现出来,他不如以前那么能干了;二来是村里种地都盖大棚了,他会种没有大棚的地,但是却不会种有大棚的地。再说,他也没钱盖大棚。于是他便将自己种不了的地租给别人种了大棚,只留了离家近的,自己最钟爱的向阳的那一亩多地。他毕竟得给自己留一块吃饭的地,他侍弄这块地,同时也可以继续卖菜不至于闲下来——他觉得他还没有资格让自己闲下来。
杜老头种了一辈子的菜,也卖了一辈子的菜,他不是菜贩子,他卖的菜都是他自己田里种出来的菜,尽管有些菜贩子卖的菜比他自己种的菜要漂亮得多,但杜老头看不上。
他始终认为他的菜和他的人品一样,是不容许任何人质疑的。
以前到城里卖菜都是选择早上,因为早上的菜新鲜,早上去买菜的人都是一些和他一样岁数的,在家闲着没事的老人。这些老人买菜斤斤计较,挑肥拣瘦,恨不能把白菜剥成芯,把葱杆撅成两半只要下半截才好。年轻人则相反,他们是不会在大清早买菜的,年轻的买菜也没那么多事,他们不会挑,也很少会讲价。杜老头乐意做年轻人的生意,桥头街买菜的以年轻的为主,所以他感谢宋老头带他找到了这么个地方。
但尽管这样子,做年轻人的生意也有苦恼,那就是他很少会收到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买菜都不用钱了,特别是年轻的,掏出手机“嘚”的一声,一桩买卖就完成了。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个叫“二维码”的东西,就是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纸片,用手机一扫,钱就到手机里了,高科技真神奇,也真方便,但是他不会用。
他甚至都没有一台可以收钱的那样的手机。
他的儿子帮他弄了一个这样的收钱码,装在透明塑料壳里,尾端还拴着一根蓝带子,杜老头每次卖菜都会像戴护身符一样把这个纸片带在脖子里。但是他不开心,因为钱到不了他的手中——收钱的手机是他儿子的。
他不在乎儿子打他卖菜的小主意,毕竟那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儿子。儿子倒也不昧他卖菜的钱,但是只要他不张口要,儿子也是绝对不会给的。他由此想到了《墙头记》里那个可怜的木匠。他不愿意像那个木匠一样,可怜巴巴地堵在儿子家墙头上和儿子要吃的,当然即便他真的像张木匠那样老得动不了了,儿子也不可能不管他,即便是儿子真的不管他,他还有姑娘和姑爷,即便是姑娘和姑爷也不管他,他还有几亩菜地的租金,养老是绰绰有余了,他除了买口烟吸,其他也没有啥大的花销。更何况他现在还能种得动菜,他还能骑两个小时的三轮车从家里赶到桥头街,卖完菜后再骑两个小时的三轮车赶回家。
在他的观念里养儿女是自己的本分,养老也是自己的本分。儿子和姑娘都有自己的家庭和日子,也都有他们自己的难处,他不愿意给下一代人添麻烦。于是每年过年烧香请家堂的时候他都祈祷着祖宗们保佑他可别生病,他倒不怕病死,他害怕得是病不死拖累人。
杜老头知道儿子身上没几个钱,因为儿子在家摸不到钱,一切的开支都是儿媳妇说了算。他每天卖菜卖的那些个钱,全都默默地给儿子买烟喝酒的零花钱了,他不提要,儿子也不提给。一想到这里,杜老头就释怀了。
但他有时候也会有一点点不甘心,有一次杜老头兴致勃勃地挖了一三轮车菠菜,结果天黑了却剩了半车没卖出去。在回家的半路上车链子又断了,链子掉了他可以自己趴下接上,无非是粘一手黑机油而已,但链子断了他是一点法都没有,路上倒有一家修车子的摊子,但这个点人家早就收摊回家吃饭了,他就这么推着半车菠菜,硬生生地走回了家。
每当身边的大货车鸣着喇叭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的时候,杜老头心里的恨都化作脚上的力气,他没有办法,只能狠狠地踩踏着脚下的土地。到家的时候早已经天色大黑,家里养的狗也因饿了一天,见到主人后而比平时更亲热。杜老头顾不得生火吃饭,他把从菜橱里摸出来的一个冷馍馍抛给狗后,连衣服都没脱就上了床。第二天他没有出门,直到修车链子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忘在车上的菠菜,车上的菠菜因在院子里带了一夜,早已经冻坏了一大半,望着这半车冻坏了的菠菜,杜老头迫切的想换一辆三轮车。
换一辆和跟他一起出摊的老宋那样的车子,那是一辆带电的银白色的三轮车。车头上还有灯,车喇叭也格外响,他也想着能够换一辆老宋那样的三轮车。
但当他试探地问了下价格后,便笑了笑走了。
他要为自己买车而开始行动了。
行动的第一步就是他专门请了卖豆腐的宋老头喝了一顿酒,其实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喝酒,因为这次杜老头是有求于他,所以当杜老头面对这老朋友的时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宋老头的手机可以收钱,他这段时间想了一个好办法,他想瞒着儿子让宋老头帮他收钱,他想让人家买菜的人把钱都打到宋老头的手机里,攒够了买车的钱后宋老头再帮忙给他取出来。
想到信任儿子不如信任外人,宋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但宋老头却表示理解,这年头,与亲戚合作,讲钱就不能讲亲戚情分,讲亲戚情分就不能讲钱,而和外人合作则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讲究诚信就够了,宋老头他信得过。但唯一让杜老头有点不太高兴的是原来把钱从手机里取出来,还要额外地扣钱,但宋老头表示,这个钱是人家手机里扣得,不是他扣得。
他终于能见到卖菜的钱了,他给村里卖车的打好招呼了,有一辆人家当样品的三轮车,除了有点灰尘其他都完好,原来卖四千多的,现在可以三千五卖给他。有了电动的三轮车,他再也不用哼哧哼哧地费力蹬了,他倒不是嫌累,他怕他的破车子一旦在路上再出个啥事故转不动了,他会被气病。
宋老头也挺仗义,他的电三轮骑得快,每次出摊的时候,宋老头总是憋着火等着他,他也加紧脚下的力气,当遇到上坡的时候,宋老头还会在后面用脚跐着他的车屁股给他“加油”。
今年的葱贵,杜老头庆幸自己栽了不少的葱,他算过了,他的电动梦应该不到过年就能实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攒够买车的钱后,宋老头却突然病了,而且没有挺过来。
他心疼放在宋老头手机里自己的那三个月菜钱,但他更心疼失去了宋老头这个朋友。
他满可以去找宋老头的儿子去要这笔钱,但是他不敢,因为他信得过宋老头,所以每次他都是和宋老头口头记账,从不写下来,而且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拿什么做凭证去要钱呢?即便有了凭证又能怎么样呢?宋老头的儿子不孝顺这是村里人人皆知的,而且那小子还是个有名的半吊子,要不然宋老头也不会病在家中快不行了的时候才想起往医院里送,自己这个时候去找宋老头的儿子要钱,那小子指定不认。唉,就权当自己这三个月的菜钱,用来给老朋友上路买刀烧纸罢了。但杜老头一想到这笔钱将要花在宋老头的那个儿子身上,他就气愤不已。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你不能和老天爷较真,不然人还怎么活?
于是杜老头又恢复用儿子手机收钱的时候了,只不过在收钱的时候总是会多余地问一下买菜的人能不能给现金。但每次还是扫码得多,看着人家扫码的时候,杜老头就不自觉地想起宋老头来,他便难过一阵子。但是没人买菜的时候他会更难过,就像今天下雪一样。钱虽然到了儿子手中,但总归是挣钱了,没有落到外人手中,何况儿子的钱只要花在正经地方,那就是有用的。他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他做不了大生意,他甚至都不会种大棚,也不会像那些投机的菜贩子一样去贩卖菜来赚差价,他只知道老老实实地种菜,土里刨食,本本分分地卖菜,不欺骗人。他卖菜没有拿次充好,也没有在称上耍过心眼骗过人家,他甚至在卖菜的时候把菜根上的每一粒泥巴都抠干净——他不能把泥巴当菜卖给人家。虽然赚不了大钱,但他这日子过得踏实。
杜老头自认为这辈子是骑不上电动的三轮了。他怕自己的破车会在路上耍脾气,于是他决定今天早点收摊,白菜卖不完就明天再买,反正白菜能放。
就在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个蹬车卖菜的命的时候,他的电动梦竟然实现了。
帮他实现电动梦的人居然是他从没有指望过的孙女。
他的孙女每年放寒假都独自来看他,这两年孙女来看他的时候还都会给他买两条烟,但今年孙女来看他的时候除了像往常一样给他带了两条烟,还给他带来了三个礼物。第一个礼物是一部旧手机,是孙女淘汰下来的,可以用来收钱,还可以用来和孙女视频;第二个礼物是一个“码”,收钱的码,而且是收到自己手机里的码,孙女帮他弄得,收钱的名字叫“卖菜的杜老头”,他喜欢这个名字;第三个礼物竟然是一辆自己盼望了多久的电动三轮!
他没想到自己的孙女会那么细心,他更没想到还在上学的孙女竟然把自己给人家当家教挣来得钱给他买了电动三轮车!
但他更没想到的事还在后头。
他没想到,宋老头的老婆竟然接过来了老伴的车子,妇道人家做的豆腐比宋老头做得还要好,但是明显不如以前多了,以前老宋在的时候一天能磨六板豆腐,现在也就是两板。
宋老婆卖豆腐的时候悄悄地来找过杜老头,她告诉杜老头,她也有手机,她的手机也能收钱,当初为了好算账,宋老头每次和他去了桥头街回来后都会把杜老头卖菜的钱单独转给她,让她帮忙收着,她也不会花,那三个月杜老头卖菜的钱一共是四千二百七十三块九,扣除手机扣下的费用,然后再抹去零头,一共是四千二百三十一块一毛钱。
宋老婆说她现在人手不足,等她过完年再添一台磨豆浆机,这样她也可以做出更多的豆腐来,到时候她还要向当初宋老头和他一起作伴那样,让杜老头带着她也去桥头街出摊……
作者介绍:孙情,喜欢写东西的普通90好中学思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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