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坐在一个教室里,提前进行特殊的期末考试。
风雪中的升国旗仪式。 上游新闻记者 邹飞 摄
12月20日,海拔1800米的巫溪县文峰镇红池坝小学教室里,57岁的乡村教师姚禺礽开始发这学期的期末考卷——1、2、3、4、5、6、7,七张试卷。这所学校的全部学生到齐了,埋头安静答题,偶尔咬咬笔尖略作思考。甚至能听到教室外大片雪花飘落到窗台上的声音,还有冰溜从房檐上掉下来,“啪”的一下跌碎的声音。
室外白雪皑皑,零下4℃。教室里,两台油汀散发着热量,并不感觉到冷。
考试结束后,他们的假期就开始了。红池坝小学是巫溪县海拔最高的学校,也是全市第一个举行期末考试和第一个放寒假的学校。
随后,3名老师和7个学生将迎来了长达两个多月的寒假。
寒假放多久?得由天气说了算
时间回到期末考试前三天。“这个温度,雨一下,晚上风一刮,明天准会下雪!”当了27年乡村教师的红池坝小学语文老师向翀笃定地说。果然,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就听到“咔嚓”的声响,那是积雪压断树杈的声音。窗外银装素裹,宛如童话世界。
红池坝雪景出了名的美,不少游客大老远跑来观赏。但对这所山村小学来说,下雪有时并不那么可爱。
手机被冻得常死机,充电得放进被窝里。这还只是小事。海拔高、气温低、下雪早,每年12月到来年3月,这个常住人口只有四五百人的小镇就会被冰雪覆盖,雪最厚的地方能埋住小腿肚,给学生上下学造成极大不便。有一年雪特别大,孩子们一进教室,全身湿漉漉的,冷得直哆嗦。雪落地后结成冰,学生们一连摔了几个跟斗,互相拉扯着爬起来,脸摔破了,衣服裤子被冰水浸湿。最小的女孩小脸憋得红红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姚禺礽心疼极了,赶紧搓着几双冻僵的小手,给他们捂热和。
从学生出行安全和身体健康考虑,学校向教委申请后,被特批可以提前放寒假。这是红池坝小学多年来的惯例,也算是一项“特权”。这项“特权“始于哪一年,没人记得清,姚禺礽2007年来学校时就有了。寒假放多久?得由天气说了算。在他印象中,有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11月初便下起了雪,第二年3月初积雪才融化,那年的寒假足足放了3个月零3天。
从12月初山上下了第一场雪,老师们就开始关注天气预报,安排期末考试时间,因为他们知道,第二场大雪即将来临,孩子们再来上课就不方便了。课程安排得很紧凑,刚好能在下大雪前完成。红池坝小学所属的文峰小学也会根据课程进度为孩子们单独编制一套冬季期末考卷。
小学建在海拔1800米的高山上
一下雪,教室外的房檐吊满一排冰溜,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很是好看,掉下来却是一把把锋利的伤人武器。跑步是孩子们课间最喜欢的运动,一个个跑得像只兔子——以前教室里没有足够的取暖设备,太冷了就去廊道里跑上一圈,身上便暖了。
课间休息,向翀弯下腰,用铁铲将教室外的冰碴一点一点铲去。“冰碴不会自己融化吗?”记者问。“娃娃们喜欢到处跑,踩到了容易摔跤。”他头也没抬,笑着继续铲。
每天上午第三节课结束后的课间,是老师们最忙的时候,三位老师冲进厨房,一个淘菜,一个煮饭,一个人炒菜。饭菜必须提前做,因为海拔高,煮肉得一个半小时。上课铃一响,又赶紧摘下围裙跑进教室。
冬日里,饭菜还没端上桌就冷了,热乎乎的汤锅就成了主食。掌厨最多的向老师似乎会变魔法,总能把一锅普通的汤烹饪得香气扑鼻。丢一点生姜、葱、蒜,再投进鸡肉、香菇、粉条,倒一点麻油,就成了孩子们最爱的午餐。看着他们把碗里的饭刨得一干二净,向翀觉得辛苦没白费——肉和菜都是他和小罗老师每周末下山采购,得把一周的菜备好。上回下山时路面结满了冰,汽车打滑原地转了360度,把小罗老师吓得说不出话来。
每餐饭,学生缴2元,国家补贴4元,文峰小学每学期还要补助两袋米和两桶油。即使这样,每位老师每学期还会主动贴进几百元,保证每顿饭四菜(两荤两素)一汤。
等来年天气转暖,伙食会更丰富一些。厨房里总是会多出来一捆瓢儿白,一兜水萝卜,一把青翠的香菜……
海拔高也有高的好处。每年五月间,满山的野生高山杜鹃花像燃烧的云朵铺满山谷,老师就带着孩子们去游玩。六一儿童节,他们会徒步去附近的寒冰洞,带着煮好的苞谷、土豆,铺几张报纸开始野餐,孩子们的笑声萦绕在红池坝上空,在姚老师听来,胜似世间一切美好的声音。
学校走了好多老师,又来了好多
学校来来去去换了不少老师。但有的不是自己呆不下去,而是被“赶”走的。2016年,来了位能干的年轻女老师,教了一年半,姚老师主动推荐她去了其他学校。“那女娃娃还是单身,一直呆在山里,哪找得到对象呀。”姚禺礽咧开嘴笑着,脸上满是褶子,很快又把头深深埋下去。他怎么会希望这么好的老师走呢,可山里日子太清苦,不能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他怕老师们不愿意来,又怕来了在这里受委屈。
向老师和小罗老师是2017年来学校的。“90后”小罗老师的小孩当时才4个月。“没得事,有爸爸照顾,能通视频电话,相当于每天都能见着面。”不太爱说话的小罗老师羞涩地微微笑着。
49岁的向翀以前在文峰镇上教书,知道这里需要老师,二话没说便上来了,每周末开车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回家。天气太冷太潮,右手和右脚的膝盖关节时常冷得痛。他这样的年龄和资质,完全可以申请去别的地方。为何选择留下?向翀没有直接回答。他说,父亲是一位有31年教龄的教师,常说这么一句话,“不说别的,当一辈子教师,就得对得起学生和家长,对得起‘教师’这俩字!”
同样教了27年书的姚禺礽再过三年就到退休年龄了,孩子已经工作。他说,没啥别的牵挂,干脆把家搬到了山上,这样能多陪着学生们,爱人在附近的酒店打工。姚禺礽的想法很简单:把这些娃娃尽心尽力教好,顺利送入初中。“从这所学校出去的孩子,有的考上了西南大学、交通大学……还有拿了奖学金去加拿大留学的。”姚老师不善言辞,但说起自己的学生,满是自豪。
“有一个学生在,学校也会办下去”
红池坝小学1956年建校,最初是一所中心校。2003年,学校由红池坝森林管理局代管,变更为由巫溪县教委接管,属于文峰小学的村小。
巫溪县教委教育科科长刘晓峰说,受自然条件的限制,县教委特批了红池坝小学提前放假,可自主安排时间。有的村小慢慢整合到附近中心校,自然消亡。如今这样的村级校点有50所左右。对于这样的村小,尽可能创造更好的条件,老师也享受乡村教师岗位补贴和乡镇工作补贴。“虽然这样的学校办学成本较高,但有一条原则——哪怕只有一个学生,只要老百姓有需求,学校就要办下去!”
学校条件越来越好,除了爱心人士关注,从2015年开始,重庆市还开展了“暖冬计划”,为海拔800米以上的中小学陆续安装供热设备,解决山区高海拔地区学生冬季取暖问题。
考试结束了。雪后初晴,透亮的蓝天映衬着树梢上挂满的白雪,操场上铺满亮晶晶的光芒,很耀眼,那是雪粒反射的阳光。“老师再见!”孩子们开心又有些不舍地转过头挥挥手,跟三位老师道别。姚老师抬起的手久久未放下,一直目送孩子们到校门口。放寒假了!
想去看海的孩子
面对即将来到的,比其他小朋友长得多的假期,孩子们似乎并没表现出特别的雀跃。“我想多上学,在学校,可以多学知识。”7岁的余桐消认真地说。
在这个云端的山顶小镇,除了山林就是田野,学校是他们了解外界最好的窗口。下一趟山,开车要一个多小时,全是险要的山路。父母要忙农活,这些孩子很少有机会去镇上,更别说大城市了,全班只有一个孩子去过重庆主城。
寒假作业不多,老师要求孩子们每周要在图书室借一本书,四年级以上的写读书笔记。
除了寒假作业,帮家里干农活也是他们的“作业”。9岁的李字鑫从小会放羊,拿起鞭子轻轻一甩,整个山谷都有回声。只要一吆喝,家里40多头羊准乖乖地跟着他走。他的理想是,好好读书,长大后参军保卫国家。6岁的刘宗玲已能帮着大人洗衣服、煮饭。8岁的姚金彪会劈柴,煮鸡蛋面,这个喜欢笑、露出酒窝和雪白牙齿的男孩,理想是当厨师,可以给好多人做好吃的。
相比寒假,杨明弟更喜欢暑假,因为每年夏天他给游客牵马能帮家里挣上一笔钱。这个12岁的男孩,是个骑马好手,6岁就会骑马,根本不需要马鞍,扯住马鬃就能飞身上马,他还要照顾10岁的妹妹杨明美。“我的心愿是去看看大海……”杨明弟小声说。他听说大海是天空的颜色,海岸线无穷无尽,“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向往极了。
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至少现在,还遥不可及。
7个学生中,有一个患脑瘫的女孩,是家长托付给姚老师帮照看的。她非常安静听话,看到学校有客人就会跑过去送上一个柔软的拥抱。
下雪了,孩子们也欢喜得很,10分钟就堆出一个雪人,滚成一团打雪仗。姚老师扯着嗓子喊,“快拉上拉链!雪莫落在脖子里啊!”
一年都没擦的粉笔画
食堂黑板上有幅粉笔画,占满整面墙。没人去擦,还像宝贝一样保护起来,谁来也不许碰。作者是一位被孩子们叫做孙老师的人。
姚老师记得清楚:2016年国庆节,孙先生和爱人来红池坝游玩,无意中逛到学校,里外走了一圈,留下一句话,“我过段时间再来,为学校做点事。”姚禺礽只当他是“涮坛子”。没想到第二年6月,他真的来了,还带来了两名设计师、十名建筑工人和几卡车建材。
赶工两个月,在开学前,将校舍翻新了一遍。一楼是四间明亮的教室,为了取暖效果好,特地隔成小间。还有图书室、多功能室、篮球架、兵乓球台、洗衣房,教师宿舍的铁皮屋顶也重新吊了顶。
他们后来才知道,“孙老师”是重庆一位知名建筑设计师、企业家。更让姚老师想不到的,夫妇俩选择留在学校支教一年,除了教学校里最薄弱的体育、美术、英语,“孙老师”还经常给孩子们讲山外面的世界。“红池坝很美,但外面天地更大,你们要多读书,一定多出去看看。”
“孙老师”花了一周画的黑板画,有教室,有旗杆,有野花和白云,还有背着书包开怀大笑的小朋友,这就是他心中的红池坝小学。
老师和孩子们都舍不得擦掉,一直留在黑板上,画画的人大概很用力,粉笔画每一个笔划至今很清晰,就像昨天才画的一样。
“我们想孙老师了,就跑来看看他的画。”余桐消总觉得黑板上那个扎辫子的小女孩画的是她。事实上,孙老师一直和学校保持着联系,还承诺资助上一届娃娃们的学费直到学业结束。(重庆晨报·上游新闻记者 纪文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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