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首次进入自己的空间站、航天员成功出舱……近期这些热点不仅激发了我们的自豪之情,也让“空间探索”成为热议的话题。
这几日,又正值上海天文馆开馆。测试阶段的预约票就被“秒光”。
太空科普,为什么能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背后是不是还有值得深思之处?
被宇宙打开的人生
“天和”核心舱发射的那天,庄泓基就在文昌现场。
他是上海交通大学航空航天专业的大三学生。现场观看,效果其实不如电视镜头来得清晰,但激动的氛围让人久久难忘。
“希望未来有一天,我是坐在指挥中心里看的,而不是站得很远。”庄泓基说。航空航天的专业课程有几门学起来很痛苦,但他依然“痛并快乐着”,并取得了专业第一名的成绩,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就深深喜爱的领域。
小时候,庄泓基就喜欢纸飞机。怎么折才能飞得更远?他为此查资料、不断尝试。每逢卫星发射直播,他都在电视机前看得不亦乐乎。航天员拍来的照片美得让人魂牵梦萦,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在“更高的地方看到更美丽的风景”。
太空探索没有尽头。科幻小说中的星际航行、空间穿梭,给年幼的庄泓基展示了人类文明从海洋、陆地再到天空和宇宙的画卷。
“但凡小时候接触到这些,小朋友都会心向往之,感觉整个人生被打开了。”
庄泓基记得有一次老师播放了一个视频,是卡西尼号探测器完成使命后在土星坠落。视频画面之美,惊艳了所有人。全场发出一片惊叹。那一刻,他想,坐在班里的所有人,大概都梦想未来的自己,是那个能把机器、把人送上太空的英雄之一。
这就是科普在孩子心里种下的力量。即便长大后并不从事相关工作,但太空探索对人的思维、人生依然产生深刻影响。
1984年出生的王双从小喜欢天文,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童年,书本是阅读的最佳来源。凡尔纳的科幻小说、《科幻世界》杂志、科普书《十万个为什么》等,都是他的启蒙读物。
当时中国科普读物已较为繁荣,比如《五角丛书》,每本5角,有几本关于太空的介绍,几乎被他翻烂。小人书版的《星球大战》,则让他产生一种“太空歌剧史诗”般的震撼。直到几年后,他看了《星球大战》电影,震撼更加强烈。
有几部科幻电影,在王双的成长中留下深刻印记。《2001太空漫游》,电影探讨的深度已超出航天本身。其中最有名的一个镜头是,猿人从地球把骨头高高抛向天空,音乐响起,空中的骨头前半截幻化成宇宙中的太空飞船。从骨头到飞船,这样的镜头隐喻、浪漫想象,带来心灵的巨大震撼。
电影《阿波罗13号》则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好莱坞合拍的作品。其写实逼真的程度,让少年时的王双以为这是一部纪录片。片中航天员的勇气、每一个生死攸关的选择,都让他印象深刻。
还有《星际迷航》动画片系列。其中,飞船的曲速飞行一度让他十分痴迷。后来他在刘慈欣的《三体》中,再次看到了这个名称。
二十多岁时,王双从事电影工作。犹记得第一次在中国电影博物馆看IMAX效果的天文纪录片,完全漆黑的场景里,人仿佛真的被吸入太空。一部客观说明的科普纪录片,他却莫名其妙地看哭了。
如果说阅读影响人的思维,那么年幼时的那些太空科普、科幻作品对思维的打开,让后来从事影视动画的文科生王双,依然受益无穷。
“从小接触天文、太空,可以帮助我去理解宏大命题。思考不仅仅停留于个体,也延伸到人类和宇宙。这种超然的感受和想象,让人对生死永恒的认知变得不一样。这样长大的孩子,无论未来从事什么职业,都会一生受益。”王双说。
这正是航天科普的价值,已经超出了培养航天员、科学家这样实用的目的。
科幻,几代人梦的传递
到了今天,一个读图时代、视频时代,媒介技术让太空故事变得更加富有感染力。
2019年春节,《流浪地球》火了。2020年,科学与影视融合办公室在北京成立,并确立12部委联系机制。此后没多久,中国科普作协科影融合专委会正式成立。
科影融合项目发起人王姝说,项目源于一场调研。
她此前参与过的规模最大的科普报告,每场约6000名观众。而《星际穿越》《流浪地球》,让上亿人因电影对宇宙感兴趣。如果搭上“影视”这趟车,科学的传播速度、受众体量与科普报告不可同日而语。
调研中发现,NASA起步很早,从20世纪60年代起就成立了娱乐业联络部,提出技术建议,会晤科学家,分析剧本,还提供肯尼迪航天中心的火箭组装大楼、发射台及着陆设施等供摄制组使用。
对NASA来说,每一次参与电影的过程,都是一次太空探索的广告,包含科普、宣传、获得公众支持等多重目的。2008年,美国国家科学院还专门设立“科学与娱乐交融项目办公室”,职责就是向好莱坞输送科学顾问。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影视对科普特别重要,尤其是科幻电影。
正在筹拍一部科幻电影的导演章笛沙说,此前很长时间,大家总是默认硬科幻就得好莱坞拍。《超时空接触》《2001太空漫游》等好莱坞科幻电影崛起之时,正好是美国登月计划、太空探索的高峰。
两者重叠并非巧合。太空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势必会在影视作品里有所展现。正如近些年,好莱坞电影《地心引力》中出现了中国的天宫一号。
所以,科幻电影不仅是科普的最佳方式,它与时代、与国家命运也息息相关。科幻电影的崛起,本身就是响应时代的呼唤,是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
章笛沙认为,中国科幻电影应该描绘什么是中国人,我们怎么走来,又如何走向未来。哪怕再天马行空的科幻创作,仍然是现实的映射,正如《流浪地球》里所展现的中国人的状态,带着深厚的本土文化烙印。合格的中国科幻作品,要体现中国人对生命、文明与宇宙关系的思考。
王双如今也是科影融合专委会委员,他认为,技术和艺术其实是相通的,都需要不断创造,文明才会前进。中国航空航天快速发展,我们的科幻创作也要肩负起相应的使命。
“影视是造梦的,也是梦的传递。当上亿人做同一个梦,它能把这个梦的价值呈几何倍数放大,让这个梦影响下一代,影响未来。”章笛沙说。
科普,新手段和新视角
B站账号Zelo-Balance制作的视频《中国第一次“出舱”都干了啥》,重新剪辑、浓缩了中国航天员出舱的精彩片段,并配以音乐和旁白解说。
只见视频画面中,航天员伸出一只手,不断转动圆形机械。旁白解释:“他只依靠舱壁上的扶手进行移动,这是比较传统的舱位移动方式。”提及“聂海胜没有出舱”,旁白幽默地跟了一句:“但他也没有摸鱼,负责在舱内操作机械臂,刘伯明的移动依靠聂海胜的机械臂操纵。”
新华社 图
解释完出舱的视频后,镜头切换到航天员在舱外作业。旁白立即交代作业的任务是什么,紧跟着介绍了中国自主研发的舱外航天服的细节。视频末尾,还点到十多年前神舟七号那次有惊无险的出舱,把历史资料串联起来。
这种视频画面与解说无缝衔接的样式,颇有看纪录片的感觉。比起新闻先播放视频、再由主持人拎出一些细节与专家互动问答,网友的二次创作更简单易懂,可以在短短3分钟内,就让观众迅速理解出舱的各种知识点,同步看懂画面。
视频制作者小谭是一位“90后”,信息科学专业出身。他从小喜欢航空航天。
2014年,想与更多人分享爱好,他剪辑了一些航天类视频素材,放在B站上让网友们一饱眼福。然而,随着分享的视频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并不过瘾,总是忍不住想把观点一起分享出去,和网友一起讨论。于是他开始给视频加上几条字幕。渐渐地,字幕越加越多,演变成今天的全程讲解。
小谭的选题看似普通,但恰恰是外行们想要了解的点。比如有一期专门介绍各国载人航天器的异同,拎出一溜儿一一介绍,网友看了大呼“过瘾”。还有一期比较国际空间站和中国空间站的异同,从吃穿住行、生活用品到软硬件技术,直观易懂,对信息的集成归纳条理清晰。
“我不会做过深的内容,讲得有趣,尽量用易懂的词汇即可。”小谭说,专家有专业的角度,而作为普通人,他也有专家们想不到的有趣视角。
比如,他看到新闻画面里,航天员出舱前总要在舱内先待很久才行动,特别想知道为什么要那么久。当时的新闻没解释这个问题。
查阅大量资料后,他终于找到答案。原来舱内和舱外气压相差太大,需要先平衡舱内外的气压才能打开舱门。气压的平衡过程又不能太快,否则会对航天员身体造成影响,所以要花些时间。
“科普有很多角度,我们这种非专业人士,也能做点什么。”小谭说。
关键是让科学变得有趣
中国空间探测技术首席科学传播专家庞之浩,鲜明感受到了传播方式的多元。
庞之浩是个“航二代”,小时候,看着父亲桌上的图片,听到长辈们谈论与航天有关的事情,渐渐激发了他的兴趣。如今,激发青少年兴趣的方式越来越多。从国家到地方都十分支持,手段、内容日渐多元。
除了传统媒体的解读,新媒体、机构、个人一起加入。线上直播、短视频创作、论坛问答等,形式多样。这也直接导致最近庞之浩的科普工作忙得连轴转,去电视台、去直播室、去各网站不说,在家还要深夜用会议软件进行直播讲解。
但同时,媒介手段的丰富,也让庞之浩对科普提出更高期待。比如说,他希望能有更多清晰度较高的大图和视频。太空迷人的地方、最初的震撼往往就来自高清美图和视频。这一点对科普效果的影响其实很大。
也有网友在线上吐槽说,中小学天文地理教材的插图“画得不好,不像这个时代的水平”,希望与时俱进,审美跟上。
孙正凡是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第六版《十万个为什么》的编辑,2019年获得“上海市优秀科普作家”称号。他也提出,在当代,视频化是吸引人的重要特点。
专家直接讲解,公众往往听不懂专业术语,结合图像、视频则能事半功倍。官方科普不能停留在老一套,如何让枯燥的科学概念可视化、变得有趣很重要。
说到底,科普需要兼具严谨性和趣味性。一旦缺乏趣味性,光有严谨怎么激发普通人的兴趣?看不到趣味性创作,读来好比说明文、小论文,那还不如不写。
上述几位受访者都提到,互联网时代阅读碎片化,好处是随时随地都能“邂逅”知识,但缺点是知识结构不扎实、不系统,零零碎碎,很多人似懂非懂,还会产生误解、误读。
那么,如何抓住这拨“太空探索”的热度,做好科普工作?庞之浩提了几条建议。
首先,多鼓励专家参与,尤其是一线专家。我们的科研人员常常埋首科研,科普工作者大多并非一线研究者。懂的人不讲,讲的人未必全懂。
这方面,发达国家的经验可资借鉴,比如有些国家规定,每笔科研经费得拿出1%用作科普,专业机构的官网还会开辟青少年科普专栏和问答。
庞之浩建议,是否可以从制度上、政策上鼓励专家多做科普?比如把科普工作纳入专家的考核体系中。
其次,航天大国需要相匹配的专业展馆。航空、航天、天文类展馆,我们还是少了点。其实一些专业院校、科研院所的航空航天类展示中心,也承担“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功能,但平时并不对公众开放,比较可惜。
航天员在太空怎么睡觉?穿什么、吃什么?怎么选拔、训练?在场馆里,我们甚至可以用VR、多媒体等手段,结合一些淘汰下来的太空设施,与青少年用实物互动,让他们产生感性认识,激发兴趣。
庞之浩说,有一次参观国内某场馆,发现对方难得购买了旧核心舱,可实物却没有人讲解,“当时恨不得招募志愿者,我们来培训”。
上海打造科创中心,可以做得更多
这几天,上海天文馆开馆,测试阶段的预约票就被“秒光”。
作为天体物理学博士,孙正凡多年来一直在呼吁天文学的重要性。
中国古代一直有天文观测的传统,天文曾是我们的“强项”。西方世界影响文明进程的几位科学家,如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牛顿等,他们都有一个身份:天文学家。这并非偶然。
天文学是现代科学的基础和启蒙,与现代物理学、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都息息相关。
可惜的是,中国人对天文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停留于历法编制的运用上。1840年,西方国家用坚船利炮轰开了清王朝大门之时,世界已经到了牛顿物理学的时代。此后,我们一直注重引进实用技术。尽管也关注物理学,却忽视了物理学背后的基础天文学。
行业会议上,孙正凡频繁听到有专家说,中国目前专业研究天文的人数太少,与发达国家相差很多。天文学至今在中小学都没有成为独立课程,而是被包含在地理课之内。
如今,各学科体系日趋成熟,天文学为什么还如此重要呢?
孙正凡的回答是,它是基础科学,不仅引领着自然科学的发展,还与重大的人文哲学问题有关。文科如历史学、哲学,追溯人类的起源,依然会从宇宙、从天文谈起。
宇宙最初只有氢、氦两种元素,恒星燃烧的过程中,渐渐形成其他更重的元素,形成地球、太阳等,这样才有了生命,有了人的文明。现代天文学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演化的产物,每个人都是恒星的尘埃。
天文学一直是综合学科,如今它更是涉及力热声光电、生物学、植物学、材料学等。天文研究的目标很远、“信号”很弱,需要运用各种手段获取信息,因此学科跨界性极强。
进一步说,世界本身不分学科,人的生命和生活不分学科。天文会引领你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所有学科都是对宇宙的思考,都是宇宙学。”孙正凡说。
人类能够对宇宙解释到什么程度,即天文学发展水平是衡量文明程度的标志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天文的价值被远远低估。天文科普,甚至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发展。
人类内心原始的渴望,就是仰望星空。在有限的时间,去感知无限的宇宙。探索太空、了解宇宙,本质上是为了了解我们自己。培养一流的科学家,去追寻原始的问题、激发原创的科研能力,天文类科普意义重大。
如此看,正在打造科创中心的上海,可以在太空科普领域做得更多。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龚丹韵 题图来源:新华社发
来源:作者:龚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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