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出生于陕南农村的作家贾平凹,深入商洛地区偏僻乡村,去体验和探索在偏远落后农村,人们的生存和精神状态。
在当地,他听到一个真实而离奇的故事:在一个专业养蚕的村子,一名退伍军人和村长换了老婆。
出于好奇,他拜访了这两个家庭,回到西安,他用这个素材写下了《鸡窝洼人家》,这也是他“商州系列”作品里的扛鼎之作。
这部小说,在1986年被改编成了电影《野山》。
故事发生在80年代初,讲述了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发展副业、多种经营的个体经济对传统的小农经济造成的冲击。
在传统思想和新兴理念的冲突中,一对好兄弟对婚姻、土地、生活的不同选择,引发了偏远保守山洼里人们的思想变化和观念转换。
01
回回家两口子,是鸡窝洼里最富裕又最勤苦的一家,农包户后更是合了回回的心意,“家里喂了三头猪,十八只鸡,过着油搽面的好日子。”
禾禾是回回的中学同学,爹娘死得早,在甘肃的河西走廊当了五年兵,复员后没安排工作,经回回做媒,当了洼里麦绒家的上门女婿。
禾禾和鸡窝洼里的其他人相比,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曾经去过安康,见识过那里整架山的植桑养蚕、以柞养蚕、缫丝卖茧的大局面。
在生产队时,他也曾鼓动着队里办蚕场,可没人相信他,大家和回回一样,认为当农民的就应该把庄稼种好,守着土坷垃过活,有了粮也就什么都有了。
禾禾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他不觉得自己那几亩薄地能成龙变凤:
“地就是那么几亩,人只会多,地只会少,人把力出尽了,地把产出尽了,死守着向土坷垃要吃要喝,咱农民就永远也比不过人家工人、干部了。”
为了攒钱养蚕,他卖过烙油饼、买压面条机给人加工过面条,可这样的生意,在穷山沟里根本没市场,本钱都赔进去了,心野了,地也荒了。
媳妇麦绒被他气的早产,俩人在月子里也吵,养孩子也吵,被催债变卖家产时也吵,最终在禾禾要卖了家里的牛去养蚕时,俩人打闹一场离了婚。
落魄的禾禾带着一条叫蜜子的没尾巴黄狗,住进了回回家的西厦间,他用鸡皮包裹的炸药丸炸狐子、磨豆腐、卖豆腐,各种“折腾”,一心想要发家致富。
这在洼里人家看来,他的那些“折腾”总不是个正经营生,禾禾也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浪子,麦绒更是不让他见儿子牛牛的面。
禾禾也下定决心,要活出人样来:
“我这男人活到这一步,也丢尽了脸面。我禾禾不干出一点事来,就不算娘生养的。”
回回的媳妇烟峰,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她干活勤劳耐苦,为人真诚善良,性格泼辣直爽,在作者笔下,她是这样的:
“烟峰是南山张家坪的女子,长得又粗又高,头发从来没有妥妥贴贴在头上过,常在山洼里没死没活地傻笑。”
回回和烟峰的生活殷实富足,却因为一直没有孩子而始终有缺憾,开朗要强的烟峰也因此矮人三分。
烟峰在心性上,其实和禾禾有相同之处,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她也不甘心三天两头地守着石磨,在那上扇和下扇的转动里,打发自己一天一天的光阴。
她眼馋镇上那些,站在商店、旅社,柜台前、桌子后的漂亮女营业员,那是她心底最体面、美好的工作了。
她怕回回说她忘本,只能把心中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觉醒深埋。
在家里,烟峰是真心善待不安分过日子的禾禾的,虽然也劝他回心转意和麦绒复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可禾禾一意孤行的折腾时,她也被他的拼劲打动,真心地帮助他。
她把禾禾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也不辞辛苦地给禾禾帮忙:禾禾去炸狐子,她就帮他烧炕,禾禾磨豆腐,她帮忙推磨,禾禾要养蚕,她就把体己借给他。
其实,禾禾也并不是大家口里的浪子,他也在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任劳任怨的忙活,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可他仍然咬牙坚持。
“山里的好东西这么多,都不利用,就那么些地,能出多少油水?这不能怪我命不好,只怨我起点太低,要是真按我的主意养起山蚕,好日子还在后头哩。所以我再苦再累,再失败,我不失信心,甘心忍受外人对我的委屈。”
禾禾和烟峰属于土地改制浪潮中早期觉醒的那批人,他们不再满足于向土地索求微薄的收入,开始探索发展个体经济的道路。
禾禾是出去见过一定的世面,对美好生活有了自己的向往和希望,烟峰没有他的眼界,她更多的是出于对美的向往,想要摆脱所处的生活现状。
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落后封闭的山洼里注定是不能被理解的!
回回和麦绒是保守传统的农民代表,他们相信并满足于靠土地生活的小农经济。
他们对生活最大的期盼就是侍弄好庄稼,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所以在他们看来,禾禾的“折腾”就是不务正业。
思想和观念上的差异,使他们两对夫妻的感情生活产生了难以磨合的矛盾,也导致了后来双方婚姻破裂。
02
禾禾在做了几次生意相继失败,炸狐子把手指炸掉一根,养的柞蚕被鸟吃光后,也终于清醒过来。
他做生意抹不开脸,也没有商人锱铢必较的那种性格,养蚕没有相应的消息技术,山洼里消息的闭塞也限制了他的眼界和创业的野心。
所以,在县里刘书记的支持帮助下,他去农业局学了养蚕技术,贷款买了桑树苗,在自己分的山地上种桑养蚕。
回回从来都不肯闲着,整天泡在地里,地里没活就早起去拾粪、掏粪,烟峰有事去镇上就和禾禾一起,又因为她经常给禾禾帮忙,村子里开始传他俩的风言风语。
他们在禾禾背后指指头,即使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禾禾还是搬去了蚕林中的木庵子去住,可他也总咽不了一口气愤。
他“深深感到了做人的艰难,做一个想办件事的人更艰难啊!”
烟峰和回回也多次爆发矛盾,看似因禾禾而起,其实原罪不过是两人性格上的不和以及生不了孩子,烟峰为人处事大方坦诚,回回则爱占点小便宜,属于“越有越吝”那种人。
在禾禾因为贷款找回回作保时,回回不但自己拒绝了,还不让烟峰帮他担保,烟峰和回回的的矛盾彻底爆发,烟峰坚持分居生活。
回回为了男人的尊严也放不下架子劝烟峰,又因为心疼独自带孩子生活的麦绒,且出于愧疚心理,就经常去给她帮忙。
“鸡窝洼里,麦绒是一副好人材,性情又软和,又能生养儿子,却这么苦命,真是替她凄惶。”
麦绒本来家境不错,可是却被禾禾折腾地败落了,离婚后,牛牛又经常生病,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情往来,她的家底逐渐被掏空。
她一边种地一边带孩子:
“她将孩子放在地头,又怕地陡,滚下坡去,就用带子一头系在孩子身上,一头系在附近一棵树上。”
就是这样,她也没想着和禾禾复婚,她自己一个人,硬拉扯着儿子撑住了一家人的门面,比一个男子汉还要强。
回回去帮她种地时,一刻也不舍得闲着,忙完地里活就帮着带孩子、烧火、清猪圈。
禾禾还在那阵,回到家就躺炕上歇着,孩子哭了都不管的睡,吃饭都要给他端到跟前。
她把回回和禾禾比较,不由得感慨:唉,瞧人家的男人!
麦绒也自有她自己的难处,正是收拾打扮的年龄,她却怕别人说她一个寡妇不安分,越来越不讲究,慢慢变得自己出门都觉得丢脸。
所以,她托曾经的媒人回回帮她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就一个要求:人要本分,安心务庄稼过日子。
烟峰和禾禾一起去了趟县里,村里到镇上都在传俩人一起私奔了,可怜的回回当了一回戴绿帽的角色,在和麦绒诉苦时,两个“被害者”名正言顺地走到了一起。
三天后,烟峰回来时穿着一双崭新的塑料凉鞋,满面春风地下了车,大家都往她脚上瞅,可她一想到县城,反倒觉得这些人可笑了。
回到村里,她却成了流言蜚语的主角,被大家鄙视不说,还被单方面离了婚。
禾禾知道消息后找回回解释,想要劝他和烟峰复婚,可是,回回已站在道德制高点回绝了他。
禾禾对他说,你肯定会后悔的:“你连你的老婆都不相信,你还相信什么,你怕是连自己也不相信!”
禾禾和麦绒,回回和烟峰,很难说清在各自的婚姻中谁对谁错,只能说这是思想和观念的差异导致的分化,让彼此不再是对方合适的伴侣。
回回和麦绒没有出过白塔镇,见识和眼界都有限,他们都固执地坚持着传承了千年的农耕传统。
他们认为的幸福生活,是地里粮食丰收增产,家猪长得膘肥体壮,解决了温饱,手里还能有几个闲钱。
可是禾禾接触了外界的信息和事物,烟峰也被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乱花了眼,这些都扩宽了他们的眼界,他们也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努力上进争取。
03
两个家庭都散了,阴差阳错又成立了两个新的家庭,就好像这两家人活该要那么一场动乱,各人才找着了各人的合适。
原先,禾禾看到烟峰持家时能干会过日子,认为麦绒能顶上她的一半就好了;而回回吃着麦绒的手擀面,看到碗底埋着的熏肉块,越发器重这女人的贤良。
同样,烟峰看不上回回的扣扣搜搜,对禾禾反而越来越上心;麦绒受不了禾禾的“折腾”,反而非常欣赏干活一把好手的回回。
他们每对夫妻之间的矛盾,看似从不起眼开始,可在时代的发展中却越来越不可调和,人生追求和精神需求也大不相同。
两家人打散了重组,看似荒诞不经,却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
所以,回回和麦绒结婚时,禾禾虽痛恨麦绒不让他接触儿子,却也同情她的孤苦,仇视回回,却也知道他是最合适麦绒的人,他俩的结合反而减少了他心底的愧疚。
在农村的择偶观里,会持家的麦绒和会过日子的回回,无疑会过成村里数一数二的滋润户,反观禾禾和烟峰这两个不安分的人,不想当农民的农民,未来的日子注定了凄惶。
禾禾和烟峰厘清了彼此间的情感,低调地结了婚,回回夫妻也送上了他们的祝福。
后来禾禾见识了更大的世面,抓住了时机,买了村里第一台拖拉机,盖了好房子,日子越过越好,惹得村里人眼红不已。
烟峰也怀孕生子,不再为不能生育自卑,原来不能生育的是回回,可他也有了牛牛这个儿子,多少是个安慰。
新的观念和思想迅速在山洼里蔓延,传统的旧思想和陈腐的老观念也不断被抛弃!
在粮食越来越不值钱的时候,传统固执的麦绒和回回也开始干起了吊挂面的副业。
通电后,禾禾买回了一台磨面机,把人们从费时费力的手工磨面里解放出来,也间接地帮助了回回家的副业发展,禾禾免费帮回回家里磨了面粉,而回回到家就套起牛耕了禾禾家的二亩红薯地,
看似不可融合的小农思想和多种经营的个体经济,在改革发展的势头下,在不经意间接受了彼此,消融了彼此间的隔阂,完成了各自价值观念的和解与融合。
小说写了宏大的主旋律背景,可是却一点没有这类叙事的空洞和宣扬,而是极度地贴近乡土生活。
作者用两个好兄弟换妻的荒唐事,揭露的却是时代发展过程中,偏远农村的人们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改变,以及在此过程中他们精神面貌的演变和思想的觉醒。
相比于那些铺天盖地的赞歌,这样的故事反而更真实,也显得更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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