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
刘海,笔名海笛,四川作家:
【我的母亲】
1952年,我和母亲。
翻相册时,发现一张母亲在我百天时抱着我的老照片,太珍贵了。母亲那时才二十多岁,一张纯净的脸,一对长辫子,一件碎花的衬衣,一身工作装,胸前一枚共青团的像章,完全不像一个已有三个孩子的妈妈。母亲是铁匠的女儿,外祖父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外婆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听老一辈的人说,在四十年代,母亲可是他们那个小县城的美女。妈妈年轻时颇有个性,外婆很疼爱这个唯一的独生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替她找了一个当地有钱人的人家的子弟,想招赘入门,望母亲撑起这个家。谁知母亲死活不允,哭着、闹着,硬是退还了人家的重金聘礼。直到后来遇上了我的父亲,一个落魄人家的长子,十六岁就出嫁了。
1961年,母亲在成都望江楼公园薛涛井前留影。
我父亲为人忠厚,读了些书,接受了一些进步思想,深得母亲喜欢。但父亲在家是呆不住的,新婚不久,他就留下母亲在外四处漂泊。母亲却毫无怨言,支持父亲外出,让父亲去寻找外面的世界,接触了一些进步人士。临近解放,父亲才在成都找到一份工作,把母亲从川北老家接了出来。1952年母亲是怀着我上成都的,在成都生下我就参加了工作。记得我曾经问过这张照片的来历,她说以前他们这代人少照相,是我三个月一个星期天,她抱着我在成都的一家像馆照的。父母在同一个系统工作,但不在同一个单位。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们总是天不亮就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家,连星期天也难见到他们的人影。那时父母的工资不多,我们一家七八口人,全部生活的担子就压在他们身上,生活的重负是可想而知的了。
六十年代,唯一一张父母星期天带我们几兄妹到公园的留影。
一张全家福(确切时间已记不清)。
1973年,一张全家福。
小时候,我们很难见到父亲的笑脸,母亲也显得严厉。他们从不出去玩,也很少带我们四兄妹去,仿佛他们成天只会工作似的。父亲也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挣来的钱全用在我们身上了。他俩是非常节俭的人,上街连一碗面都舍不得吃,穿着也很简单,常年一套退了色的干部服。工作服,就是他们最时髦的着装了。但父母从没为生活的窘迫而吵架,总是共同担起这副家庭的重担。只一次,他们吵架了,那是因父亲见母亲几年都没添置一件衣服了,甚至连一件大衣也没有,就在领工资的时候,为母亲买回一件三十多元的朝鲜呢女式大衣。母亲见后,很不高兴,和父亲吵了起来,赌了很久的气,说这么大的事没有和她商量。母亲是心痛这三十多元钱,当时这钱可够一家人一个月的伙食费用了。
1969年,我下乡时才16岁,父亲因出身问题送回了老家,母亲也关进了“牛棚”。下乡出发的前一天,我到了母亲单位。看见母亲正和一群人在劳动,搬着一堆沉重的砖头,被几个戴袖套的人吆喝着。几个月不见,母亲憔悴了,当她知道第二天我就要离开成都时,她的眼神闪出无奈和伤心,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砖,摸了摸衣袋,大概是她想给我点钱,但空空入也的口袋什么也没摸出来。母亲失望地看着我,叫我到牛棚(被关的地方)等她。
我看见她向一位戴袖套的人走去,那人样子凶巴巴的。不知母亲向这个人说了些什么,只见这人只一个劲地摇头,母亲的脸急得通红,一改她昔日的温和,竟然大声地嚷起来:“你就没有娃娃当知青,我儿子是响应号召下乡的,我借点钱支持孩子到农村,以后你们从我的工资里扣除,还不行?”她把话说得很大声,像是在吼。
母亲的吼声,引来一群工人,人们议论着。那人自知理亏,怕引起工人的愤恨,慌忙把母亲喊进办公室。当母亲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为母亲而担心。那一会儿就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母亲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扬起了她刚借来的30元钱,拉着我的手,把钱全放在我的手里。
我的鼻子直发酸,眼泪竟止不住叭嗒叭嗒直掉。母亲难过地看着我,拍打着我的肩:“娃娃,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些,对什么事都不要怕。到农村去,没有什么,全国那么多农民在农村都能过,你就不能过了。今后妈妈也要回老家,和你爸爸一起去种田。”母亲替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又轻声对我说:“到了乡下,要勤快点,对人不能有坏心眼,在农村找个能干的女孩子,安个家,妈妈就放心了。”听着母亲的话,如同母亲在和我作最后的诀别,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再见!”我怕哭出声来,让母亲难过,慌忙向她挥了挥手,转身走了。我不敢回头,因为我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后。
【我的父亲】
父亲的工作照。
父亲也去世多年了,总想写一点文字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父爱如山,高山仰止,但每每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处下手。父亲是温和之人,对人对己。小时候他常对我说,没有必要去跟别人争论是非功过,世间自有公论。那时人小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真还有深意。
我的祖籍在川北,祖爷家是当地的一个望族,有上百亩的田地,几百亩的山。我爷爷三十多岁就离开了人世,把这么一个家业留给了我奶奶。我奶奶也是才三十多岁就守寡,父亲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如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我奶奶什么都得听父亲的。年轻时的父亲爱读书,爱结交朋友,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常把家里的钱财用来帮助许多穷的同学和朋友。后来他到县城读书,染上了赌博,赌输后,他就给人家打白条子,让这些赌徒到家里直接向奶奶索取。父亲常常气得奶奶哭,但奶奶拿父亲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快到解放时,家里的田地几乎损失殆尽。自从父亲外出读书,他就很少回乡下了,临近解放时,他结交了些进步人士和地下党人。
1950年,父亲证件照。
1949年四川刚一解放,父亲就进了川北革大学习。那时革命需要大量的干部。父亲革大毕业后,领导留了一批干部,父亲有文化,被看好,曾在行署管过后勤,当过伙食团长,还受到过领导的表扬。那时父亲年轻有为,春风得意,但他运气不好,误了前程。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多年没见的落魄的高中同学,他把这个同学带到单位,管吃管住,谁知这个同学住了一段时间后竟不辞而别,临走时却抓了一把父亲放在办公桌里管的伙食钱,拿走了2元多。父亲一直不知,直到月底清账,才发觉账对不上。那时干部是供给制,一月的伙食费才6元,工资也很少,2元多钱不算一个小数目。为这事,有人说父亲贪污公款,再加上父亲的出身不好,他受到了隔离审查。直到后来他的这个同学因其他事发,交代了在父亲这里的这件事,才还了父亲的清白。但就为这事,父亲失去了进京的机会。
父亲一直在地方工作,他总是说领导信任他,他要为国家好好工作,要对得起国家对他的培养。所以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也这样教育我们。父亲一直从事地方单位人事工作,但他从没有为自己家里的人和亲戚安排过任何工作。我下乡六年,妹妹下乡四年当知青,他已从牛棚放出来主持单位的招工工作了。他还写信让我们在农村好好劳动,自己努力。那时有个招工人员问父亲,要把我们两兄妹调回成都来,他不但不发话,还批评别人不能乱用指标。气得我和妹妹很久都不理他。后来他对我们说,正因为他在管这个工作,他才更不能搞这个特殊。
父亲的工作照。
父亲一生廉洁自律,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他安排了许多人的工作,从来都是秉公办事,不收人家一点东西,哪怕一包烟,他说这样就玷污了自己做人的准则。记得有一次,我当知青回家,遇到他正在搞他们单位知青的调动。一个知青的父母找到我家说他家的孩子在农村已很久了,家里负担很重,希望让父亲帮忙把他的孩子尽快调回来。临走这个家长悄悄留下了一条好烟、一匹好呢子料布。父亲知道后很生气,那几天他很忙,又不好出面,就让我代他去处理这件事。父亲说,我不能要他们的东西,他们的生活很不容易,你一定代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的东西退回。我把烟和布匹送到这个工人家,这个家长就是不要,说这是小意思,要我把这东西拿回去,我在他们家都推出了一身汗。最后我只好严肃地对这个工人说,这是我父亲让我送回来的,你对我爸爸不了解。你就别拿东西了,你不拿东西,你的孩子调回来还快一些,你拿了东西,你的孩子调动就悬了,我爸就不给你办理了。事后听父亲说,这个知青很快就调回了成都,这家人还感到非常意外。
【黄昏即景 】
老一辈的人“先结婚,后恋爱”的占多数,我的父母大概也属这类型。年轻时他们在单位,各忙各的,星期天都少在一起。在那段时间,父亲每月只发10元钱的生活费。我们一家仅靠母亲的60多元工资生活。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拮据,母亲都默默一个人承受着,从不叫一声苦,她常常教育我们要做正直的人。在父亲想不开的时候,母亲顶着政治上的压力,去牛棚看望父亲,安慰父亲,给父亲生活下去的勇气。我的父亲和母亲从结婚到去世,走过60多个年头的风风雨雨,他们相濡以沫,直到退休。我们几兄妹都安了家,有了工作,他们才过上了舒心的日子。父亲的脸上写满了笑容,母亲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严厉。以往没有一同去公园,退休后,他们去了;以往他们从不进饭馆,退休后,他们结伴去了;以往他们没有一同去影剧院,退休后,他们携手去了;以往他们从未去旅游,退休后他们相约去了……看见父母相亲相爱的晚年,看到他们寻找到他们年轻时失去的世界,我的心里时时充满了暖意。
父亲退休后的单人照
母亲退休后的单人照
1982年,父亲70岁生日家庭聚会留影。
【一生的礼物】
“爸爸是爷爷的儿子,是儿子的爸爸”,这句近似绕口令的话,却连接着一家三代人。既为人子,又为人父,角色的变换,我的心理感受当然也就多了一层。记得我刚上初中时,父亲成天忙于工作,早晨天不亮就出门,要很晚才回家,连星期天也少休息。由于父亲在家的时间很少,我们父子间显得有点疏远。对我来讲,父亲在不在家都一样。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放学很早,父亲竟破天荒地坐在家中了。他刚出差归来,风尘仆仆的样子。见到我,父亲便喊了声:“儿子,过来。”他从提包里拿出一本《给少年朋友谈作文》的书,笑着对我说:“爸爸这次出差,没什么带给你,我买了这本书给你,好生读读。”
我翻开书,在书的扉页上,父亲早已为我签上了字。“给海儿阅读,愿对你的作文有所帮助。购于出差之途。爸爸”,拿着这本书,当时我真是好高兴。这是父亲第一次正式送给我的礼物。我捧着它,如同捧着一件精美的玩具,硬是舍不得放下。后来我下乡当知青时也带在身边,这本书成了我乐意写作的启蒙读物。
记不清是哪一年,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退休多年在家,很少出门,身体也早大不如前。某次他从电视上知道成都市体育中心在举办全国书展,竟兴致极高地一个人前往。父亲在书市逛了一个下午,为我刚上初中的儿子买了一本《今日少年座右铭》的书。回到家里,他不顾自己的疲劳,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书页上写下这样的话:“孩子,这本书,购于全国第五届书展。它是一本普通的书,书中的内容是政治家、文学家、数学家、哲学家留下的、毕生为之奋斗的语言的结晶。我认为书中的每句话,都是宝藏之源,望你在初中毕业时,把它读熟背得,并理解其中的含义精神,作为你一生奋斗的目标,从中去追求、开采、发扬、创造你高尚和美好的人生吧!爷爷”。父亲工工整整地写完了题辞留言,把我和儿子叫到面前,十分庄重地把书交给了孩子,像完成一件大事,充满了喜悦,才坐了下来。
1978年,与妻婚纱照,那时成都像馆还没有彩照,是同学的大姐在像馆工作,找人放大后着色。
1994年,儿子上中学时我们一家三口人。
望着父亲送给儿子的书,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父亲送给孙子的礼物,竟然与几十年前送给儿子的礼物一样,拳拳老父爱子惜孙之情尽在其中了。它至今被我们珍藏着,将永远陪伴着我们,不管到海角,到天涯。
1992年,母亲为第四代重孙过生日。
责任编辑:梁嫣佳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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