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腊月过去,到了新年佳节。
这天,西门庆不在家,吴月娘也回了娘家。
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
孟玉楼道:咱们今日赌甚么好?
潘金莲:赌五钱银子做东道主,三钱银子买金华酒,二钱买个猪头,叫来旺媳妇烧猪头给咱们吃,听说她烧得一手好猪头肉,只用一根柴禾,炖的稀烂。
孟玉楼:大姐姐不在家,却怎的计较?要不,存下一份,送在她屋里,也是一样。
大家都表示赞同。
跟着,三人继续下棋。
三盘棋下去,李瓶儿输了五钱。
潘金莲使绣春叫来兴,把银子递给他,让他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四只猪蹄子,并吩咐:送到后边厨房里,喊来旺媳妇宋蕙莲烧,烧完,拿到你三娘屋里等着,我们就去。
孟玉楼问:六姐,叫她烧了拿盒子装到这里来吃罢。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着,是请还是不请?
潘金莲觉得孟玉楼说得对,便依了她。
来兴出去买了酒和猪头等物,送到厨下。
宋蕙莲正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着,磕瓜子耍。
来兴叫:蕙莲嫂子,五娘、三娘使我买了酒、猪头连蹄子,都在厨房里,叫你替她们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
宋蕙莲:我不得闲,给娘纳鞋哩,你随便喊哪个烧罢!干嘛专门点名叫我烧?
来兴:烧不烧随你,我交与你,有事去了。
来兴说着,丢下食材就走。
宋蕙莲一脸不高兴。
玉箫劝:蕙莲嫂子,你且丢下手上的活,替她们烧罢。你晓得五娘那嘴头子,别又惹得声声气气的。
宋蕙莲笑:五娘怎就知道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
牢骚归牢骚,宋蕙莲也明白,五娘不能得罪。
于是,宋蕙莲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猪头猪蹄子剃刷干净,然后用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把洗干净的猪肉上浇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搅拌停当,放入锅中。不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炖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宋蕙莲喊小厮拿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
孟玉楼拣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使丫头送到上房,等吴月娘回来吃。
其余三人坐定,斟酒共酌,品猪蹄子。
正吃着,宋蕙莲笑嘻嘻走到跟前。
宋蕙莲问:娘们试尝这猪头,今日烧的好不好?
潘金莲:三娘刚才夸你好手段哩!烧的香喷且稀烂。
李瓶儿:你真个只用一根柴禾?
宋蕙莲:不瞒娘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就烧得脱了骨。
孟玉楼叫绣春:你拿个大盏,筛一盏给你嫂子吃。
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顺便取碟子拣了几块猪头肉递与宋蕙莲,道:你自造的,试尝尝。
宋蕙莲:小的自知娘们吃不得咸,没曾好生加酱,胡乱罢了些。下次再烧时,小的就知道了。
宋蕙莲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旁边立着,和几位一处吃酒。
到晚上,吴月娘来家。
众妇人见了吴月娘。
小玉悉将送来的猪头,拿给吴月娘看。
孟玉楼笑:今儿俺们下棋耍子,赢了李大姐猪头,留与姐姐吃。
吴月娘:这般有些不均了吧,各人赌胜,亏了一个就不是,咱们这等计较!这样,只当大节下,咱姊妹几人每个轮流治一席酒,喊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赌胜负,难为一个人,大家看,我主张的好不好?
婆娘们异口同声:姐姐主张的是!
吴月娘:明日初五,就我起先罢。
接着,各人安排日子。
李娇儿初六,孟玉楼初七,潘金莲初八。
孟玉楼问孙雪娥请不请,孙雪娥半日不言语。
吴月娘打圆场:她就算了,你们不要缠她,叫李大姐接着罢。
孟玉楼:初九日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她妗子来。
这个六姐,指的是潘金莲。
吴月娘:初九日不得闲,那就挪在初十,李大姐初十请。
众人计议已定,暂且不提。
初五日,西门庆不在家,往邻家赴席了。
吴月娘在上房摆酒,郁大姐供唱,众姐妹欢饮一日。
到第二天,该李娇儿。
初七初八,轮到孟玉楼、潘金莲,不必细说。
初九潘金莲生日,潘姥姥、吴大妗子,都来西门府过节顽耍。
到初十,李瓶儿摆酒。
李瓶儿让绣春往后边请孙雪娥来一起热闹热闹。
可绣春一连请了两趟,孙雪娥答应着来,都迟迟不来。
孟玉楼道:我就说她不来,李大姐非要强着去请她!她可是对人说过,你们有钱的,都吃十轮酒,俺们没钱的,去赤脚绊驴蹄。似她这等说,俺们就罢了,倒把大姐姐也当驴蹄看承哩!
吴月娘:她就是恁不成材的行货子,都不消理她,又请她怎的!
丫头们摆上酒来,众人开吃,郁大姐在旁弹唱。
当下,加上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共八个人饮酒。
西门庆不在,吴月娘吩咐玉箫:等你爹来家要吃酒,你打发他单独吃便是。
玉箫应诺。
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家,玉箫替他脱了衣裳。
西门庆问:你娘往哪里去了?
玉箫:都在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
西门庆:吃的甚么酒?
玉箫:是金华酒。
西门道: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你去拿来我看看。
玉箫把茉莉花酒拿来,打开。
西门庆尝了尝,道:正好,给你娘们吃。
西门庆让小玉、玉箫两个提着,送去李瓶儿房里。
其时,宋蕙莲正在吴月娘旁边侍立斟酒,见玉箫送酒来,宋蕙莲眼快,忙走下来接酒。
玉箫递了个眼色与宋蕙莲,并朝她手上捏了一把。
宋蕙莲知其意。
吴月娘问玉箫:谁使你送酒来?
玉箫:爹使我来的。
吴月娘:你爹来家多久了?
玉箫:爹刚来家。听说娘们在吃酒,叫我把这一坛茉莉花酒,拿来与娘们吃。
吴月娘:你爹若想吃,你就在房中放桌子,有现成菜打发他。
玉箫答应,往后边去。
西门庆为什么不来李瓶儿房间一起吃呢?因为有吴大妗子和潘妈妈在,这俩个是女客,碍于风俗,西门庆不能与她们同一张桌子吃饭。包括聊天,我们经常看到这个场景,本来大妗子在吴月娘房间聊天吃茶的,一听说西门庆回来,都立马回避去其他房间。
宋蕙莲见玉萧暗示她,在席上站了一会,推说:我到后边看茶,与娘们吃。
吴月娘吩咐:对你姐说,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端一壶来。
宋蕙莲一个转身,走到后边。
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对她努了个嘴。
宋蕙莲随即掀开帘子,进吴月娘房间。
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
宋蕙莲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西门庆怀里,俩个唧唧我我起来。
宋蕙莲道:爹,你有香茶再给我些,上次给我的都没了。我还欠薛嫂花儿钱,你有银子也与我些,我好还她。
西门庆:我钱袋内还有一二两,你拿去。
说着,西门庆就要解衣服。
宋蕙莲:不好,只怕有人进来看见。
西门庆:你今日不要出去,晚上咱好生耍耍。
宋蕙莲摇头:这人多眼杂的,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绝好的地方。
于是,玉箫在堂屋门口望风,由着这对男女在屋里顽耍。
这里我们看出,潘金莲是为西门庆和宋蕙莲约会提供地方的。
这凡事,常常会隔墙有耳。
巧的是,孙雪娥正从后边走来,听见房里有人笑,猜是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不料,近情一看,玉箫却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脚。
玉箫恐孙雪娥进屋里,便支开她,道: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去?
孙雪娥鼻子里冒出冷笑:俺们是没时运的人,骑着快马也赶她不上,拿甚么伴着她吃十轮酒?自己穷得伴当伴的没裤儿!
刚说完,被西门庆从房中大声故意咳嗽了一声,孙雪娥顿时吓得往厨房里去。
玉箫跟着把帘子掀开,宋蕙莲见无人,急忙伶俐两三步叉出来,去看茶。
须臾,小玉从后边走来叫:蕙莲嫂子,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
宋蕙莲:茶有了,着姐拿果仁来哩。
少顷,小玉拿盏托,宋蕙莲提茶,一直来到前边。
吴月娘问:怎的茶这咱才来?
宋蕙莲: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进去,等着姐屋里取茶叶,剥果仁来。
吴月娘听了,没再言语。
众人吃过茶,宋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子站立,看吴月娘众人掷骰子,故作扬声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十四点,输了。
玉箫一听恼了,道:你这媳妇,俺们在这里掷骰子,你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
宋蕙莲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绯红个面皮,往下去了。
吴月娘等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
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笑:你们好吃!
吴大妗子跳起来,道:姐夫来了。
连忙让座与西门庆坐。
吴月娘问:你在后边吃酒罢了,我们这里都是女流,你又走来做甚么?
西门庆:既是恁说,我去罢。
于是,西门庆走去潘金莲房中。
潘金莲随即跟了来。
西门庆吃得半醉,拉着潘金莲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和你说!我想留蕙莲在后边一夜,可后边没地方,看你怎的容她在你这歇一夜?
潘金莲:我真不好骂,你这没得那汗邪的胡乱!随你和她鬼混去。好娇态,教她在我这里!我是没处安放她,就算我依了你,春梅那贼小肉她也不容。你不信,叫来春梅问问,她若肯了,我就容你。
西门庆:既是你娘俩个不肯,罢罢罢!我和她往山子洞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不然,这一冷怎么当。
潘金莲忍不住笑:贼奴才淫妇,她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西门庆笑:怪小油嘴,休奚落我,罢么,好歹叫丫头生个火。
潘金莲答应:你去吧,我知道了。
当晚,众人席散,潘金莲吩咐秋菊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里。
宋蕙莲送吴月娘、李娇儿、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故意客气道:娘,小的不送,往前边去了。
吴月娘:你前边睡去罢。
宋蕙莲打发走吴月,在仪门首站立了一会,见再无人,便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
这一定是玉萧传话,跟西门庆约好的。
宋蕙莲走到花园门口,以为西门庆未进来,就将门虚掩着,不曾扣门子,谁知,来到藏春坞洞内,西门庆早在那里秉烛而坐等她。
之间洞内冷气侵人,尘嚣满榻。
宋蕙莲从袖中取出两枝棒香,点上灯,插在地下。
虽然地下笼一盆碳火,却还冷得打兢。
宋蕙莲在床上先伸下铺,上面盖着一件貂鼠禅衣,掩上双扉,两个上床准备就寝。
西门庆脱去上衣白绫道袍,坐在床上,帮宋蕙莲褪去衣裳,二人搂抱一处。
不曾想,好奇的潘金莲打听西门庆和宋蕙莲已经入港,在房中摘去头冠,轻移莲步,悄悄走来窃听。
潘金莲走到角门首,推开门,遂潜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凌波,花刺抓伤裙褶,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立偷听。
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宋蕙莲笑说:冷铺中舍冰,你这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冷呵呵的,睡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你看过那小脚来,象我没双鞋面,买与我双鞋面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彀做!
西门庆:我的儿,不打紧,到明日我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真不错,竟然比你五娘的脚还小!
宋蕙莲:拿甚么比她!昨日我拿她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潘金莲在外听了,心中不快,骂: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会,她还说甚么。
又过不多时,只听宋蕙莲问西门庆: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她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还是后婚来?
西门庆:也是个回头人。
宋蕙莲:怪道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露水夫妻。
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暗暗道:若叫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她撑下去!
潘金莲想当时就声张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逞了淫妇的脸;待要含忍,又恐怕宋蕙莲明日不认。
想着,潘金莲心生一计:留下记号,使她知道,到明日我和她答话。
于是,潘金莲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子,把门倒销上,懊恨归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