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柔一叨
01
千呼万唤,“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的最终调查结果终于出炉。
调查认定徐州丰县生育八孩的女子杨某侠,真实身份就是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的小花梅。
至此,轰动全网的“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短短数百字,诉不完一个被拐女性被摧残的一生,说不透隐藏在她背后那条贩卖人口的黑色产业链,更道不尽拐卖妇女这一“古老的罪恶”中那浸透血泪的痛苦。
自被铁链拴着的杨某侠出现在公众视野以来,社会舆论对“拐卖妇女”的关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关注之下,对准“拐卖妇女”这一主题的专题报道、纪实研究、影像记录重回大众视线。
《古老的罪恶:拐卖妇女纪实》一书被广泛传阅;
影视自媒体纷纷推荐17年前首部聚焦打拐的国产剧《满天星》;
拍摄出《盲山》的导演李杨放弃版权,鼓励网友转发观看;
10年前的电视节目《女大学生的山村噩梦》令网友倍感震撼……
林林总总聚焦“拐卖妇女”话题的文艺作品,无不展示了受害者的痛苦、施害者的愚昧与残忍以及人口贩卖带来的无穷恶果和社会创伤。
然而,却有一类文艺作品“另辟蹊径”,凭借离谱的逻辑与主题,令观众大为厌恶乃至自发抵制。
个中代表作之一,就是曾引起全网声讨的电视剧——《嫁给大山的女人》。
02
《嫁给大山的女人》由真实人物故事改编,主角原型是2006年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郜艳敏。
百度百科显示,1994年,外出河北打工、年仅18岁的郜艳敏正准备买票回河南老家看望父母,却被两个女性人贩子以工厂招工为由拐至唐县。
郜艳敏意识到受骗后几次试图逃脱未果,被转手给3名男性人贩子,并遭到其中一人强奸。
随后,人贩子将她以2700元的价格卖给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一个比她大六岁的羊倌。
这是一个藏在大山深处极度贫困的村子,直到2016年被列入河北省“十三五”异地扶贫搬迁项目,整体搬迁至新村,有了水、电、路等基础设施。
郜艳敏被拐进去时,村里仅有一条羊肠小路可通向外面的世界。
多次逃跑未遂后,被围困在山里的郜艳敏三次自杀,均被救起。
她刚失踪时,家人为了找她,母亲急瞎了眼,四十多岁的父亲一年之内头发全白,多次报警均未能获得可靠线索。
当她被拐一年后,与丈夫回河南老家“探亲”。
家人们觉得她留在家乡也无法找到好对象,只能让她“认命”回去跟丈夫过日子。
在贫困的下岸村,只有初中学历的郜艳敏成了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1995年,她从“被拐来的女人”成了村子里的代课老师。
移情工作加上孩子的相继出生,背负“老师”与“母亲”双重身份的郜艳敏渐渐抹平内心伤痕。
2000年,当地合校并点,没有老师愿意留下教书,郜艳敏再次勉为其难成为代课老师。
村民在此事后开始对郜艳敏产生敬重之情,之前因为她是“买来的媳妇”而常常殴打郜艳敏的丈夫,也不敢再动手了。
在下岸村,还有不少和郜艳敏一样被买来的“媳妇”,随着村里交通和通讯变得比原来方便,她们中不少人选择回到老家。
郜艳敏本来也可以离开大山,但她作为村里唯一的老师,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孩子无法受教育,又陷入“辍学放羊买媳妇”的恶性循环里,最终选择留在大山。
2005年,一位进山拍片的摄影家发现了她,并将其故事发到网上。
经过媒体的曝光,郜艳敏在2007年1月获“2006年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她的事迹也被改编成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并于2009年上映。
谁也没有想到,这部自认“充满正能量”的电影,会在六年后引发轩然大波,受到全网声讨。
03
在《嫁给大山的女人》中,虽然保留了拐卖妇女的情节,但主要人物的逻辑和行为却遭到大幅改动。
根据豆瓣的剧情简介,原型为郜艳敏的女主角山菊,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大山之中。
在逃跑中遇见钟老汉,被他带到家中。钟老汉的儿子石根以为山菊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媳妇,双方产生误会并发生冲突。
误会化解后,钟老汉一家不仅精心照料山菊,还联系了山菊的家人们前来接她回家。
而山菊在等待家人的过程中,当起山里的代课老师。又为了报恩留下照顾生病的钟老汉夫妇直至康复。
最终,山菊舍不得山里的孩子和父老乡亲,彻底嫁给了大山。
2015年,这部电影和郜艳敏的报道被网友翻出,顿时受到广泛质疑。
对比郜艳敏的经历不难发现,此片情节不仅与她的真实经历大相径庭,且存在严重美化犯罪行为的嫌疑。
购买、囚禁、侵犯郜艳敏的夫家在电影变成女主角的救命恩人,几次自杀被迫认命的郜艳敏在片中变成自愿报恩留在大山。
在片中,真实的犯罪变成误会一场,村庄的“愚昧”成了“淳朴”,村民的“暴力”化身为“救助”,硬生生在“抢占”与“侵犯”的土壤上开出“爱情”这朵花……
然而编剧再怎么美化也无法说通最基本的逻辑:如果村民如此淳善,大山如此可亲,可恶的人贩子为何会将女人贩卖到这里?
为了歌颂所谓的“美好”,不惜美化罪行,拔高人性,以牺牲受害者的方式去歌颂她的行为,最后让善意、良知与道德成了套在女性头上的枷锁,将她彻底锁在了不属于她的大山。
而在现实中,这套道德枷锁何尝不是套在了郜艳敏头上?
纵观郜艳敏的人生,满是无奈、屈辱与迫害,唯一的光和亮,是她自身迸发出的人性光辉。
将她称为“最美女教师”,把“感动河北”的光环加诸其身,无异于电影的美化罪恶。
因为郜艳敏遭受的拐卖、强暴、囚禁等罪行,在奖励与歌颂的逻辑里,将变成她的资本。
一句话,“越惨越伟大”,美化罪行的下一步,就是感恩——没有这些罪恶,你都成不了榜样。
这不仅是对受害者的侮辱,更是对罪行的放纵,它让所有向往真善美的人都沦为罪恶的帮凶。
拍出《盲山》的导演李杨在看到郜艳敏的生活后,感到十分震惊,因为犯罪的人没有得到惩罚,而受害者被塑造成了英雄。
“她被塑造成一个英雄时,她怎么反抗?”李杨表示,“这种塑造,是一种加害”
采访李杨的记者也提到:在广泛的报道之后,郜艳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她最终选择的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绝望的表现。
南风窗《尴尬的榜样:郜艳敏,被拐来的教师》一文显示,在被称为“最美女教师”和评为“感动河北年度人物”后,她也十分茫然。
郜艳敏始终被莫名的力量束缚着,当她回忆起当初被欺骗、强暴、拐卖的经历,仍然感到万分屈辱和痛苦不堪。
关于自己的命运,她一直找不到正确的答案,满心都是问号。
04
如今,《嫁给大山的女人》已是臭名远扬,被中文互联网钉死在耻辱柱上,每当拐卖妇女的话题兴起,都会被网友翻出来再鞭挞一番。
然而相似的逻辑却依旧不断在文艺作品乃至现实中重现。
比如2008年播放的电视剧《阿霞》,讲述四川女孩阿霞被骗到大山里以身抵债,她在剧烈的反抗后被村民的“真情”感动,最后带领村民们一同走上富裕道路。
在网上关于“丰县生育八孩女子”的讨论中,不乏这样的观点:
事件发酵不久后,有网友称杨某侠身上的锁链,是她怕自己伤害孩子自愿钻进去的;
真相揭晓的几天前,微博某大V表示,杨某侠嫁到丰县,是其母亲安排,“拐卖人口”是网友脑补;
某知名编剧称,小花梅是被董某民“捡”到的,以董某民的文化水平和法律认知,他并不觉得自己娶一个捡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著名作家贾平凹,也在这场声势浩大的事件中,暴露出自身认知的局限。
6年前,贾平凹写出了反映被拐卖妇女的长篇小说《极花》。
当媒体问及他是否与被拐卖女性接触过时,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
用不着我和她接触,她被拐,不需要怪她为什么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吗?
对于人贩子的态度,他更是语出惊人:
如果他不买媳妇,他就永远没有媳妇,如果这个村子不买媳妇,这个村子就消亡了……
滔滔舆论中,对弱者、受害者的加害和污名,仍是屡见不鲜。
这些明里暗里都想牺牲弱者拯救穷困的人,应该听听郜敏艳当初的茫然叩问:
我到下岸村十几年,生活一直没有大的改善。这个村子,我来时就是这样,有时候我想,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呀?现在还是这样,我给自己打过许多文豪,都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
郜艳敏口中这个“十几年都没有改变”的村子,在2016年被列入河北省“十三五”易地扶贫搬迁项目,开始实施整体搬迁。
仅用了一年,全体村民迁入新居,摆脱贫困。
希望动不动就觉得牺牲弱者有合理之处的贾平凹们都能明白,拯救一个贫困的村子,靠的不是迫害女性,而是合理可行的扶贫。
如今,调查人员遍访江苏、云南、河南三省,走访群众4600余人次、调阅档案材料1000余份才为小花梅讨回的公道,可不能再被这样的言论搅浑了。
比漠视罪恶更可怕的,是合理化以及美化罪恶。
因为这将让罪恶,永远没有被消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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