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
央视一套开年大剧《人世间》播出过半,观众赞誉纷至沓来。《人世间》恰如一江浩荡的生活流,在50年的蜿蜒曲折中写出了国家发展和老百姓生活的磅礴变迁,其中流淌的人与人之间的无限情义深深打动并温暖了观众的心,堪称一部当代中国的影像心灵史诗。所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人世间》正是在这情、义与语之间达到了高度的艺术平衡,彰显了主题创作中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的新高度。
从光字片出发交织出
《人世间》的有情天地
电视剧善于展现日常生活,已有《平凡的世界》《金婚》《父母爱情》等珠玉在前,但《人世间》的独特之处在于能将前述经典恢宏的史诗性与细腻的情感性融为一体,在经纬交织中熔铸出以光字片的历史命运为代表的当代中国城市发展与百姓生活的缩影。
《人世间》想要表达的是个人、家庭与群体、城市之间的同构命运。“光字片”是北方吉春市的边缘棚户区,这里有木材厂、酱油厂、拖拉机厂、军工厂等,居住的大多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工人家庭。这些家庭里,有如周志刚这样的支援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也有“六小君子”这样的“工二代”,以及周楠、周玥和周聪这样的第三代。它是光荣与梦想的同义词,也是困惑与艰难的近义词。电视剧从1969年周家子女上山下乡为故事起点,逐步展开了共和国50年发展演进的宏伟画卷,其中涉及了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恢复高考、知青返城、改革开放、反腐倡廉等国家和社会发展的重要节点和事件,而剧中这些工人群体家庭的历史命运也就随之跌宕起伏。这样,光字片就有了极典型的意义,成为了中国城市50年发展的一只“麻雀”,而电视剧也就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家庭故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故事”了。
在注重长时间跨度带来的历史深度的同时,《人世间》还从空间的角度拓展了故事的宽度。光字片犹如蒲公英的花托,随着光字片的人从这里出发,像种子向外飘散。随着周志刚,我们来到了四川三线建设前线的起伏大山中;随着周秉义,我们看到了生产建设兵团的雪山农场;随着周蓉,我们见到了贵州的青绿山水;随着骆士宾和水自流,我们见证了深圳的迅速崛起。多样化的空间通过人物关系的牵连为电视剧构造了一个蒲公英般的辐射与漂移状的故事世界,强化了电视剧容纳社会历史的能量级。从北方到南方的对角线既画出了剧中人物的种种命运,也画出了国家发展的变奏曲线和强弱声调。但最后,这些从光字片飘散在外的人们又都回到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去见证光字片的消失——这既是光字片老百姓几代人的期盼,也是以郝省长与周秉义两代共产党干部为代表的党和政府对百姓美好生活庄严承诺的兑现。
《人世间》中的世界当然并不全然和谐美丽,也充斥着各种矛盾冲突、思想困惑和人性复杂,但难得的是这个世界中的人们始终没有丧失对美好生活的执着向往、竭力追求和相互扶持,从而让这一方人世间成为值得留恋的有情天地。
以周家人为核心传达出
《人世间》的良善真义
《人世间》放弃了传奇性,以身边人的视角来描写人物传情达义,塑造了可信、可爱、可亲的平凡人形象。
周父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这让他骄傲,在三线建设工作的几十年里与家庭聚少离多也无怨言。他有中国式家长的独断和望子成龙的期待,但绝非封建家长。在他的价值体系中判断人的最高标准就是“好人”。因此,当他确认了冯化成和郑娟是“好人”时,便与女儿、儿子冰释前嫌。
在做一个“好人”的前提下,周家三兄妹的性格人生各有色彩。哥哥秉义具有传统知识分子齐家治国和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的理想情怀。在面临改变命运的历史机会时他选择了对爱情的忠诚;在面对自己家和岳父家之间的冲突时他选择了理解;在面对军工厂改革时他选择了迎难而上;在面对汹汹舆情时他选择了隐忍;最后他主动请命回到吉春完成了光字片的改造,实现了岳父和自己的理想。他是一个讲党性原则的干部,但并非六亲不认的螺丝钉。从政治人格上看,他从岳父那里受教固然颇多,但不如说他更像曲书记。姐姐周蓉则明显具有浪漫主义色彩。无论是年少时与北京诗人通信恋爱,还是不告而别在贵州与冯化成结婚,又抑或是毅然与冯化成离婚与蔡晓光再婚等,都清晰地展现了她个性中的决然不羁与爱自由。弟弟秉昆具有他这个阶层常见的同情、宽容和智慧,更鲜明地体现了平民阶层的精神价值。面对陷入绝境的郑娟一家,他从同情帮助中萌发了爱情的火苗越烧越旺,即使面对全家的反对也义无反顾地要与郑娟结婚。他没有哥哥姐姐那样有本事,但他守住光字片的两间老屋照顾了妈妈也成了兄弟伙的主心骨,之后又通过开饭馆开书店买房子获得了成功,也获得了父亲的肯定。这个“老疙瘩”看似愚笨,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娃养,还为此失手伤人入狱十几年,但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对做一个“好人”守护自己家庭的朴素信仰。
郑娟也是创作者用力刻画的人物。这个身世凄惨没有工作一辈子照顾家庭的柔弱女子,却有对爱的不顾死活。当她认定了秉昆之后,便不管不顾地付出。但郑娟显然不是刘慧芳,面对孙小宁对自己唯一拥有的家庭的挑战,她毫无犹豫地对其进行警告。郑娟用一双手和一颗心守住了家庭,守住了幸福。所以周母对她说,自己得的秉昆的“济”其实是她郑娟的“济”啊。
电视剧还刻画了秉昆的一众小伙伴,以及老马、曲书记等高级干部。这些人物各具性格的弧光,也都有自己的价值和道德底线。即使骆士宾和水自流这样的人物也体现出了时代某个层面的辩证逻辑,同样具有审美价值,没有绝对的“坏人”。他们都在历史洪流中努力向前,为自己为家庭,也为城市为国家。他们身上的良善坚韧正是千百年来中国人身上最可宝贵的真义,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能稳步向前最坚实的根基。
叙事速度和重场戏的精心配置形成《人世间》的靶向共情
《人世间》以无处不在的细节真实为故事的艺术真实铺就了底色,但更值得讨论的是,电视剧通过叙事速度和重场戏的精心配置极大增强了电视剧的艺术吸引力。
电视剧在50年里有意识地选择一些节点展开,如1969、1971、1973、1976、1978、1980、1984、1988等,通过压缩和延展形成叙事速度的交错,同时也设计了大量的重场戏与之相呼应。电视剧开始的家人分别、枪毙犯人等就先声夺人。其后周父贵州见周蓉、回家见郑娟、周母苏醒等段落也感动无数观众。其中周家1980年过春节尤为精彩,堪称中国电视剧的华彩乐章。该段落短短七八天的故事却用5集时长进行描写。一方面是秉义岳父母在与周家相见的问题上一波三折。岳父母心机深沉的各种考量,秉义和冬梅两人夹在中间的无奈,省长突然生病秘书将茶叶送回导致的误会加深,周家的骄傲与失落,冬梅与母亲的公开冲突,秉昆和秉义、父亲的冲撞,秉义和冬梅开诚布公的讨论等,电视剧都细密地加以表现,将一个平民家庭与高干家庭之间因姻亲关系带来的立场价值冲突与情感动荡展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是周父带领一家人外出拜年的众生相。周父因儿子女儿考上北大的骄傲与炫耀之意,秉昆与郑娟的尴尬之情,邻里的羡慕嫉妒之言,人物的种种小心思微表情都通过镜头的捕捉和演员精彩的表演呈现在观众眼前,激发观众的日常经验与之共鸣,让人拍案叫绝。这一场戏不但充分展开了人物关系及情感反馈,集中了戏剧冲突,也鲜明地呈现了电视剧的价值取向:秉义和冬梅,周家与郝家反因此多了一分相互理解,而秉昆与父亲、秉义则生了罅隙,从而推动电视剧情节和人物继续发展。
这种通过叙事速度调控叙事表达,不断造成精彩段落的艺术手段是非常高妙的,需要大胆的艺术构思和娴熟的影像叙事技巧,当然也少不了演员高质量的表演。也正因为如此,《人世间》在对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表达中才韵味深长,极富情感张力和价值感染力,也就能避免观众的“倍速观看”。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副院长)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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