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名妇产科男医生经常行走在两极。
一极是琐碎和荒诞,需要礼貌而专业地让女病人打开双腿,从阴道里取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瓶子和小饼干。
一极是生门,一个人负责产妇和婴儿两条命,还有1/6500的概率遇上三胞胎产妇。
每个决策,每次下刀,都处在悬崖边缘。
即便万分小心,“退休时经手的死婴得有一车多”。
到底是什么人,会选择这种过山车一样的职业?
高分英剧《疼痛难免》把一个丧到爆却极有职业素养的妇产科男医生,推向大众面前。
在职业的特殊性之外,戳中了每个打工人的肺管子。
如果注定被热爱的工作剥削,如何处理与之相伴的痛苦?
如果痛苦无可避免,难道只能宽慰自己“这就是存在本身”吗?
我们先来看看剧中男主角亚当·凯有多丧吧。
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开着一台必须从副驾驶进的破车,赚的钱还没医院的停车收费机器多。
就像剧中出现的歌词,“走在绷紧钢丝上的傻瓜”。
身上经常溅满血
他的丧绝大程度上是工作带来的,那个赫赫有名的“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简称NHS)。
NHS虽说是可以放在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的“英国骄傲”,实则医护人员的神坑,最突出的问题是常年资源不足。
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致敬NHS
一方面是床位,据世界经合组织统计,2017年英国每千人医院床位数只有2.6个,低于中国的4.3,相当于日本的五分之一。
亚当所在的NHS系统公立医院,妇产科病历摞得比其他科室高,但只能就重不就轻。
症状不严重的患者,必须快速处理后劝回家。
一方面是人手,亚当的职级还是代理医师,就已经是整个妇产科的主力了。
传呼机滴滴滴滴的响个不停,从一个又一个的子宫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孩子,大大小小的手术都要上。
因为高级医师不能及时赶来,有时候哪怕是高风险的手术,也得事急从权。
“看过就能做,做过就能教。”
亚当经常两班倒,在病房和手术室之间马不停蹄。
可越是这种时候,陈旧的医用设备越是添乱。
呼叫警铃莫名其妙的响,天花板莫名其妙的塌,手术服自取机莫名其妙的卡。
这种时候亚当只能从垃圾桶里,捡出刚脱下的带血手术服,再重新穿上。
在这么苛刻的工作条件下,纰漏很可能出现,锅当然是干活最多的小医生背了。
亚当就是这么惨:
他听上司的话劝一位孕妇回家,下班了又给叫回医院替人当值,正好那位孕妇出了意外。
原来她有早发型先兆子痫,由于症状不明显被亚当疏忽,如今病发必须紧急进行剖腹产手术。
手术十分凶险,剖出孩子后产妇大出血,一直淌到了地面。
慌乱之下,亚当根本没办法操刀。
幸好上司及时赶来,同时解救了产妇和亚当。
后来,这位诞下早产儿的新妈妈投诉了医院,而亚当要承担主要责任。
在英国,遭受这种投诉的医生,是很难找到下一份工作的。
亚当的心理阴影由此种下,时不时的,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浑身是血的婴儿和孕妇狰狞恐怖的脸。
他的私人生活也受到了影响。
因为职业关系,他早就是鸽朋友的局、极少陪伴男友的混蛋了,这下他的亲密关系又多了一重阴霾。
温柔体贴的男友一眼就看出亚当有心事,但亚当总是搪塞一句“I’m fine”(我没事)。
亲密关系明明是他唯一的情绪出口,他却拒绝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恐慌。
也许有原生家庭的影响,也许是想在男友面前维持面子,但更有可能是——
他不知道如何倾泻关乎生命权责的沉重压力。
如果压力是NHS系统带来的,离开这个系统不就行了?
不行的。
亚当不是没想过放弃做医生,凭借医生丰富的解决问题能力、时间管理能力和同理心,他完全可以找到有钱有闲的工作。
他还想过以此和已经分手的男友再好好努力一下,交付出全部的自己。
但是不行的,他早在不知不觉间把NHS医生当作使命。
这个系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没它不行。
NHS是“烂工作”,却给人“该死”的意义感。
它面向的是所有英国公民,不管收入多少、阶层为何,都提供免费的医疗保健服务。
富裕阶层可能看不上它,他们愿意豪掷千金去设施豪华、不用排队候诊的私人医院。
但普通民众必须靠它兜底。
它也确实有一套健全的机制,去尽可能保障每个普通人,乃至普通人中的弱势群体的权利。
比如为人称道的家暴受害者保护机制。
医院的女卫生间放有红色的贴纸,家暴受害者可以把贴纸悄悄贴在病历上,向医护人员求助。
《疼痛难免》中,亚当和助手舒蒂尽力保护了一位遭受家暴的孕妇安娜。
他们以私密检查为由,支开她的丈夫。
中途被打断后,舒蒂不放心,又借口留了安娜一晚。
半夜她去病房找安娜,一边操作B超仪,一边聊家常。
安娜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起丈夫在她怀孕之后的烦躁和粗暴,然后给舒蒂看她手臂上的淤青。
第二天安娜的丈夫察觉到异样,拽着她就要走。
亚当及时叫来保安,把他送到警察局拘留了。
虽然最后安娜反悔,亚当和舒蒂的努力看起来变得“fucking pointless”(毫无意义),但这个保护机制绝对有意义。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NHS系统真的能救命。
它相比私立医院的优越性,是足够多的病例样本量和万全的应对之策。
剧中有一个嫌弃NHS医生到不行的产妇,说什么也要在私立医院生产。
结果产后大出血,护士们手忙脚乱,手术药剂和血包不够,麻醉师久久到不了位。
没办法,还是用救护车送到了公立医院才得救。
“把钱省下来,够度20个假期了。”
NHS有存在的必要,但要知道,是富有职业素养的医护人员把它撑起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社会对它最需要的工作回馈最少?”
在NHS经费不断紧缩,特别是近年疫情的冲击下,风险高、收入低、压力大的医护实实在在地“为爱发电”。
这不合理。
英国政府对于NHS系统的支出
《工作不会像你爱它那样爱你》一书,指出了当代社会的怪圈。
人们需要从工作中获取意义和价值,却被“使命感”的工作深度剥削,筋疲力尽。
《疼痛难免》呈现了NHS系统高压对医生的损耗。
亚当经常累到产生幻觉,在下班后的社交场合,看到了兵荒马乱的医院走廊。
舒蒂一面连轴工作,一面准备医师考试。
可她却在考试通过后,作为妇产科唯一的当值医生,疲惫又冷静地救了两条生命,下夜班回到公寓就自杀了。
原来,舒蒂一直患有不为人知的抑郁症。
曾经在知乎上看到一位医学生的回答:
“因为选择了学医,我反而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病,生了病,不得不去遮掩”。
整部剧集中,我们看不到任何对于医护的保护,更不要提心理干预。
在舒蒂的追悼会上,亚当质问发言的高级医师为什么要夸舒蒂在工作中手到擒来。
——“大家要继续假装这地方完美无瑕吗?”
——“如果你想改变现状,去政府工作吧,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就还是要回到正常工作中啊,最终大家会忘记给橡树(为纪念舒蒂而种)浇水,早晚也会死掉。”
同病相怜的人只是作为系统的代价牺牲掉了,她的牺牲没有能够带来重视和反思。
“共同的不满被有效地私有化,并集中在个人身上。”
然后产生一个又一个的代价,而系统永远在运转。
这是小丧剧《疼痛难免》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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