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丁楠】
俄乌局势紧张,连日来,向当地的几位朋友询问近况。他们或是平静处之,或是有意沉默,或是无暇关心,还有的作冷眼旁观状,让我也搞不清究竟是外界过度炒作战争迫在眉睫,还是身处局中的乌克兰人成了温水里的青蛙,对危险临近浑然不觉。
我是在半年前到访乌克兰的,一个月时间里游历了哈尔科夫、扎波罗热、基辅、敖德萨四座城市。行前,一位俄国朋友跟我讲:“乌克兰东南亲俄、西北亲欧,你去的地方都以说俄语为主。只有一些极端反俄人士,你跟他讲俄语,对方会故意用英文回答。”
“不过,对于国家该向东还是向西走这个问题,每个人有自己的答案,不能简单以民族或者语言划分。”
首站来到哈尔科夫,便让我对他的话深有感触。
哈尔科夫火车站
哈尔科夫位于三条河流交汇处,是东欧的交通枢纽之一,也是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都城(1919-34)。这座东乌重镇在地理、经济和行政上的关键地位,从苏联时期精心修造的机场、车站,已可见一斑。市内气势磅礴的工业大厦,更是1930年代欧洲数一数二的高楼。
建成于1928年的国家工业大楼
作为乌第二大城市的哈城,同时是该国的文化和教育中心。当地学生云集,政治活跃度不亚于基辅。2014年亲欧示威运动发生后,南方的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宣布独立,哈尔科夫随之成为乱世中的俄乌争夺的焦点。
哈尔科夫人普遍以俄语作为母语,但在政治认同上,却大体是亲乌与亲俄两派实力相当。2014年基辅动乱期间,两股势力在哈尔科夫爆发冲突,亲俄派要求中央给予当地更多自治权,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则声讨克里米亚分离运动。后者推倒了自由广场上的列宁像,以示反俄决心。
我在哈尔科夫参观时,两派人马正利用城中的标志性地点宣传各自的政治主张,表面和平对峙,实则暗流涌动:
市议会大厦门口,亲欧美派执意将国旗与欧盟旗并列升起,表达乌克兰融入西方的意愿。亲俄派则发动请愿,要求保护建筑上的苏联印记,将其视为某种民族性的象征。
哈尔科夫市议会
前党委大楼对面,抗议者安营扎寨,批评俄罗斯自古以来对邻国的病态心理和侵略野心。而不远处的哈市天文馆却不顾政府出台的“去共产主义化”新规,坚持以加加林命名,把苏联宇航员的模型摆在门前。
由犹太教堂改造成的哈市天文馆
8月23日广场上,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给红军雕塑拴上国旗,把手举机枪的苏联战士改造成争取乌克兰独立的化身。或是为防范类似事件重演,城郊的苏军烈士陵园里,警卫轮班守卫,工人在园区巡逻,恐怕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
8月23日广场
在哈停留期间,我请当地大学的一位教英语的老师作半天导游。他刚从顿涅茨克看望父母回来,谈到俄乌对峙,感叹自己不过是夹在两股势力中间的普通人。作为俄裔乌克兰公民,他一方面热爱自己的国家,另一方面,又很难把俄罗斯当作仇敌看待。
“现在有些反俄宣传——比如政府大楼门前的展板——针对的已不只是普京或俄国历史上的某个政权,而是俄罗斯民族本身。他们大肆宣扬俄乌人民间的世仇,这令人恐惧。”
州政府大楼前安营扎寨的反俄抗议者
从我们在哈市结识到后来借助社交媒体保持联络,我始终能感受到这位老师内心的拘束和担忧。在哈尔科夫,我问起他克里米亚的事,后者态度暧昧,只说:“过去我们可以拎包就走,到那里过周末的,未来是不可能了。”
后来我们又通过短信聊一些问题,他常给我转发媒体的报道,却对自己看法讳莫如深,仿佛是怕被旁人发现而惹上麻烦。
哈城背后这种隐隐的紧张对峙令我始终难忘。而几天后南下,来到同属乌克兰东部的扎波罗热,却并没有类似的感受。我计划到扎波罗热参观,原本只是想领略一下书本上读到的第聂伯河水电站。
大教堂街原名列宁大街,是扎波罗日的一条主道
扎市在苏联成立并开启工业化以前,是俄罗斯帝国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我起初认为这里没有太多可看之处。及到市区,小巴车沿漫长笔直的列宁大街向河畔行驶,两旁一栋栋苏式古典住宅展现眼前,令人应接不暇。
扎波罗日民居
道路高低起伏,夏日热气蒸腾,远望城市天际线,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城堡。近观建筑局部,形制规整,精雕细琢,不比首都基辅逊色。建设一个工业城市花费如此心思,让我吃惊不已。车子抵达终点站,下去一看,已身处水电站近前了。
第聂伯河水电站
同样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扎市居民对历史遗产的珍视:在音乐厅旁的花园里,一位乘凉的老人和我大谈身旁建筑的历史——落成于30年代,战争中被毁,战后迁址重建...... 点点滴滴,如数家珍,言谈间透着自豪。
两年前,为了保护一家邮局外墙上的马赛克壁画,热心市民曾多次致信政府部门,阻止邮政公司安装广告版。这幅展现人类治水发电、改造自然的壁画创作于1970年代,如今被视为城市的公共遗产。
以改造第聂伯河为主题的壁画
很难想象,在扎波罗热,直到2016年乌克兰议会通过“去共产主义化”法令,数以百计的街道仍然沿用着苏联时期的旧名:列宁、捷尔任斯基、马利诺夫斯基、无产阶级、共产国际、克里姆林、先锋队、共青团、三五计划、劳动光荣、十月革命40年、苏联建国50年...... 有些在俄罗斯都不再使用的名称,至今仍是本地生活的日常。
我向一位从事苏东研究的德国学者请教这背后的原因——难道只是因为扎波罗热说俄语的人口占了大多数?
对方反问道:“如果一座城市过去30年来几乎没什么发展,新建的住宅和设施远比不上从前,人们会热衷于去苏联化吗?一个马达西奇的员工,眼看着厂子一年年被折腾垮掉,他会不留恋过去?”
住宅楼间被精心维护的苏军纪念碑
他进而解释说,不是所有问题都可归到民族认同上去。“难道当地人对苏联的怀念就一定意味着亲俄,就是对乌克兰的不忠?要知道对那些经历过苏联的过来人,今天的俄乌边界不过是他们印象中的行政区划。”
离开扎波罗热的路上,我透过车窗又一次望见马达西奇的办公楼和厂房,没落衰败令人唏嘘。我同意学者的观点——不能用简单的族群、语言划分来观察乌克兰社会。事实上,一周下来,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多是所谓的“灰色空间”。
后来到基辅、敖德萨,也有相近的感受:官方的叙事非黑即白,但民间的态度却复杂胶着。仿佛是带着各行其是、互不相扰的默契,一方面,政府忙着给城市去苏联化,为亲欧示威运动修纪念馆,凭吊东部战场上的牺牲将士,甚至为了向西方示好,支持本地非政府组织搞集会游行。
基辅一处教堂外新添的凭吊墙
“天堂英雄”街因纪念2014年死去的示威者而得名
另一方面,普罗大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青年人忙着享受自由和青春,然后考虑如何出国另谋高就;工薪阶层要为生活精打细算,在超市和菜场货比三家。人们漠然地走在政府大楼门前的欧盟旗脚下,走过排满战士相片的幕布,走上新近命名的“天堂英雄”街,看不到这些东西和自己的生活有何关联。
说到底,八年前那场“革命”,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旁观者。
总统办公厅前交错排列的乌克兰与欧盟旗帜
初到基辅,步入华灯初上的赫雷夏蒂克大街,如同置身苏联风情的迪拜。马路两侧,斯大林式的新古典建筑宏大繁复,动辄延展数百米,在灯光下美轮美奂。步行道上,每隔几步便有水烟馆,阿拉伯和土耳其人几乎占到行人的一半,有的携家眷,有的陪朋友,有的忙着招揽生意,还有中东常见的街头少年,无所事事盯着行人看。
基辅独立广场
后来从本地人了解到,这么多外来人口涌入,市民也很不习惯,但能增加旅游收入总是好事。在敖德萨,一个土耳其游客也和我讲,中东游客飞来乌克兰,多半是为了寻欢作乐:“我们在当地的名声不好,他们不喜欢我们,但又需要我们的钱。”
基辅夜色
在灯红酒绿的基辅和敖德萨,人们大可找到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悠闲。我问一个当地的同龄人,如何看战争的可能性,他略带自嘲地笑答:”无从得知,也无法控制。不过......德国应该不会允许成批的乌克兰难民涌入欧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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