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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台钢琴被放置在深圳华强北街头、地铁口,装修工、医生甚至是盲人,会在工作之余到钢琴前弹奏休憩。街边的钢琴接纳了巨型城市代谢出的焦虑与疲惫,让普通人多了一个情绪的出口。
街头演奏
这不是一双标准意义上弹钢琴的手。常年的体力活使得手指不再白皙、纤细。当王齐和这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身体也会跟着浮动。
从《昨夜星辰》、《在水一方》到《上海滩》,一曲接着一曲。在华强北地铁口,这架红黄白蓝相间的钢琴前,王齐和一身黑色短袖T恤短裤,显得不甚协调。他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叫不上名字的运动鞋、黑裤子、黑上衣——春天时是看起来像保安服的工装外套,夏天的时候是宽大的T恤。
2018年,华强北街道的管理者在辖区内一条930米长的步行街上次第摆放了8架钢琴,供人免费弹奏——任何人都可以。王齐和是这里的常客。每当有路人在王齐和身边停下,或观赏或用手机录视频的时候,王齐和总会站起来问对方:要不要来试一下?对方如果以不会弹为由推脱,王齐和便鼓励起对方来。
都市的霓虹灯亮起来了,灯光把王齐和的脸映得五颜六色。一个小时过去了,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趁一曲结束跟他搭两句话,除此之外他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直到他接了一个电话,是老伴打来的,叫王齐和回家吃饭。
一曲结束他深呼一口气:弹得还不够好,还得练。王齐和把简易乐谱装进黑色挎包,民工打扮的他走进人群里,没人会在意。几个孩子围住了那架钢琴,几双小手在上面乱敲一番,钢琴发出了混乱的声音。
图 | 王齐和弹琴的双手
31岁的尹心恺在华强北旁边的眼科医院上班,一周来弹两到三次,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班后,每次40分钟。尹心恺的脸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弹琴的背影像一个学生,弹琴的时候,就把在街边小店买的红茶放在琴旁,把挂着“协和”标志装饰物的书包放在脚边。
尹心恺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是“深二代”,一路顺利读了好高中、好大学,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了硕士和博士。作为高知中产家庭的孩子,他经历了被“鸡娃”的童年。父母虽然不会明确强迫他做什么,但周围的同伴和环境给了他压力,时刻要记得进步。在这种环境下,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琴,拿到了钢琴八级证书。之后,他的奋斗目标转而变成当一名医生,直到学成工作之后,才有了更完整的时间拾起钢琴。
从协和医学院毕业后,尹心恺本来有留在北京的机会,考虑到家人在深圳,于是选择了现在的工作。他聊起眼科医生陶勇被病人袭击的事情,这则恶劣的伤医事件曾震撼了他,但他宣称即使如此也没有怀疑过做医生的选择,当医生需要勇气。
对于一名31岁的医生来说,职业生涯还需要积累经验,现在他还只能做助手,尚未自己一人完成一场手术,他希望早日能成为一名成熟的医生。
蓝色医用口罩已经完全汗湿了,汗湿的还有尹心恺的上衣。他眼神疲惫,眼睛里有血丝,医生工作时间不固定,常需要在周六值班,弹琴于他来说是难得的放松。在家人电话催促下,尹心恺不舍离开了钢琴,消失在地铁口。
图 | 在练琴的眼科医生
钢琴就摆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地铁口。如同往熙攘的街区投入一颗颗小石子,将紧张繁忙的日常击打得松散了一些。
do、re、mi、fa、so……do、re、mi、fa、so……段民山坐在钢琴前还总是练习最基础的音阶。从事国际贸易行业段民山,每周从南山坐地铁来华强北3次,置办货物后在这里找国际物流公司向外国客户发货。发完货,他就会来练习弹琴。
深圳华强北曾被誉为“硬件硅谷”、“中国电子第一街”,在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里,依靠电子产业诞生了太多传奇和财富神话。2013年段民山投身华强北创业。那一年,34岁的段民山在老家湖南新化相亲几次无果,决定离开老家县城,到外面寻找新世界。
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开始以前,他的生意一直不错,最好的几年,一年的净利润就有五六十万。可惜他没有投资房产的意识,错过了在深圳买房的黄金期。现在,他在深圳南山区南头租了两室一厅,房租六千,平时就在出租屋里工作。他的生意只依托于一台电脑和一部手机,收到订单后,他去华强北取货,就地发货。
段民山喜欢音乐源自哥哥的熏陶。哥哥在老家湖南新化的中学做数学老师,但却酷爱音乐,吹笛子、弹钢琴都是一把好手。段民山的笛子已经练得能让自己满意了,他想把钢琴也学会。
睡眠障碍缠了段民山十多年,进而影响了他的听力,音乐是他情绪的出口之一。在深圳打拼八年,段民山认识了现在的女友,对方比他年轻许多,能不能结婚,他还不是很确定。学钢琴的一大动力,是想获得女朋友的关注。
没有钢琴之前
王齐和没有食言。又一个周末,仍旧是在那架红黄白蓝相间的钢琴前,他准时出现。
弹琴时,他的黑色挎包就放在那架印有“Play Me I’m Yours ,I love Huaqiangbei”的钢琴上。里面除了装修用的图纸,还装了一个塞满A4纸手抄词谱的文件夹。王齐和把那本粉红色塑料封面的文件夹叫“纪念簿”。翻开文件夹,是46首王齐和喜欢的曲谱(这个数据不断变化)。第一首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还有《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我的中国心》《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在纸上,王齐和用笔画了每一个音符对应的琴键以及每一个琴键对应的指法。
图 | 王齐和对照词谱本弹琴
在华强北的街头,王齐和有400个知音。在华强北弹琴的同好们组了个400人的微信群——华强北浪漫钢琴夜。
王齐和打心眼里佩服这里面两个弹琴者。盲人钢琴师张旦旦,被装修工王齐和认为是一个天选之人。群里的强者还有“钢琴爷爷”陈云昌,老爷子已经72岁了,住在华强北20公里外。只要爷爷出现,街头就会上演一场观众可以点歌的音乐会,“来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人群里有人说。钢琴伴奏旋律旋即响起,路人打亮手机灯光,陌生的人们聚集在爷爷身边,一场大合唱开启。
晚间十点半,观众还不愿离开,“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啦”!热心观众七手八脚帮爷爷收拾好背包,送他去公交站。
这两个人来弹琴时,王齐和会变成观众,听到精彩处,他常用他的“独门绝技”来叫好。那是他童年时发明的口哨声,清脆婉转。小时候,只要他吹出这声口哨,外出的鸭子们就会像听到命令一般从河里归来。在华强北的街头,王齐和的口哨声往往把驻足听琴声的人吓一跳,转而带着奇异的眼光看他,他不以为意,反倒露出有点调皮的神情。
“钢琴露天学院”,王齐和这样称呼华强北摆放钢琴的这条步行街,还把这个名字写在了自制曲谱的扉页,附上一个日期“公元二0一八年十一月18日”,日期是后补的,王齐和说,那是他第一次触摸钢琴的日子。
2018年11月18日,一整个上午,王齐和在华强北地铁口旁边的现代之窗大厦里做装修,十二点多完工后,疲惫的他走出大厦时,心里想着先找个地方吃饭。偏是那天,他抬眼看到了正前方的钢琴,钢琴边没有人,他跑过去试了试,不知道每个琴键具体代表什么,就乱摁了一会儿。
后来,他了解到这些钢琴可以免费使用,时常来弹,为此还放弃了跟工友一起打牌的业余爱好。知道王齐和爱弹琴,工友就不主动约他了。“大家没觉得奇怪或生疏,各有各消磨时间的方法。”王齐和解释。一来二去,王齐和还因为这件事上了当地报纸——工人钢琴师——报道的标题里这么描述他,王齐和就这么成了华强北的一个注脚符号。
王齐和把自己对音乐的感觉归因于自己那已过世的老父亲。
小时候,每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洪湖之上,鼓声震天,龙舟竞相齐发,瘦小的王齐和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父亲在龙舟上唱号子:采花哦!采花耶……如今55岁的王齐和,还能手舞足蹈地完整唱出当时的调子。他说,小时候,老家的人盖房子、打地基的时候,汉子们抬起石磙碾压的时候,也会齐声喊出好听的号子,父亲也是那个领头人。用王齐和的话说,这些已经远去、不再复现的场景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那号子的声音,“好听得很”!
那时远还没有学会弹琴这件事。王齐和一直记得小学三年级的音乐课,女老师在课堂上弹琴,弹的都是红歌,可好听了,每一首他都会唱。后来上初中,半工半读,初中毕业后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回村务农挣工分。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不知音乐教育为何物。
35岁以前,王齐和未曾离开过老父亲和故土。在仙桃市杨林尾镇,王齐和本分地当好一个靠种田,养鸭,捕鱼,养活妻子和儿女的农夫。35岁那年,他“像流浪人一样流浪到深圳”。
契机偶然。2002年,在深圳做装修的同胞哥哥王齐炎喊他来深圳一起搞装修,王齐和心动了。一开始,王齐和跟哥哥搭伙老乡一起干,时间久了,王齐和认识了一帮老乡,便能带着老乡们自己接活,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浪潮下,壮年时期的王齐和在深圳凭汗水也掘到了金。王齐和有八个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六,这一大家子人,现在大部分都在深圳生活工作。
主干道旁一栋栋高楼大厦内部,王齐和都在里头包过“项目”。20年前他来的时候,现在的华强北步行街还只是一条车道,两边是空旷的工地。他算是包工头,手机里拥有一个300人左右的装修队。每当他谈成一项工程,他就会通过自己的熟人关系,快速组建一个项目组,瓦工、木匠、水泥匠,应有尽有。
华强北电子市场的三楼和一楼的众多商铺,都是王齐和和工友们做的装修,沿街的很多招牌,就出自他们之手,路边无数房间的地板砖就是他们贴的。这支队伍的机动、灵活和原始性,决定王齐和往往承包的并不是什么大工程,基本都在几万块以内,这样以少成多,每个月有一单生意,一年就有盼头。他们靠着这种方式在华强北找到生存之处。
王齐和已经弹完第三遍《上海滩》了。作为王齐和的忠实听众,工友闵大柏这天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们认识几十年,在闵大柏眼中,身边的工友之中就王齐和的爱好特别。王齐和弹钢琴的时候,闵大柏坐在另外一只椅子上,怀里同样抱着一个电脑包,里面装了雨伞、水壶之类的用具。“农民工也有权利追求高雅文化嘛!”他说。
闵大柏不懂音乐,但懂得聆听,朴实地感受到音乐对他“有着神奇的魔力”,听了能让他心情愉悦,还表示听别人弹琴是他沉重体力劳动之后唯一的爱好。
图 | 闵大柏听王齐和弹琴
这条街上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也是王齐和的听众。他们大都55岁上下,跟王齐和差不多大年纪,再老,他们连打扫卫生的工作都没法找到了。大部分时候,他们要不停地检视地上有没有垃圾。累了的时候,逃脱掉主管监视,可以在地铁口旁边的台阶上短暂休息。
王齐和跟很多环卫工打过照面,从来没有去询问过他们的生活。就像从来没有环卫工问过王齐和为什么要在这里弹琴。
被钢琴改变的养老构想
2021年底,8架钢琴一一张贴了一张告示《公益钢琴使用须知》:请严格遵守钢琴使用时间,上午9:00至13:00,下午14:00至22:00.请勿在22:00以后使用。
清晨和深夜响起的钢琴声给华强北街道带来了管理难题,派出所转过来好几份噪音投诉,为了防止扰民,这些音乐爱好者不能再没有时间限制地使用钢琴。担心被投诉,王齐和也很少停留到晚上十点之后。
深圳的天气在12月终于变凉,周六上午,王齐和九点就到了现代之窗大厦前的凉亭台上弹琴。最近,他着重练习的歌曲是蒋大为的《最美的歌儿唱给妈妈》。他反复练,一遍又一遍。常穿的黑色外套绑在他的腰间。自从钢琴闯入了他的生活,他几乎把家庭和工作之外的热望都倾注到这些琴键之上。他仍然只会记简谱,有时弹奏得不是特别流畅,但不妨碍他坚持到这里弹奏。
华强北嘈杂的街道像一个开放剧场,舞台上挤满步履匆匆的行人,小商贩拉着推着货物奔走;外卖小哥焦急等着红灯,头上的兔子耳朵在发光,高架桥下,搬家的货车司机一直在喊,让一让,让一让。偶尔有好奇的市民拿起手机拍一段录像,更多为生计奔忙的人们路过王齐和,背着包或拉着板车,朝着目的地而去。
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在钢琴旁的台阶边,大儿子在手机上写写画画,小儿子在母亲怀里撒娇。许久之后,她放下怀里的孩子,主动走过来跟王齐和说,大叔,让我们家老大弹一会儿好吗?
王齐和起身,把位置让给了这个叫锦然的高一男孩。锦然第一次被母亲带到公益钢琴面前,以前他都是在手机上或家里的那台电钢琴上练习,因为学习紧张,他只能抽出周末的时间。
男孩修长的手指下流淌出久石让《summer》乐曲,清新的钢琴声吸引王齐和,他主动和孩子的母亲攀谈起来,了解到锦然学习钢琴是在手机软件练习的,王齐和感到不可思议。
一曲结束之后,王齐和提议,让锦然教他识五线谱,这个有些羞涩的男孩没有拒绝。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锦然挑了一首《小星星》,把这首歌的五线谱在手机屏幕上调出来,给王齐和讲每一个符号的意思,低音谱号、音符时值,边讲边在琴键上演练。半个小时后,王齐和没太搞懂,“还是懵的”。
图 | 王齐和在跟锦然学习五线谱
这是王齐和第一次知道这两首歌,也是第一次知道《菊次郎的夏天》这部电影。锦然离开后,王齐和在手机上找到了这两首曲子的简谱,开始在嘴里哼起来:“好听得很!”是跟他纪念薄里那些词谱不一样的好听。
王齐和手上有这8架钢琴的钥匙。这是华强北街道公益钢琴的运营负责人孙永红交代给他的事,因为常看到王齐和在弹琴,时间久了,两人便熟识。孙永红嘱托王齐和成为这8台钢琴的管理者。
孙永红给王齐和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每个月用抹布擦拭钢琴两次,保持钢琴清洁;二是遇上钢琴有损坏及时上报。王齐和答应了。钢琴前的凳子常丢,王齐和想了一个办法,找了根铁链把钢琴的脚和凳子的脚拴在一起。
王齐和对这些钢琴倾注了最多心思,孙永红把一架淘汰的钢琴申请下来送给他。2020年6月29日,王齐和花了300块运费,从步行街把那钢琴运回出租屋。
那是一套46平米的两室一厅,房租4500元每月,加上他们两口子,共有7个人合住在这里,都是一起做装修的工友。王齐和和老伴的出租房塞满了装修用的物品。老伴2013年来的深圳,现在在附近的医院里做清洁。一堆杂乱中,客厅那架五彩缤纷的钢琴很吸引人的眼睛。
工友没回家之前,王齐和偶尔也在客厅弹琴,有时候也在工友面前弹,接受他们的调侃。
图 | 穿着衬衣弹奏的王齐和
2021年11月初,王齐和去附近的振华路122号海外装饰大厦谈一个装修项目,因为疫情原因,对方迟迟定不下来,他有些沮丧,“今年估计赚不到十万块”他叹气。
他感慨这是一个“没钱不行”的城市,由此提起他做装修时遇到那些家里几栋房的老人家,一个月的收入抵得上老家巩固村里几十个人的收入。一众兄弟姐妹里面,只有带王齐和来深圳的哥哥算是熬出头了,他在深圳买了房子,孙子孙女都有了,现在每天主要的生活就是写毛笔字,拉二胡。
在王齐和的计划中,再过一些时候,身体做不了装修了,他终究还是要回去养老。王齐和念着,等退休回老家的那一天,要把摆在出租屋的那架钢琴拉回去。这台钢琴出现在他对晚年的规划之中,他能想象的最完满的养老生活,是在故乡的阳光下弹钢琴。
- END -
撰文 | 张小满
图片 | 王炳乾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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