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唐孙位《高逸图》中的高士形象,其手中所持为麈尾,经常被误认为是棕毛排扇。
宋许迪《野蔬草虫图》团扇面
黄缂丝凤栖牡丹图紫檀木刻寿字柄团扇
红底缂丝海屋添筹图乌木雕花柄团扇,乾隆年间内廷制造,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仿汉代便面扇子
乾隆帝绘寿萱图并书奉侍皇太后观荷诗折扇,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故宫博物院藏
会冬眠和一季生落叶作物
扇子的自然基因与进化历程
有多少人会想到呢,我们周遭,衣食住行中的日常用具虽然不断进化,却依然有一些传统物品遵循着自然法则。譬如说,会冬眠——扇子几乎就是如此,随气候的循环变化而隐现于人们身旁,与昆虫青蛙乃至松鼠黑熊差不多,受惊蛰或上升的气温所召,重返人间,直至西风乍起,木叶凋零,复归于沉寂。扇子则带来风,也可以反过来说被季风带来,我们都知道它是一种具有鲜明季节性的物品,但未必会从「冬眠」与否这个动物的习性上去表达。冬眠当然也不是唯一的隐喻尺度,以鸟类的迁徙乃至水生动物的洄游也能成为一种观察和言说视角: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扇”归来——在看不见的橱柜里和我们手边桌畔床头之间往复。虽然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依赖于空调环境,也不知往年的扇子放在橱柜中哪个角落里,渐渐忘记再取出来;但候鸟与昆虫的数量,不是也一年不如一年吗?
也可以取譬于另一个植物的角度,可以说扇子是一种一年生或者半年生乃至一季生落叶作物: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扇”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扇犹捎凉风……这样的诗词妄改固然无稽,但未免无理。古典语境中,扇子的确也积极参与到轶事与意趣的建构,正犹如夏日以及夏日中的清凉一个都不可少。这方面的证据不少,一会儿再徐徐道来。而我们想要先提醒的是,夏日所用的扇子,其实是兼具有自然界中动物性和植物性特征的。这当然与文明发展过程中,人们师法自然,取材于天地之间有关。在地球侧身围绕着太阳,构成黄赤交角亦即造成寒暑、冬夏的周期变化过程中,祖先们以自然物在冷时保暖,热时纳凉。夏天到来,须遮阴、须鼓风,“南有乔木”,可不可以休息?“凯风自南”,是不是棘心所吹?所以就有了葵扇,或称蒲扇,或称芭蕉扇,径自折取植物宽大的叶片,譬如岭南的蒲葵,或者将条状茎叶编织成一个大叶片的形状,譬如华北的蒲草,起到扇风挡阳光的作用。也有用竹编的,所以在汉代杨雄编成的《方言》中提到一个“箑”(shà)字,说扇是函谷关以西的称呼,函谷关以东称“箑”。更早时候西汉前期的《淮南子·精神训》有句:“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东汉末年高诱则注解称:“箑,扇也。楚人谓扇为箑。”可知当时竹扇在一个颇大的范围内得到运用。
而“扇”则表明了扇子的动物性来源,一目了然,其字从鸟羽的羽。羽扇最出名的莫过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鹅毛扇:簪冠纶巾、鹤氅皂绦,外加手中轻摇的羽扇,成了智者人设的标配。更早时候,上古还有一个表示扇子的字写作“翣”(也读shà,但古音与箑音近而元音有所不同),见于儒家经典《仪礼》,书中列举日用器具:“燕器:杖、笠、翣。”而又是《淮南子》,在《俶真训》那一部分里说:“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凊有余于适也。”其中的“凊”是凉的意思,也谈到了扇子的季节性。扇子的核心功能是引风,古人并非一早就知道风是空气流动的形态,他们长期想象,风中有精灵或神物掌管,那就是“凤”及“鲲鹏”的来历,而这两种或同一种神物,乃是百鸟之王;鸟儿一扇动羽翼,风就来了,巨鸟振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形成旋风,它们也就飞起来了。因此,对于扇子来说,动物性来源又不只是提供材料,而且还有形式上的相似与启迪。
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服器部》里所说:“上古以羽为扇,故字从羽;后人以竹及纸为箑,故字从竹。”则认为扇子的动植物来源之间有一个此消彼长、前后更迭的过程。但说起来,这并没有概括全貌:因为到了宋代,折扇或叫叠扇(当时又称聚头扇)开始传入中国。普遍以为这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江户时期儒者冢田大峰(1745-1832)在《随意录》中提到,在当年日语中的迭扇一词的读音即从蝙蝠而来,因形似而名之。而十六世纪中期到过日本的明人郑舜功撰有《日本一鉴》,更明确指出,蝙蝠翅膀立悬可收束折叠,飞翔可张开扇动,日本人由此发明了折扇。如此,则可谓折扇有蝙蝠的文化基因。在明代之后,折扇在中国自宫廷开始,影响到民间风行于世,也因其便携,并得到来自书画界的加持,风头大大超过之前的团扇,而欧洲几个世纪以来,仅绘画传统所见,同样也是折扇多领风骚,受历代贵妇的爱宠而长期在风尚中占有显赫的位置——这么看起来,在机械化和工业时代的风扇-电风扇发明之前,扇子的进化简史有过动物率先,植物胜之,而动物又扳回一城的反复过程。可情况也不尽然,因为折扇的材料无非还是竹、檀香木以及纸张种种,所以实则可算是动物形式与植物材料的结合。
“阴森逼人,直透丹田骨髓”
作为农具、武器、法宝的扇子
说动植物基因云云,其实只是一个溯源的角度问题;而究其根底,无非已为人类执于手中,或者搁在家里的一个小物件而已。其功能也就如之前《淮南子》以否定的反季节方式所揭示的那样:夏日之箑,有用于己;夏日用翣,求凊(凉)于适。但扬风遮阴这一核心功能,在实际运用中,又见于更复杂的状况。除了像董仲舒《春秋繁露》里说的“以龙致雨,以扇逐暑”之外,扇子端的还有其他一些用途。小时候,很多人家里其实是有一把破扇子不冬眠的,后来有电视剧热播,被我这样的小孩手里执着装济公,一边摇一边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也不拘于四季寒热,但其正经的作用则是扇风点火生煤球炉子。那个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笔者是在乡间度过的童年,起初家中电器只有电灯,电扇、电冰箱、电视机种种皆是后来慢慢登堂入室的;但稍早时候,却已经在室外享受过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那是生产队晒谷场上归集体所有的生产工具之一,与脱粒机、拖拉机等等搁在一起而稍显小巧的大型电风扇,在稻谷或油菜籽收上来,鼓风扬秕、脱粒去壳时用的。
这些机械农具在古典时代当然难以想象。但欧洲人在十九世纪末发明的电风扇,最初传到中国时,人们可能就有他用之想。黄永玉先生曾引一位清季人士是这样记载的:“前日德庵大人得闻英夷进贡太极混元扇。扇为镔铁所铸,中空,藏阀门机括如人之经络血脉,状若无物,实则冀此欺蒙忠厚。……另有粗如腿筋之软管二条自须弥座下出之,长二十丈,通至别室之怪异铁箱内,一虬髯绿睛之夷酋守之,手起,则箱案忽作雷鸣虎吼之声,且四周鬼火不止,则彼室之太极混元扇转动如旋风矣。此风之疾,千百倍于校场齐眉棍演习舞动,受之则气塞,阴森逼人,直透丹田骨髓。英夷之用心洞见,不察自明矣。实阿芙蓉一案后又一毒计也。”上纲上线到是鸦片的同类,将要荼毒东方人的“太极混元扇”,顶了一个很中国古典的名头,却正是如今大家所熟悉的电扇,却被最初的文化接触者怀着敌意,想象并描述成了一个机械怪物。面对机械及其背后的电能,清末不知名的文人背后的思维逻辑其实也是渊源有自:在旧式武侠小说中,跑江湖的武林人之中,有一类是摇着折扇戴着头巾的儒雅读书人打扮者,他们的武器即是手中的折扇。其中也有正有邪,一些淫邪之辈、采花大盗,他们道貌岸然,也用折扇,甚至其中也有机关,镔铁所铸,扇柄中空,能发射暗器乃至迷药种种。
而在更早的说部中,扇子已然作为武器(法宝)一种或是机关的一部分。《封神演义》中著名的杀人刑具炮烙铜柱,是用巨扇搧火炭烧红铜柱,而使人一挨上就灰飞烟灭的。如此,扇子则是一种助纣为虐的工具。但在伐纣一方的阵营中,阐教十二金仙之一清虚道德真君有一法宝“五火七禽扇”,称是“此扇有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五火合成此宝;扇有凤凰翅,有青鸾翅,有大鹏翅,有孔雀翅,有白鹤翅,有鸿鹄翅,有枭鸟翅;七禽翎上有符印,有秘诀。”大约就是以七种羽毛,封印了五种火焰,使用时要念咒掐诀的意思,一发动,敌人或化作一阵狂风,或直接被扇成灰烬。道德真君曾用此来破十绝阵,后来给了其徒杨任,在伐纣战场上屡建功勋。
更著名的扇子法宝,则要算是《西游记》中的芭蕉扇。细数起来,小说中有两柄芭蕉扇,分别都与一头牛有关。首先是太上老君那里有一柄,那次金角、银角大王带了盛丹的葫芦、盛水的净瓶、炼魔的宝剑、勒袍的金绳下界,也带了芭蕉扇;而另一次青牛作妖,自称兕大王,带了当年打倒孙悟空的金刚琢,也提到了芭蕉扇。老君就凭它收服青牛,说这平日交与仙童搧火炼丹的,所幸没有被一起偷下界去,要不然,与金刚琢配合使用的话,老君自称连他都没奈何云云,其祸恐怕要烈于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那一次——可见其神性所在。在金角银角大王处,即提到芭蕉扇可以凭空搧出火来。想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被捉,关在八卦炉里的时候,炉外应该正是被芭蕉扇不停搧着,差一点就被炼成了仙丹。所幸美猴王躲在有风无火的巽位,后来逃出来蹬倒八卦炉,几块炉砖从三十三天外落下来,化作了地上的火焰山。之后师徒四人路过,如大家所熟知的,行者和牛魔王的夫人铁扇公主因求取可以灭火的芭蕉扇而打了三个回目,最终度过一难。其间,孙悟空头一次被芭蕉扇一搧而走,翻滚了一夜才在五万里外停下来,后来听灵吉菩萨解释:“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搧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所以才能克制火焰山,“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最终孙悟空连搧了四十九下,至此世上再无火焰山。这把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无疑与前一把太上老君的有阴阳雌雄之分(书中也称其为“纯阴宝扇”),隐约相应,可见是小说作者的精心设计。
风俗日趋于薄?风气日趋于扇面化!
扇子中的权力关系与符号场域
如今,似乎已经没什么作为武器的扇子了,不过扇子常作为“舞”器,出现在舞台上乃至广场舞人群中,成为习见的视觉道具。道具扇子,早就在古代就出现于舞台上、朝堂中了。君王、贵人身侧的罗伞与障扇,最初大约会起一点遮太阳的实际功用,但后来无非就是一种传承下来的摆设而已。实用性退散,而竖立在当年语境中,帝王将相要仗此来显现威仪,表彰自家的权力与地位——以至于到了戏剧舞台上,这也因袭而成为权势的符号。
不论是高举的大扇子还是小扇子,权力的因素往往萦绕其上,像是风,一搧而招摇起来。小说《水浒传》在智劫生辰纲一段就借白日鼠白胜之口说到了这样一首歌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酷暑当头,每个人一视同仁么?不,有是否在消暑乘凉还是焦心于禾稼、曝晒在烈日下的区别,有有没有时间空出手来喝凉茶摇扇子的差异——此时此刻扇子并不是人手一把的基本权利,而是分判特权、财富、阶层,以及是否是劳动者的标志物。甚至,这还只是底层人士对公子王孙的想象:其实,不论是之前所说到的行必有“障扇”的帝王家,还是豪富权贵之家,大小扇子都未必自己亲自来摇,而常有人帮着打。即使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寄人篱下,但依然有丫头紫鹃侍候,替她打扇子;宝玉出门忘记带扇子,也有大丫环袭人专门送出来。而书中又写到,宝玉为了哄晴雯开心,则是撕扇子玩,把那些精巧而有用的扇子以暴力方式破坏掉,以博美人一粲,这无疑是对夏桀周幽“裂帛”一事的风雅改写,但小说中叙及:“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看似是将扇子作了一番价值评判,视之为与真情相对立的无足轻重之物;但如果与书中提到的石呆子因收藏的扇子被贾赦看中而被其拿到衙门去一事相对照,恰恰依然能在这种对扇子的轻蔑中,看出其超然的经济地位与居高临下的人身支配关系。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开头提到,那块女娲补天留下来的顽石,是“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遂被一僧一道托在掌上,袖于袍中,投胎历劫而去。通灵宝玉无非是个扇子上的装饰物大小,随风摇摆,从扇子这个角度看《红楼梦》的意象与符号体系,或许会有更多的新阐发。
扇子的权力机制在《西游记》中三调芭蕉扇的段落里表现得更为显著。铁扇公主因为有芭蕉扇而成为火焰山一带唯一的食利者,在五百年中靠山吃山,每年都有垄断的生意——周遭黎民百姓的生机,全仰赖于临时借芭蕉扇一用,稍减火害。基于这种特权,铁扇公主对扇子开发出了复杂的专利认证技术:打不过孙悟空,就给一柄假扇,越搧,火焰山的火势越大。而即使是真扇子,也有个可大可小的收放技巧,孙悟空假扮成牛魔王从她那里骗走真扇,却不知口诀,只好扛着走,给赶上来的真牛魔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扮成猪八戒,黑吃黑又诓了回去,缩到杏叶大小纳于口中。这保藏技能无疑也是专属权的一部分。
当然,权力未必都与阶层对立有关,不尽然都形成苦乐与善恶的对比。在文化领域,扇子常常是一些权力关系叙事中的符号。陆机的《羽扇赋》托宋玉、唐勒以鹤羽为扇,遭诸侯讥笑,侃侃辩之,那时的主流是麈尾,而鹤羽扇似乎带有新锐的、实验性的青年亚文化色彩,与旧有的风气进行碰撞,在文人的笔下,文人以理服人,以辞动人,获得胜胜。到了十几个世纪之后,折扇在明代初年开始流行,则看上去也有新旧文化事项相争时的类似情况。明人陆深《春风堂随笔》记载:“元初,东南夷使者持聚头扇,当世讥笑之。”而之后到了明成祖的时候,据刘元卿《贤奕编》的叙述:“永乐中朝鲜进撒扇,上喜其卷舒之便,命工如式为之。”撒扇也就是聚头扇也就是折扇,折扇由此借权力的势能,上行下效,蔚然成风。同书又记载了地方上这种扇子款式更迭的过程:“南方女子皆用团扇,惟妓女用撒扇。近年,良家妇女亦有用撒扇者,此亦可见风俗日趋于薄也。”作者表述为道德向时代风气屈服,其实是文化场域中的保守立场对新兴事物的不信任感。
但折扇终究成了文化上最强势的扇子,即使电扇兴起之后,这一点我们至今依然感受得到;不论是下围棋的还是谈国学的,似乎都要手中握柄有内容的折扇才能算有内涵。依前文所引黄永玉所录清季笔记中的表述:“扇之运用,有雅俗之别。贩夫走卒列坐于通衢廊庑,手握南粤破葵扇,运之如大斫杀,呼喝有声,汗酸四溢,虽有风,为俗人之风也。正当之法,当以左或右手之拇指为一方,食、中、无名、小指为一方,挟扇柄于掌心抵之不使脱落;运腕力于左右,使和风流荡于中怀,动作从容,面带微憩,仪态优扬,则雅人之风存焉。”其出处及真伪固然俟考,但个中的文化优越感却是一贯以来的实情:扇子不唯本身在中国的雅文化中成为一个意义纷呈的符号;扇面所构成的平面空间,早已成为书画的载体,高端文化视觉的一种标准化小型媒介物。这个传统远溯三国时杨修替曹操题扇画蝇、六朝时王羲之给卖扇老太太写字的轶事,到唐代又因李世民端午节给功臣草书纨扇而历代相沿,至少从宋代开始,已然是书画专业的试卷或答题纸了,据《宋朝名画评》记载:宋太宗“一日遍诏籍在院中者,出纨扇,令各进画。”院指画院,纨扇也就是团扇。到了明清以降,折扇拱形的扇面又继而成为一种形制特别、却又循其规蹈其矩的篇幅。以至于连传统相声里都有个段子,用扇子来调侃文化功底(绘素本事)不高的人:先要在素扇上画美人;画得不好,改画张飞;张飞也没画好,改怪石;最终怪石也没画成,要涂成墨扇,另请高明题俩金字吧……这个故事我们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视为是文化人如何被潜在的强势文化权力,拗成了扇面和扇骨的规范化模样。如此,扇子一物,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符号;又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符号场域的一个象征了。
撰文/朱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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