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淑枝
文：C
图：大俗摄影
都说养儿防老，老无所忧，这句话落到我身上，却变了味。
我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身上掉下的肉，在我老后，先是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后是把我像后妈争抢儿子一样，直到把我拉扯的粉身碎骨。
一
我叫王淑枝，今年76岁，自从十年前，老伴病重去世后，我一直独居。老房子在老伴去世后没几年就塌了，儿子们互相推托一直不肯修缮，此后，我一直借住在已故表姐留下的村里三十平的小房子里。
我生孩子晚，现在最大的孩子才45岁。过去我身体好，自己住没问题，我也不愿去城里麻烦儿子们。
这几年身体大不如从前，时常头晕，我便打算把小房子还给侄子，搬到儿子们家住。表姐就侄子一个儿子，家庭条件一般，去年又有了儿子，现在一家三口，加上照顾孩子的岳父母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但也从未提过要回小房子，为此我一直不好意思老占着。
哪知，我说了我的想法后，我的四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愿意让我搬过去的。
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先是带我去医院做了头部核磁检查，见结果没啥大问题。
大儿子说他岳父母下个月退休，他们都商量好了，正好让他岳父岳母搬过去接送孩子。这样家里就没有多余的屋子让我住了。
二儿子主动提出，每月给我的生活费，每家再加一百元，让我别怕花钱，想吃啥就买。
三儿子怕老婆，三儿媳妇没开口表态，他也没说话。
四儿子一直无所事事，工作不稳定，去年离婚，今年又找了一个女友，住在女方家。现在媳妇正在备孕，自然也是看媳妇脸色不敢开口。
我心里难受，想着就再坚持几年，虽然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好歹自己还能维持。但儿子们的表现着实让我失望。
一年后，我经常感觉手脚发麻，有一次腿突然不听使唤意外摔倒了，好在不严重，我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但医生看我年纪不小，根据经验，嘱咐我千万注意，虽然核磁和其他检查没查出大问题，但手脚麻也不是小事，只能提前预防。
医生的话让我很害怕，现在我还能自理呢，儿子都不愿意我搬过去，若瘫痪了，儿子们会怎么对我呢。
二
我又把儿子们叫来，说了我的情况。几个儿子儿媳妇一番商量，结果是，让我去养老院，说那里有专人照顾。
我不同意，儿子们就拿侄子说事，让我体谅侄子，人家不提，是看在已故母亲的面上，咱自己得知道分寸才行。
说实话我并不想去养老院。自从上次我提出搬去儿子家住，他们拒绝后，我也私下找了几家养老院，又试住了半个月，感觉都不是很合适。
后来遇见村里去过养老院的赵老太太，听她一番哭诉自己在养老院的遭遇，更加决定放弃走这条路了。
赵老太太是退休教师，每月有不少的退休金，她不同意去养老院儿女们看在退休金的份上也能接受和她同住。
对于这次他们商量完的结果，我心里悲痛，但我也只能照办。我怕我再摔倒，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一个星期后，我被送去了镇里一个小规模的养老院，每月一千二百元。儿子们商量，以后干脆把给我的生活费直接交给养老院，从此，我便没了一丁点的收入。
三
我在养老院住了三个月，平时特别无聊，也不让出门，像我们这些生活自理没问题的人还好点，不能自理的人就惨多了。
我隔壁屋的柳老太太就是瘫痪的，她说不了话，我看见护工给她喂饭时都是大呼小叫的，拉屎了很久才会被收拾，还会被护工骂。
那段时间我手脚麻的频率更高了，我很害怕，只能暗暗祈祷，瘫痪的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只是，人生就是这样，怕什么，就来什么。
一个多月后，我突患脑梗，左腿和左手没了知觉，只有右手和右脚有一点点知觉，但拿筷子吃饭几乎做不到。
养老院方面和儿子们商量，要么把我接走，要么加五百元费用。我不想瘫痪了还留在这里，不想经历柳老太太经历的那些。
我哭着求儿子们把我接走，但儿子们最后商量的结果却是，每人平摊一百二十五元，把我留在养老院。
四
有一次，我两天只喝了一口水，想拉屎都没有。饿得喊不动，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可算吃了一顿饱饭，但接着又因拉了屎，遭到护工咒骂。
我终究还是变成了柳老太太的样子，经历了她经历的一切。几近绝望，最后我想到自杀。
自杀前想去表姐坟前看看，求了护工半个月，最后我不得不说我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看完表姐我就该死了，我们都解脱，求护工可怜我，帮我完成心愿。
护工知道我的想法后，吓得赶紧才通知院方，院方又通知儿子们，儿子们又拖了半个月，我才被担架抬去了表姐的坟前。
在表姐坟前我哭干了眼泪，当年我救了落水的侄子，表姐对我一直感恩，去世前见我可怜，住在塌了一大半的老房子里，就留下遗言，村里的小房子让我免费住，只要我不搬走，侄子不许要回小房子。
五
如今小房子在我搬出去之后就被侄子卖了，听说他在城里换了一个三室一厅。如今我也再无任何出路，索性就在表姐坟前结束生命，至少死的时候身边有表姐陪伴。
我把儿子们支开，说想自己在表姐坟前呆一会儿。从养老院出来前，我已经一天多没吃过东西了，如今万念俱灰，想死倒也不难。
儿子们走后，我想了很多，我这一生终究是含恨收场。几个小时后，天渐渐黑了，儿子们没有一个过来找我，我心如死灰，渐渐出现幻觉，感觉很快就能跟老伴和表姐见面了。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天大黑前，我没见到儿子们，也没见到老伴和表姐，竟然见到了匆匆赶来的侄子和侄媳妇。
侄子听说了我的遭遇，跪在表姐坟前痛哭不止，抱着我的腿说，若不是当年我冒死救了落水的他，如今哪还会有他的存在，更不会有媳妇和孩子。
侄子去村里借了一辆面包车，就要把我接到他家去。儿子们听见动静也都跟了过来，但面对侄子的举动，各个都变成了哑巴，不说一句话。
我对儿子们失望透顶，又不想再牵连侄子。侄儿媳妇给我喝了点水后，我才勉强能开口说话。我拒绝了侄子的好意，但侄子一脸赤诚，不容我拒绝，和侄媳妇两人费了大力，就要抬我上车。
让我觉得讽刺的是，我的四个儿子纷纷帮忙，抬担架的抬担架，开车门的开车门，竟然忙得不亦乐乎。
六
搬去侄子家后，虽然算是稳定了，但我一直忧心忡忡，我不知道住在这里会怎样，能住多久。心里始终是七上八下的。
侄媳妇把婴儿房收拾出来让我住，婴儿房离他们的主卧近，方便晚上照顾我。她父母去了次卧，白天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照顾我。
侄媳妇的父母比我年轻，但也快60岁的人了，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侄子又请了中医每个周末来家里给我针灸。七个月后，我的双手竟然有所好转，右手慢慢地能拿起筷子，而原本没有知觉的左手竟然能动了。又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可以自己拿筷子吃饭。
这一切的改变，让我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多少平静了些，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难免会想起儿子们，平静的内心便又开始起波澜。
就在我暗暗庆幸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的时候，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但与此同时，一个坏消息也跟了过来，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七
政府扶持新农村建设，要在老家村子里建一所小学，正好选中了我家老房子的地段。这样一来，我能得到一百多万的补偿金。
那天一大早，侄子家的门铃就被接二连三地按响了。来人正是我那四个儿子和儿媳妇，连同孙子孙女，大人孩子一共是十三个人，自打我从养老院搬到侄子家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
大儿子说他岳父岳母回老家了，现在空出了一间屋子，让我搬回去和他们住。
二儿子说，老大家两个孩子太闹，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不如搬到他家，都是三室一厅，当然是去他那里住着舒服。
三儿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儿媳妇抢先说，她们家是没老大老二家房子大，但房子大不代表住着就一定舒服，虽是小两室，但昨晚她已经让老三把孩子送去她爸妈家了，腾出的屋子有两片暖气，我住着冬天保准暖和。
四儿子一直住在女方家里，如今孩子才几个月大，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四儿媳妇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老四一直没上班，我现在腿脚不方便，搬到他们那里他正好可以亲自照顾我。
听了他们的话，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内心是激动的，温暖的，虽然我知道儿子们看在补偿金的份上，才说了那些话，愿意把我接回去。
就算我是这样回了儿子家的，最后也不算老无人养，老无所归。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恨只会让我的心更痛。
我还没开口，几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四儿子不小心把床头柜上的水壶碰倒了，水壶掉了正好砸在三儿媳妇脚上，三儿媳妇一声尖叫，大喊老三你个窝囊废，你兄弟打你女人你还杵在那看热闹。
三儿子脑门一热，给了四儿子一拳，打得他满脸是血，孩子们早已哭作一团，哭声此起彼伏。我一着急，血压突突往上窜，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脏像要往下坠，竟然喘不过气来。
要不是侄亲家公故意摔了电风扇，弄出大动静，都没人发现我已经奄奄一息，危在旦夕。
八
我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才有好转，期间，儿子儿媳妇们轮流照顾我，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被他们这么伺候过呢。
我心里清楚，他们做这些的缘由，如果没有那笔补偿款，估计也只有在我闭眼的时候，他们才会过来看我一眼。每想到此，心里便越发悲痛，久久不能平静。
我毕竟岁数大了，还有脑梗，这次犯病，算是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但脑梗却因此又重了，原本恢复的双手，只有右手小拇指能勉强动一下。好在我能说话，这让我心里平静不少。
几天后，夜里，我感觉脑袋发晕，舌头也不如几天前好使，喘气越发困难。心里知道大限已到，睁眼看见侄子趴睡在我床边，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头半个月儿子们还轮流着晚上照顾我，时间一长，就坚持不住了。后来很长一阵子，晚上只有侄子和侄媳妇轮流照顾我。
住院这阵子，儿子儿媳妇们虽然无限殷勤，但多数都是白天过来，话里话外还会有意无意提到让我立遗嘱的事。我表面装作听不懂，其实内心早已碎了一地。
我细微的动静把侄子惊醒，他以为我要小便，赶紧去拿尿桶。我叫住他，摇了摇头，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让侄子把村长和村书记请来，连同儿子儿媳妇都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宣布在我死后老房子的补偿金全都留给侄子一人。
我说完，有那么几秒钟的安静，接着儿子们就吵了起来，我静静的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张牙舞爪的手手脚脚，内心毫无波澜。
这一辈子，我从未那么平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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