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龟仙人那会,正好是我和男人A分手之后不久,男人A离开时,对我说:“你自我的世界大得让我无法容身。”那会我们在闹市区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比起现在这小阁楼大多了,可那么大,却还容不下两个小小的人。分手的第二天,我顺便辞了职。那会我在一家大企业里,干着一份很多人看起来很风光的活,拿着也还不错的薪水,但我始终觉得,恋爱和工作是这世界上最伤神的事情,会把脑袋活生生的用坏,那会我的脑袋就已经坏到一定程度了,所以,既然失恋了,就索性也失业吧,让脑子恢复恢复。
失恋加失业让我非常雀跃,我一心想隐匿一段时间,但又不想完全脱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于是,几乎在无人知晓的情况,我搬进了这间小阁楼。天知道,在中国南方的这座海边城市,要找一间阁楼是多么多么艰难的事情,这里的建筑压根就没有阁楼这个概念。不像多年前,我生活在法国,那里的老建筑顶层几乎都是阁楼,但我对阁楼的热爱由来已久,跟法国没多大关系,纯粹跟我大脑里某一根小神经密切相关。
“阁楼有别于正常的房间,它像一个独立的个体浮在空中,这是不是你喜欢阁楼的原因?”龟仙人说。
“呀,对哦,我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真是这样的吧。我既想独立,又想漂浮于半空。”龟仙人真是一语中的。
找到这个阁楼纯属意外,这个叫“蔚蓝海岸”的小区,本来很符合许多中国人附庸风雅,崇洋媚外之喜好,蔚蓝海岸耶!多么地中海风情呀!于是在建筑上也竭力体现欧洲风,阁楼就是其中的表现之一。但楼盘还没完全建成,开发商就不明原因携款潜逃了,留下烂尾的半成品,几年之后有人接手,稍稍打点了一下,就仓促销售了,虽然地点不错,离海不远——其实人们都嫌它离市中心远,但价钱已经没法叫高,租金也不贵。我的房东买的是顶层的房子,还送了这间天台上的小阁楼。因为这里靠近一所大学,她就把几间房子,包括阁楼分别出租给大学生们。我找到这里的时候,阁楼刚刚空出来,我巴巴的扑上去,二话没说就交了一年的租金,生怕被别人租走,后来才发现,这阁楼其实并没多少人愿意住,太小而且不方便。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靠着之前的一点积蓄——一半是奖金,我是多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呀,辞职前不久,刚刚拿了两本大红奖状,一个叫“总经理特别奖”,一个叫“女职工建功立业标兵”,请别笑!这是真的!我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女标兵!当双喜临门的女标兵去辞职的时候,老板都傻眼了,深感惊诧和莫名。
二
对我来说,独居很容易。我仅有的几个好友都不在我这座城,主要靠网上联系,因此省去了好多社交,我本来也是不喜交际的人,我的父母也不在这座城,平时仅靠电话联系。因此,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失恋和失业,双失让我从一个热闹的世界里顿时冷清下来,但却丝毫不需要任何过渡和适应,反而是一种回归的窃喜。我几乎马上就进入了一种半归隐的状态,谢绝多数朋友之约,最大程度减少上网的时间,停了博客,半停了微博,隐身了qq,msn则几乎没上过,给qq和msn换了文绉绉的签名档“请到虚无里找我”。 手机随着也很少响起了,主要都是妈妈。一切在很自然间就离我远去。
我的失业起先让爸爸妈妈有些慌张,但我声称在写书,他们也只能接受了。
每天的生活简单得要命,一切都是淡淡。早睡早起,不熬夜,写字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喝各种味道的水,倒是有点像当年在法国蒙彼利埃学法语时蜗居的日子,只是,那会的隐匿来自于一个陌生的新世界,是被动归隐,而现在的,则是主动的。这种生活在最初,立马让我的脑子活过来,正常甚至超常运转起来,哗啦哗啦的,流畅得甚至我自己都追赶不上了。偶尔的孤独寂寞感是必不可少的调剂品,这也是我会买下龟仙人的原因,但如果它是个人,我是不会接受的,我只是需要在独居的房子里有点生机存在罢了。
不时的,我也靠脑子里的欧游记忆,写点小文字,赚点小稿费,我只在那边生活过两年,那些记忆,已经快被我榨光。男人A就曾经非常忿忿不平,“你就抱着你的法国去过日子吧!你就不能现实一点!你这么爱法国,哪你就去啊,你还回来干嘛?!”人要都那么现实,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喜欢龟仙人就是因为它也不现实——可一只龟的现实主义能是什么呢?我们不时会有一些漫无边际的对话,比如,这会,龟仙人正拿着一截红萝卜在慢慢的啃,他说:
“吃东西的时侯最适合思考,因为嘴巴一动,脑子就开始快速的转。”
“如此说来,说话的时侯,也适合思考咯。”
“不,话多的人都是废人!因为,思想会随着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此,我们经常不说话,只是思考——嗯,就是吃东西。我如今已经很胖了,四肢膨胀犹如面包棍子——那里面都装满了我的思考。
“我说,在这么思考下去,我们都将无法动弹。”我抱怨说。
“那让我们说话吧,将部分思考放出来,就好了。”
“可是,说什么呢?”
“亲爱的,依我看,我们只能说往事,只有往事才是真实的。”龟仙人很有把握的说。
“往事?噢,不,往事在记忆里,而记忆明显都是不可靠的,只有现时才是真实的。”你看,对着龟仙人,我却现实起来了。
“别这么悲观,我的橙子小姐……”
“要不我们还是说梦吧,”我打断他,“我说,昨晚我梦见了我的女儿,长满了我的全身,我的全身都是我的女儿,她在我体内生生不息的生长着。她呜啊呜啊的乱叫,扭动她的小胳膊小腿,就像一只细小的虫子。”
“你的女儿她有多大?”
“目前来说,她已经7个月大,但保不定明天她就有七十岁了。”
“那么她漂亮吗?”
“噢,天啊,她是一个新鲜的吉普赛人,犹如清晨的露珠。”
“那么她歌唱吗?吉普赛人都歌唱。”
“哎,这个吗,真令我心烦,我想她不愿意歌唱,就像我。她的嘴巴一张开就开花!”
“那么她跳舞吗?吉普赛人都跳舞。”
“她也不跳!她没有脚!她只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可以抚摸她的全身。”
“你的女儿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我喜欢。”
“嗯哪,我也喜欢她,所以我每晚每晚的跟她相见,她已经会叫妈妈了。她是这样子叫的,她叫‘么妈么妈’。叫一声就结出一朵花。”
三
在我独居的第四个月里,我亲爱的格子姑娘从北方前来看望我。格子姑娘是我在法国时认识的好友,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精神世界里的另一个我,因为在精神上有太多一致了,我们可以在大脑那个虚拟空间里密切对接,天衣无缝。
她到来的那天,正是春暖的好日子,阳光明明朗朗的随意跳动,春风清清爽爽的拂面而来。她曾经在十天前问了我的小窝地址,然后,十天后,突如其来,出现在门口。我把门打开,两人尖叫的抱在一起,格子姑娘其实是个安静的姑娘,不善尖叫的,她总让我感觉像是一只缓缓动作的安静小熊。
晚餐是她做的,她是让我出乎意料的善于此道的,但因为我原料奇缺,只能是简单的几个小菜。记得原来法国,她住马赛,我在两年间分别住蒙彼利埃和巴黎,每当我去看望她,或者她来看望我,总会给我做好吃的,比如她做寿司,做披萨,做手抓饭。她和龟仙人相见甚欢,因此她也给龟仙人做了菜,天知道,龟仙人终于吃上一次烹饪过的红萝卜了,原来我给它吃的都是生的。做饭对我来说是本天书。
为了营造一点小情调,我们把大灯关了,只剩一盏昏黄的小灯,龟仙人嘟囔到:“这么黑,我都快吃到眼睛里了。”
我曾经说过格子姑娘有三条命,一条命给了咖啡,一条命给了烟,一条命给了酒,这三者是她的日常必需品,晚餐中自然少不了酒。我们碰了一下杯,接着便是一阵静默,她一直都这么话少的。某一次,我们一起在法国南部地中海边上一个小镇上玩,忘了为何,要走一段长长的公路,在法国南部六月份的骄阳底下,我俩一前一后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彼此一句话都没说,那段路,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么长!
我的小电脑正处于虾米音乐网,放的是jay jay johanson,那种蓝色的迷幻小调让我们越发沉默。似乎是为了打破沉寂,龟仙人说:
“这红萝卜炒得真好吃。”
“是吧……哎,格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在蒙彼利埃一起过春节?”
“记得呀,我做的饭嘛。”
“是呀是呀,我记得你包了牛肉饺子,用牛扒弄碎了做的。”
“是牛肉玉米饺。”
“哦,对对,那种罐头玉米粒。”
“我们还用你的小电饭煲,做了一锅鸡煲。”
“嗯嗯,锅太小,都快装不下了。”
“我们还喝青岛啤酒。”
“是呀,那是那会能买到的唯一一种中国啤酒。”
“我们好无聊啊,在法国喝中国啤酒。”
“那会喝的叫乡愁。”龟仙人突然插了这句话,这话说的有些矫情,但却是真的,记得那会我们逛超市,发现青岛啤酒,几乎是欣喜的买下,不在异乡呆过的人是难以体会得到的。龟仙人说完这话,就要求我把它放窗台上,独自发呆去了。
四
格子姑娘在法国呆了四五年,一直都蜗居在法国南部城市马赛,我多次去看望过她,最后一次去,她住的就是一个小阁楼。
“真想念你在马赛的小阁楼,还可以爬出窗外,坐屋顶上。”
“是啊是啊,我也好怀念啊。我们一起在那里晒过太阳来的。”
“哎,那个阁楼几乎是我对阁楼的最好想象了。”
“可惜没住多久,我就搬走了。”
“啊,为什么,没听你说起。”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和我一起住的薇丽?”
“有点印象吧。”
“她找过一个阿人(阿拉伯人)男朋友,那男的很坏,还打她,后来她受不了,就跟他分手了,但那男的还老缠着她,她就躲到我那阁楼去,没想到还是被找到,跑上门来骚扰,后来还把我们的门锁敲坏了,我们就不敢住下去了,赶紧搬走了。”
“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薇丽现在呢?”
“后来另外找了一个嬉皮士,嫁了,还生了孩子,一直在马赛呢。”
“噢……哎呀,还记不记得另一次在我那,我们玩笔仙?”
“记得啊,那次玩过之后,我都没再玩过了。”
“嗯,那次你在我家阳台吐了,说从来没有过喝完酒吐的,就是玩笔仙受惩罚了。”
“是啊,所以以后不敢玩了。那次你问的什么问题啊?”
“我问了我会在法国呆几年,笔仙说8年,结果是两年。”
格子笑笑不语,她总是这样用表情和肢体代替语言的。
“哎,那都已经是5年前的事情了,多快!”我忍不住又说。
“嗯嗯。”
一切的经历都是一种流逝,不再。
话说到这里,已经两瓶红酒下肚,一瓶半格子喝的,半瓶我喝的。我们一起出门,站在天台上,这座城很大很大,很空很空,风景奇缺,夜晚还能掩盖一二,远处,新建成的电视塔在变幻着灯光。
“人们都说,那电视塔像把巨大的马桶刷。”
“还真像!”
格子姑娘住了几天,我每天陪她进城瞎逛,我有多久没进城了啊!然后就走了,她4年前回国,在北方的家中做自由职业,做网页设计。这个春天,她给自己放假南下玩一玩,我这里是第一站,然后,她还要沿着中国南方的海岸线北上回家。而半年多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跑到印度去了,从北印度到南印度,一路前行,花朵般轻盈。那晚我梦见,一直独身的她,在那里遇到一个美国男孩,对方爱上了她,但她却因为矜持和些许慌乱,跑回了北京,美国男孩不懈的追到了北京……这个梦逻辑性太强了,简直不像梦,那么,是真的么?
五
格子姑娘离开的当天晚上,我突然有点厌倦于这种宅女生活了,突然很想见人。于是,夜里十点的时候,我几乎是愤而出门,连声道别都没跟龟仙人说。可是愤什么呢?出了门,却不知道去哪里。这座城里,完全没有一个人让我想去相见,也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有非去不可的欲望。最后,几乎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去了水边吧,那家我十年前就已经相识的酒吧。十年前,我来到这座城读大学,不久便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它,因为它正在上演某个当年正红火的摇滚乐队的演出,虽然当我找到它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但还是和吧主藜果成了朋友,最初的一两年,总是总是去,如今已经甚少甚少去了。
它还是跟原先一模一样的,连气味都一样。这种感觉有点亲切又有点穿越的小忧伤,不变,是好是坏呢?
因为是周末,人还挺多。我看见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藜果在昏暗的灯光下站着:“藜果!”我大叫。
藜果听见,走过来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哎!你来啦!你来晚啦!我们刚演完戏!”他的每句话都是重重的,要用着重号的。
“没关系,我就是来看看你。”
“那你找地方坐下坐下,我忙死了,我累死了。”眉头皱成一团,他总是这么神经兮兮的。
我看了一下这个小小的空间,总共不到十桌。突然,角落里有人对我挥着手大叫,我走过去,叫我的男人,好面熟,但想不出名字了,他隔壁的女人也面熟,我想她叫乌鸦的。
“好久不见啊!”男人说。
“嗯,好久好久了,久得我都不记得了。”
“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
“他是公羽啊。”乌鸦说。
“哦,对对对,公羽。记得了。”
“哎,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呵呵,一时没想起来。你我还是记得的,乌鸦。”我转而对乌鸦说。
“什么什么,我不是乌鸦!”女人回答。
“啊啊,哦哦,你是那个谁,呵呵,搞错了。”是我确实离开太久了吗?
“哎,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的。”“乌鸦”说。
听到这话我突然有些慌乱,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吗?
“人无论怎么变,总有某些方面是不变的,她只不过是看到了你不变的那部分。”事后,龟仙人如是说。
为了掩饰我的慌乱,我说:“你也没怎么变啊。”
然后空气有点小尴尬,然后沉默。我们这是在追忆吗?话题迷失在哪里呢?
身处其中,我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法国小说《青春咖啡馆》,莫蒂亚诺的,法文书名直译应该是“在青春消逝的咖啡馆里”,我更喜欢这个原始的名字。这会,我不正是“在青春消逝的酒吧里”吗?
那书是在淡淡中,能让人无限伤感的。可是关于消逝的、迷失的、回忆的、永恒的话题,都应该是伤感的吗?
“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书里说。
老天啊,为什么总是要这么矫情?
这一晚,我就是去和我那恍然若失的青春碰了个面,“青春它并没有消逝,只是迁徙了。”好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是的,我们随时随地都还能够触摸得到那段青春,它永远漂浮在自我的空间里,不期然便会碰见。
旁边一座的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打招呼:
“这不是橙子小姐吗?好久没见了,还记得我吧?”
“嗯嗯,记得记得的。”我敷衍着说,但确实是记得的,这个胖子,还如十年前那么胖,十年前是一个猥琐的中年男,十年后依然如此,人要维持这么多年的猥琐也真不容易,他真的一点一点都没变老啊!
“你不还是我的妃子吗?哈哈”他笑起来,犹如一头猪。
当年我也在这里演吧剧,他演皇帝,我确实是他的妃子之一。那些个演出的夜晚,突然一下子撞入脑海中,那个小舞台还在,那些灯红酒绿还在,那些纸醉金迷还在,这会,我又是演的哪个角色?我突然忘了台词……
六
“那好吧,让我在这阁楼里悄悄爱你。”
我突然决定了爱龟仙人,我想主要是因为我太过寂寞了,我远离了多少世界和多少人啊!但这些话我没有对龟仙人说,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天,已经到了初夏的日子,阳光花花洒洒,四处跌落。
我们坐在窗前,远望,看到了无比美丽然而又哀伤的太阳景象。
有那么一会,云层太厚,阳光透过云层投射出来,几缕,淡淡的,是那传说中的天使光,细小的人们在天使光中行走,犹如无数幽灵在飘。
后来,云散了,由于太阳光太强烈,大世界骤然变成黑白一片,这么一来,那些人和事物便顷刻间堕入一个远古的时空……
这种景象把人看得太过渺小和虚幻,我决定让自己睡一下午觉。
醒来天竟已经黑。我做了最简单的填肚子的饭,然后例行的洗刷碗筷和自己,以及衣服,洗完拿出屋子去天台上晒。天台其实挺大的,如果用心打理,可以变成很好的天台花园,但房东没心思,我也没啥心思,房东仅仅放了一套简陋的桌椅在这里,楼下的大学生住客偶尔会上来坐坐,喝喝酒,这种情况下,我一般是关起门来,不理的。我的阁楼有一点不独立的是,进进出出都要通过楼下套房的客厅,因此,楼下的大学生租客我基本都见过。因为楼下是三间房,所以他们的人数是三个,但是流动性很大,经常换人,所以,见是见,但根本搞不清谁跟谁,基本上也没跟谁有过交集。
这会,当我拿着湿嗒嗒的衣服出来,看见天台边上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背影,一手拿着烟,男的。我晾衣服弄出来的声响让他回过头来,他显然有些惊诧这里居然有人,然后说了声“嗨。”
应该是新来的住客,白白净净的男生,一看就是忧郁敏感的款,我打赌不会超过22岁,他的外形和年纪让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优势。
“在看日落?”我问,其实日早已落。
“呵呵,在看月升呢。”
我笑了一下,继续晾我的衣服。
“失恋了。”身后的他说了一句。
“啊?”
“我是说我失恋了。”他补充。
“噢,失恋了啊,好简单的啊。”
“啊!什么好简单?”
“你是不是还想她?”
“是啊。”
“哪,我来教你一个办法。等我晾完这件衣服。”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是鲜红的内衣,相当刺眼。
我走到他身边,“她叫什么名字?”
“林敏仪。”
“好,那么你现在大声的喊‘林敏仪’,能多大声就多大声。”
“啊……”
“是的,听我的准没错,要不我先帮你喊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林-敏-仪!”
他也跟着喊起来:“林-敏-仪!”声音比我大多了。我们在十层高的楼上,叫声马上到达了楼下,我能感觉楼下好多人都望了上来。
“喊了有什么用啊?她又不会回来。”
“当然不是把她喊回来,这是要把她喊走,笨。”
“这还能喊走?”
“是啊,当然,你把她竭尽全力喊出来,她就走了。”
“真的?”
“真的!”
在我的怂恿下,他又喊了好几声,我也跟着瞎喊。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吵死人了!”隔壁栋有人打开窗户出来看,我们大笑着停下,蹲下身子坐在天台上,躲起来。
“其实我骗你的,人哪能喊走。哈!”
“不是啊,我觉得她真的已经走了!”他一本正经的说。
七
几天后,我的房门响起,打开,是失恋男,我知道会是他的。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我能进来坐坐吗?”
“如果我说不行呢?”
“呃……那我就走咯。”
“哈哈,进来吧。”
我给他泡了一杯黑咖啡,故意不放糖,也不放奶,他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我说的心理优势其实就是可以欺负他的优势。
“你多大啊?”
“22,今年毕业,正在找工作呢。”
“找到没啊?”
“还没,昨天刚从外地回来,面试了一家电视台。”
“你是学电视的?”
“嗯嗯,电视新闻的。”
“面试怎样呢?”
“没戏,本来已经进入最后一关了,面试官出了个考题,要我们描绘一下台标。我说砸了。那台标是一条白色丝带,我嘴一张就说像白带带。面试官愣了。”
“哈哈哈哈。”……
“你就一个人住?”
“嗯嗯。”我耸耸肩。
“我就不习惯一个人住,一个人住,屋子里的东西都会响,但宿舍里人太多,又吵得睡不着。”
“屋子里的东西会响?什么意思?”
“会的,一个人的屋子太寂寞,所有东西都会细细作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孤独的房间里,所有事物都忍不住会说话。”龟仙人突然插话,他在生人面前一般是不说话的,除非已经信任了对方。
“喂,那我这里怎么没听到?”我说。
“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龟仙人理直气壮的回答。
八
自打夏天以来,我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看了会初醒的天,然后大概8点光景,
我又重新睡去,两三个小时,直到中午时分,龟仙人把我叫醒。
在这样的白天的睡眠里,梦是必不可少的,好多好多的梦,把我的白日觉挤得满满当当。
比如,我梦见:
“一千颗子弹正降临我们的城市,蚂蚁们争先恐后,每个人携带一颗子弹而行。”
“那正好,请轰炸出一个崭新的城市,迎接梦想主义者的到来。”龟仙人解梦。
我梦见:“无题剧照们在黑色的天空中上映,一个面孔紧接一个面孔,旧日的笑到了今天纷纷蜕变成泪。”
“那正好,我们的好世界如今理应再次光临。”龟仙人说,“还有呢?”
“我的一千个儿子纷纷逃离我的躯体,各自寻找新的香蕉公主,那是他们前世的母亲。”……
在那些接踵而来的奇怪梦境里,我突然变得无比哀伤。
“黑雨将至,把满目哀伤折叠再折叠,收藏进眼帘,迎接新一轮哀伤。”
一个人,不论什么人,在屋里呆久了,累计最多的会是诸如哀伤、忧愁之类的东西。这个东西很矫情,但又没办法。
我时常会遗忘了我正呆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除了凌乱就是虚空。
这样的日子里,失恋男时不时就会上来坐坐,跟我们聊聊天,有时跟龟仙人聊的更多一些,这些聊天有助于减少我的哀伤。但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若有若无的,仿佛不是一个真的人,每次他一走,我就记不清他的样子,面容模糊成水。
有一天傍晚,他带了一瓶百利甜和一瓶rose酒来,这两种酒都是我在法国时喜欢喝的,不知道他怎么就给知道了,他甚至还下厨做了饭,做的是他家乡风味的面食,很香。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他是一个让我没有戒备心的人。
第二天在头疼中醒来,发现他赤身裸体躺在我身边,昨晚云里雾里的事情,还依稀记得。其实,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既不兴奋,也不懊悔,怎么说,就像他的人,若有若无,似真似假,所有的感觉都是这样的。
他也醒过来,我看着他,说:
“别爱上我,因为我不会爱上你。”
“嗯。”他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之后,他来的次数减少了,脸上总带着尴尬或者不安,我是无所谓的,在男人A之后,我突然对男人没了太大的兴趣,可有可无的,至少在这段时间里。
九
夏末的一天,清晨,龟仙人把我叫醒,说:
“下雨了,下好大的雨,天骤然就冷了,仿佛一个世界的冰箱在夜里偷偷打开。”龟仙人有时说话跟写诗似的。
果然很冷了,这冰冷让我突然有末世的感觉。我们的世界末世感越来越强了,不是吗?那些地震精灵哦,仿佛在世间巡演,各地震荡,此起彼伏,几乎不消停的。我会常常想着,“下一次该轮到这座城了吧?”
龟仙人说:
“哪又怎样呢?不要想明天,我们不妨,不妨就只是活在一堆记忆的碎片里,它们是黑白的、伤感的、但又不失快活和美妙的……”
龟仙人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我知道,是失恋男。
“这么早的。”我说。
“嗯,失眠了,睡不着。”他有些恍恍惚惚,“我要走了。”
“嗯,走去哪?”我问。
“回老家的电视台。”
“哦。”他要离开的事,我也料到了。这么一来,他也成了过往先生了——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男人,我称之为过往先生。我给过往先生写过下面的文字:
“过往先生的身体里因为装满了过往,所以身体臃肿,但脑袋却小而精准。对着我,他翻开他那本身体的相册,向我展现一张张熟悉的、但莫须有的过往剧照,看完一张烧毁一张,烧毁一张,身体便缩小一圈,他说:
‘我在教你忘记过往。过往,是一个巨大的空。’
但,他一个人的过往,就代表了所有人的过往,他一个人的悲伤,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悲伤。
而过往,明显无法忘记,它正是一个巨大的空,将我们所有人都包含其中,无法抽离。”
很明显,这个过往先生又不是那个过往先生了。
十
这个冬天来的有点过于猛了,从夏天直接一把过渡,不带缓冲的,冷空气一阵一阵的,把世间吹至冰冷,结结实实的冷。可其实我是最喜欢冷的,因为可以把自己紧紧包裹。但是单身的冬天里,每晚睡觉脚在前半夜都是冰冷冰冷的,因为没有人可以互相温暖,这个时候,会变得想念两个人的生活了。而且,在冰冷的日子,那只叫孤寂的虫子会在身体里到处穿行,在浑身上下都留下痕迹,这种感觉太让人抓狂了,一切的一切都离我太远太远了。手机兀然响起:
“喂?”
“妹呀。”是我妈。
“嗯。”
“明天又要冷空气了,要注意多穿衣服啊。”
“知道知道。”
“你被子够不够啊?小心着凉。”
“够了够了。”
“什么时候回家来啊?”
“不知道不知道,再说吧。”
妈不时的来电是一点一点温暖的慰藉,但每次我却都以烦躁来回应,这是一种小变态心理。
十一
“毫无疑问,日子是新的,生活却是旧的。”
龟仙人淡淡的说,按照他的要求,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把他住居的抽屉打开着——他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一年。
新的一年到来的时侯,我正蹲在马桶上,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阵零乱的倒计时的声音: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应声摁下了冲水按钮,旧的一年就此随着哗哗的水声冲走了。
昨天还发生了两件事,一件在大白天,一件在深夜里。我以前有一段时间迷恋过布料手工活,自己缝件小衣服,或者小袋子之类的,因此收集了好多碎布头,搬家的时候也搬过来了,装在一个纸箱子里,放书柜上。过去一年,从来没动过,以前嫌没时间弄,大闲下来之后却没兴致弄了。你知道的,人总是会这样的,时间和兴致很难对的上。昨天,午后的太阳很好,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把碎布拿出来晒一晒,兴许过几天就有兴致做手工了。打开纸箱子,碎布们貌似还安好,我站在窗边,想要把它们一片片拿出来晒在天台上。我是超级喜欢布料被阳光晒了之后,带着的那股香香的味道——最近在网上看到,说那股迷人的味道其实是布料中螨虫被晒死后的烧烤味,真是如此么?能不能不要这么败坏美好想象?
布料们因为太久没动,时光已经注入其中,它们也在老去。我一片一片的拿出来,大概拿了三分之一之后,突然,眼光一扫,发现在那块我即将拿起来的白色布料上,有一坨黑黑的东西,格外醒目,我一惊,停住手,仔细一看,天!!黑东西在动!天!!应该是两只小老鼠!这下可把我吓得不轻!但没有尖叫,最大的惊愕是不会记得尖叫的。龟仙人这会一直站在窗棂上,看我忙乎,它也看到了,但非常淡定的说:“鼠宝宝,还不错”。不错什么呢?我身上泛起阵阵鸡皮疙瘩,它们每只大概是拇指那么大,小眼睛眯缝着,小动,不会爬,大概刚出生不久。我先是恶心,但又好奇,在确定它们没有攻击性之后,我俯下身子端看它们,两个小家伙搂在一起,睡得正香,但因为两个抱的太紧,导致面容模糊,看不清彼此。我们人啊,谁都知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会如果换成了两只猫宝宝,我不仅不会害怕,还会伸手去抱它们。可如果从童话的角度,老鼠又有它的可爱。你说,看着这两只小鼠宝宝,我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呢?
“我是乌龟,它们是老鼠,仅此而已,不要给它们赋予太多的意义。”龟仙人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努力抛弃我的恶心感,感叹着:“天啊,我们这小窝里居然还住有老鼠!而且我居然一点都没发觉!”
“因为我们和它们不在一个平行世界里,时空也是不同的。”
“你是说,我们这里还是一个二维空间?”
“二维,甚至三维,四维,谁知道呢?”
“嗯,那它们的妈妈呢?我们该如何处理它们呢?”我犯愁了,转念偷偷一想:“龟仙人啊,你该不会提议要留住它们,养着吧?”
“它们的妈妈肯定就在这附近,你把箱子放到门口,它们自然会回到它们应该呆的地方。”我虽然将信将疑,但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好像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了,要我弄死它们,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拿起整个箱子,打开房门,把它在门口,重新关上门。
“可要在那里放多久呢?”
“不会太久的,是妈妈都会着急的。”
“要不,我们还是打开门,看看老鼠妈妈是否会来?”
“不能的,你得给它们空间。该来自然会来的。”
于是我在床上躺下,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我还是觉得很迷惑,我是个听觉很灵敏的人,睡觉也很轻,怎么可能天天在这里呆着,却完全觉察不到老鼠的存在呢?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发现呢?难道,我们真是在不同时空里?这么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去3个钟头。睁开眼睛想起门外的东西,立刻开门出去看。你猜怎么了?小老鼠果然不见了!老鼠妈妈把它们带走了!这真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一箱布,一想到曾经有老鼠在里面生活生子,我实在不敢用了,趁势也扔了,一段小爱好的被埋葬,是因为老鼠。
晚上睡觉,因为下午睡多了,一开始始终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开始连篇累牍的做梦,醒来唯一记得的梦是这样的——又是梦,怎么那么多梦:
我结婚了,还有孩子,一个小男孩,然后,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喜欢的那种。那个女人长得像演员郝蕾,她怀孕了,她的孩子将会和我的孩子有血缘关系,这是不是说这孩子也是我男人的?但梦里根本没有出现我男人这个角色。那个女人要临盆了,我在病房里,看着她痛苦,看着她把一个小男孩生下来,然后,过了一会,她和孩子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说:“活了三分钟。”然后就走了,我非常非常愤怒,找他们理论,认为是医院的问题,我到处哭诉,哭着哭着就醒了。这会我突然反应过来,梦里的我,其实应该是男人吧,娶了那个美人儿的男人,连生两个儿子,然后就悲剧了。
这梦我把它当成一件事来说,是因为觉得有点奇怪。
“龟仙人,你说这梦又是什么意思呢?”早上起来后,我问到。我是对一些玄玄乎乎的事情感兴趣的,比如解梦,星座,算命,而且我觉得龟仙人深喑此道。
“你想从这个梦里读到什么呢?”
“不知道啊,所以才问你。”
“依我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龟仙人的这个答复实在太不能满足我了,一般想跟他正儿八经谈事情,他就偏不。我自己钻牛角尖:
对于我这个28岁(哦不,都新的一年了,29了)的单身女子来说,梦见有了孩子,是因为我渴望家庭吗?梦见一个喜欢的女人,是梦里性别错乱了,还是我真的喜欢女人?梦见新生,跟小老鼠有关么?新生紧跟着死亡,又是什么隐喻?
“哎,你累不累呢?凡事多想无益。”龟仙人不耐烦的说,他总能看透我所想。
可是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冒起了一个全新的念头:
“我要结束这种生活了!”这时是新年第一天,我已经独居一年有多。
“或许是应该有所改变了。”龟仙人说。
我立刻给妈妈打电话:“妈,我要回家。”
十二
我的家,或者说我爸妈的家在六百公里之外,火车或者汽车都差不多5个小时到达。我选择了火车,我从来都喜欢火车多于汽车的。我本来打算找个盒子装上龟仙人的,但是它拒绝了:
“请给我准备一个篮子,最好的木质的,或者藤编的,这种比较舒服。”
一只龟,要求还真多,怪不得有词为“龟毛”,说的就是龟仙人吧。但我还是找到了,我在退房时,在房东那看到的,一个竹编的小篮子,她说是端午节时装粽子的,跟她要了,她给了。
“嗯,这个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居然还有竹子的香味呢。”
龟仙人身处其中,很满意的说。
于是,我就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手拎小篮子,就出发了。
火车在平原上奔跑,我脑子想着它的蜿蜒的样子,就觉得很雀跃。同一种生活,我是无法过太长时间的。火车上,大家都对龟仙人很有兴趣,可是,龟仙人在大多数人面前是不显山露水的。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筹划着,该带着龟仙人出行一趟,这个念头在心里面完善了又完善,好几次还出现在梦里,直到现在,终于成行。
十三
在家的第一顿饭,爸便问:
“你总得再找份工作吧?”
“……哎呀,我自有打算。”我迟疑了一会。
“这样一直下去不行啊。”
我吃菜,不语。
“吃菜吃菜。”妈转移话题
饭后,在房间里,龟仙人说:
“家中的独女,曾经风光,又是出国留学,又有过令人羡慕的好工作,如今失业,并且是大龄剩女,做父母的真是愁死。”
“少废话!”我拿了枕头砸到龟仙人头上,它立马把头缩进去,半响不出来。
“再啰嗦,我就走了。”我说……
“是该有所改变了。”龟仙人半天后幽幽的说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
舅舅知道我的到来,约我一起去拜祭外公。那是在一座小山腰上,一个水库里。我们划着小船到了水库中央,舅舅准备了一篮子菊花花瓣,一瓶竹叶青,一罐铁观音,我们轮流、分别把这两样东西撒到水里。这个水库是当年外公在这一带做地方官时建的,也算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工程吧。他去世后,有部分骨灰就撒在这里,外公生前最疼我了。
菊花花瓣在阳光跳跃的水面上漂着,真好看!
“伯,你喝酒,吃茶!”舅说,他一向叫爸为伯的。
“公,我来看你了。”我说。
把东西都撒完,我们沉默下来,小船在水中心轻轻摇荡着,龟仙人看着我们做完这一切,一直都没有出声,也许是因为我舅舅的缘故。
它示意我把它放在船头,它自己慢慢的走到船沿边上,翘首眺望着,半响,它说:
“就这里了吧。”
“啊,什么?”我没明白。
“我想就在这里离开。再见了!”它说完,看不都看我一样,纵身一跃,滑到水里去了。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它在水中浮起来,朝我笑了笑,天,一年多了,我第一次看见它那么明显的微笑,却是在离别时。
看着它沉入水中,不见踪影,我想起它说的“是该有所改变了”,这话不仅对它,也是对我,是吧?
小船依然轻轻的摇荡,冬日里的阳光真好,满带水汽的风拂过我的脸,很舒服。
文|郑枫 图|《天使爱美丽》剧照
本期编辑|侯俊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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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就在这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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