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庆珍
可以说,我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粒种子,顺着河水漂流,遇到某个沟沟坎坎,也就驻足发芽了。这些年来,搬过六七次家,数次更换职业,还曾深入大凉山腹地工作三载,也没有什么不适应,在哪里都能够生活。也许跟从小生活在鹤鸣山下不无关系,常年诵读《道德经》,大概会内化为一种不经意的行为方式。
鹤鸣山位于四川大邑县城西北方向,距县城15公里,因为山形似鹤、山藏石鹤、山栖仙鹤,所以得名鹤鸣山。“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由于鹤鸣声清亮高亢,因此经常让人联想到天空。据说汉朝隐士李傕曾在此山养鹤为伴,弈棋悟道。东汉末年,张道陵在此创建五斗米教,由于是道教发源地,因此鹤鸣山被称为道教祖庭。
有人航拍下鹤鸣山的照片,群山连绵,层峦叠翠,从高处看,斜江河、雾山河两侧伸展出去的大山,酷似仙鹤的双翅。在这里,人们总是不由自主联想到一些关于仙鹤的诗句,如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再如著名的五言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等。仙鹤的形象,是世人对自由广阔天空的向往。
我多次前往鹤鸣山,爱其清幽,也是去拜访至發。第一次见她,是好友红带我去的。我们一见如故。至發中等身高,肤白,有圆润的脸庞,像天上的满月。她说话不多,语音柔和而温暖,脚步轻,总之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子。我喜欢在她的茶坊里闲坐,看书,吃茶。阳光从木窗格子倾洒进来,时光的脚步缓慢。山林里常有鸟鸣,清亮如同水滴。
巧的是,我们仨都是同年的,性情里有几分接近,爱清静,喜欢花草,嗜茶。
至發擅长古琴,颇有心得。在一起聊天,她与红会彼此切磋琴技。我听过至發弹奏《梅花三弄》。她一身白衣,端坐凝神,全身心抚琴,琴弦上朵朵梅花开,凛冽,芬芳。至發原先做过茶艺师,忽然一天来到鹤鸣山,绝了红尘。红跟她相交多年,情意笃厚,红说,每当感到焦虑抑郁的时候,来山里找至發喝喝茶,一切就过去了,云淡风轻了。然后回到钢筋水泥的森林,继续沉迷于一日三餐的琐碎。
我说,现代生活过于纷繁,各种关系带来的纠缠,让人深陷其中,很难脱身。还有,现代人获取各种信息的渠道多了,却更为无聊,领略不到与自然联结的情趣与清欢。只有回到自然中,重返简单的生活,感觉才会更灵敏,更愿意往内里去探索,这样所得反而更丰富。
我们真是很幸运,可以随时回到鹤鸣山,这种滋养是很珍贵的。红感慨道。
鹤鸣山林木苍翠,古柏森森。三圣宫背后生长着苍劲挺拔的三丰巨柏,据说为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在明代亲手所植,距今700多年,依然根深蓊郁,如仙人巨臂,举向蓝天。道观里花草甚多,兰草、荷花、玉簪、韭莲、仙客来……它们被精心打理,次第开花,清香袭人。我们在鹤鸣山呼吸吐纳,感觉这股清气穿过喉部、胸腔、五脏六腑,直达丹田。
在鹤鸣山道观,每个人都有分工,至發负责管理山上的清心茶坊。茶坊不大,室内面积10多个平方米,两侧靠墙安放四张茶桌。偶尔有游客走累了,会到这里来休息一下,喝杯热茶。佐茶的是一小碟干豌豆,碧绿香脆。
不过,茶坊一般人迹罕至,因为山下斗姥殿旁边有一间很大的茶室,外面还有宽阔的坝子,可以露天喝茶,很多人不愿意爬上来。再说,这段山路确实比较陡。
清心茶坊建在三清殿下的一处平台上,楼阁式的木结构建筑,茶室外是伸出去的平台,种着兰草,多肉长得尤好。角落里堆了些姿态奇特的枯木,由于年深日久,枯木上积累了一些尘土,再加上不缺雨水,长出很多青苔和绿草,新开了一片生命天地。没有谁刻意去清理它们,而是让它们自由生长。
三清殿旁边有一口古井,多年不竭,涌出的泉水清甜透彻,远近闻名。井边立着石碑,上书两个大字“神水”。旁边有石砌的井台,放着长柄勺,还有一次性小水杯,供人取饮。当地人称呼此水为“神仙水”,据说喝了可以祛病延年。我们用井水烧开沏茶,香气扑鼻,回味悠长。
每次去探望至發,都会喝到很好的茶。她有一个小冰柜,储藏着各种茶叶。各种岩茶都有,还有上好的普洱、滇红。她的茶泡得极好。去年10月,一个微雨的清秋,她拿出珍藏的一小包陈年肉桂,岩茶的刚烈在她手中变得温柔,泡出的茶汤明艳,有饱满的滋味,醇厚丝滑,道不尽的岩骨花韵。
至發邀请我们在山上吃午餐。茶过两泡,她去小厨房准备午餐。很快端出一只电磁炉,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桌边竹篓里,新鲜小白菜,菠菜,山药片,白萝卜,水豆腐,依次下入汤锅。
都是自己种的菜吗?我问。有些是山上种的,也有些从山下村民那里买的。不过,都是当地当季的,这样的食材更滋养人,至發说。
菜的味道甚为鲜美,豆腐尤其鲜滑香嫩,慢慢咀嚼,满口豆香。至發倒了三杯自制的猕猴桃酒,邀请大家品饮。酒体金黄色,色泽明亮,还没端起杯子,已闻到浓郁的果香。酒很好喝,我很快喝完,又喝了第二杯。有些发热,脱掉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
别感冒了,山里风大。她说,还是穿上外套吧,解开衣扣就好。寒露过后,我就穿上秋衣秋裤和护膝了,要注意保暖。她说,顺应时令,注意养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也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一只灰猫走进茶坊,左右张望一番,径自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不用管它,由它去。至發头也不回,往汤锅里继续下菜。山里还有蛇,前几天看到一条蛇很快溜过青草丛,身上有红色斑斓的花纹。
她问我们要不要再加点米饭?她蒸饭的方法很特别,用的是茶杯,加入米和水,隔水蒸熟,吃起来格外清香滋润。
我们把饭菜一扫而光,吃得很舒坦。然后,收拾碗筷,拿到平台上的水龙头下清洗。我看到她种植的多肉分枝蹦芽,一片茁壮。
饭后回到茶桌边,继续喝茶。方木桌上摆设清雅的茶具,围绕一圈长条凳。靠墙的隔架上,陈列着各种花器、茶具、香炉,式样古朴。还有一些木雕摆件和相当多的普洱茶饼。
一个黄杨木雕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形象逼真,木质细腻。这是小叶黄杨,应该有几十年了,她从前喜欢收集匠人手作的器物,都是些美而无用的东西,红微笑道。至發低头瀹茶,含笑不语。我想起千利休说的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向美低头。
案几上一丛葱茏绿草。至發说,这叫竹节草,生命力强,剪几枝插进水里,就能自己生根长叶,繁殖成一大片。这种野草比绿萝好养活,山里冬天冷,绿萝经不得冷,会被冻死。
这样的闲话家常,平静的氛围,絮絮地说着,仿佛闺蜜相聚,亲切自然。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能听到嗒嗒的雨声。奇妙的是,还听到蛐蛐的叫声,这吟唱如此委婉有序而又固执。想着这样的山居生活,这样看花、听雨、喝茶,这种时刻不是一直都会有。应该珍惜当下的每一刻,生活的经历不能重复也不会再返。
在我眼里,至發是生活美学家。她懂得在什么时候采集野生猕猴桃,用黄冰糖浸渍,再用土陶坛子储存,封好口,一年后开坛,长时间自然发酵,成为晶亮芳香的猕猴桃酒。其实酿酒方法很简单,麻烦在于清洗,需要细心刷掉猕猴桃的绒毛,否则会影响酒质。她说,做这罐酒,去年整整洗了一整天,腰也直不起来。不过,这样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把事做好,也是炼心。
她在夏天去山里摘梅子,做成梅子露,供次年饮用。暑天炎热,蝉鸣在耳,至發用冲沏的龙井茶,凉冷后兑入梅子露,用以款待我们。茶汤幽香袭人,仿如一滴滴甘露,美妙绝伦。鹤鸣山的山腰,遍野都是梅子树,绝大部分都是几十年树龄,枝干黝黑弯曲,春天繁花满树,夏天会结出累累梅果。这种乌梅吃起来味道酸苦,适合做成中药材,或者梅子蜜饯、梅子酒等。
有一次,她带我们去摘李子,是道观管辖的一片金蜜李,完全自然生长的李树,开花时没有施用任何农药,明显不如旁边村民家的结得多。个儿也小,但是撕开金黄的李子皮,汁水四溢,需要吮吸着吃,非常香甜,简直就是“一窝蜜”。
李子树长得都不高,踮起脚便能摘到果实。有些高处的李子金黄耀眼,红“嗖嗖”爬上树,一捧捧摘下来。几个人站在树下,专挑最软的吃。我从未吃过如此烂熟甜美的李子,根本停不下来,很快吃得肚子溜圆,手上也像抹了一层胶,很黏,糖分太重了。
至發背来一个很大的竹编背篼,要给师兄们摘些果子下去,她折了些蕨草垫在背篼底部。她说,上山一趟也不容易,还好这几年都是红开车,这样方便了很多。山里的好东西多,秋天很多悬钩子属的黄色野果,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摘来酿酒。她说,气场干净的地方,出产的食物更有能量。
你一定想不到,红说,我第一次见到至發,她正在厨房里做油炸土豆片。我当时大为惊讶,这人长相清秀,看上去清逸出尘,没想到居然跟我一样,爱吃炸土豆。太不可思议了。对了,她还超喜欢吃榴莲。
有一次前往鹤鸣山,红专门开车去很远的一个食品店,守着烤箱,等店家烤好榴莲千层饼,趁热带上山。红也是美食达人。新冠疫情期间,大家都宅在家里,她买回电烤箱、料理机,对着食谱钻研。她心灵手巧,很快学会烤制美味的慕斯蛋糕、果酱饼干,还有花生牛轧糖,她从网上买回樱花图案的包装纸,一颗颗细心包好,比超市里卖的糖果精致得多。我跟她同住在一个小区,经常沾光,拜她馈赠,得到很多次美食分享。
我就是喜欢吃,也喜欢做吃的。没办法。红笑着自嘲道,疫情期间长胖了10多斤,真要命。
顺其自然吧,我安慰她。胖也好瘦也好,皮相而已,健康愉快就好。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青翠的鹤鸣山,白云缭绕,青山连绵,风一阵一阵吹过。至發在山里打坐,诵经,抚琴,种花,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仿佛原本如此,本应如此。
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就好像一朵云,随风飘荡,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便是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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