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烙韭菜饼
买菜回来,母亲看见了韭菜,建议晚饭烙韭菜饼。我说好啊,好久没吃了。
母亲说,趁我还有力气,再往后恐怕烙不动了。我看着母亲。母亲几个月以来,胃口总是不好,不停地去医院,吃药打针,还是日渐虚弱。我说,要不韭菜就炒着吃吧,烙饼太麻烦,你还累。母亲说,没事,烙吧。
和母亲一起择韭菜。韭菜新鲜,根上的泥还是湿的。韭菜是我去住家买的,小园子的韭菜,现割现卖,就比市场摆的好,而且不用怀疑,绝对是纯绿色蔬菜。母亲边择边说,你哥在城里吃不上这样的好菜。我说,你就别惦记了,城里人吃的好着呢。
韭菜干净,几根和韭菜一样绿的草,挑一挑就没了。母亲说,先洗了,控干净水再切,省得烙的时候出汤。我答应,先洗韭菜,洗净了放一边,开始和面。舀面时问母亲,这些韭菜,要和多少面。母亲说,差不多得烙八九张吧,你看着和。
用二大碗,舀三碗面,和面的软硬看水。小时候学和面,真像笑话里说的,硬了加水,软了加面,结果,面盆装不下了。打小做家务,母亲从不刻意地教,我和妹妹也都看会了。
会是会,几十年过来,对母亲而言,家务谁做谁的样,学不来。就如包包子,母亲一个包子捏出二十个褶,我顶多七八个,结果,包子包出来,不好意思和母亲艺术品一样的包子比肩。只好换个地方放。
母亲有一双绣花的手,我没有。我会和母亲强词,馅不是在里边吗,再好看,也是要吃到肚子里。母亲回应,衣服不单是用来遮体,漂亮了才喜欢穿。妈妈呀,你不上学真是可惜了,这逻辑整的。
和好面,盖上纱布醒着。出了厨房看见母亲在沙发上躺下了,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我放轻脚步返回厨房,母亲不睡也是歇着,先不打搅她。
开始切韭菜,尽量不切得太碎。韭菜是纤维菜,切短了不好。有专家说,韭菜对心脏好,母亲得了冠心病之后,医生提议多吃纤维菜,韭菜就是其中之一。切好了韭菜,一大盆。先放油,拌匀了再加盐,这样护韭菜的水份。去冰箱按八张饼备出八个鸡蛋放着。看看时间不早了,母亲也起来了。我问母亲,要不要先点大锅。母亲说,你先擀出两张再点。
家里的大锅,一直没有拆掉。烙韭菜饼一定要用铁锅烙出来的才好吃,这也是不拆的原因之一。当然,保留大锅,主要还是基于母亲做饭的习惯。
小时候一口大铁锅撑起一日三餐,不管是蒸是煮,还是煎炒烹炸,母亲都用得顺风顺水,即便后来各种电器进入厨房,母亲仍舍不得将又占地儿又麻烦的大锅灶请出去。母亲的一句话,我还得烙韭菜大饼呢,便没有谁再动过拆大铁锅的念头。
那时候,好多人家也是一样,凡是家里有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人,多半还保留着大锅。那大锅几十年不止实际地存在,大锅里边的“大”字,也跟随着食物活了几十年,像大饼子,大馒头,大米饭,大锅菜,连玉米面摊出来的煎饼,明明使用的是鳌子,在母亲们的嘴里也成了大煎饼。
那个年代的母亲们,饭桌上督促孩子吃饭,说的都是大口吃。小时候,母亲是不是这样说过我们,记不得了。我们家孩子少,而许多人家的房门一开,能跑出来一帮,几分欢喜几分忧。家家都是老的少,少的多,个个长身体,能吃能喝,可是,日子捉襟见肘,母亲们仿佛不往大了说,孩子们的肚子就填不饱。
家家的母亲做大锅饭都有一套,我母亲也是,孩子少,一样不影响她往大了做的热情。母亲干活麻利,别的不讲,单说这个韭菜饼,多年来一直是母亲一个人干。光吃不觉得有多麻烦,真的下手做的时候,才发现,吃一回韭菜饼,母亲不异于打一场大仗。
我也尝试过,没有母亲插手,这个饼我是烙不出来的。先不说有多忙乱,最关键的步骤,必须是母亲上阵。手感那东西,练是一回事,还是需要天赋的。
事实证明,烙韭菜饼绝对是母亲的专属,我模仿起来,就是东施效颦,更谈不上超越。不过,别的地方我有进步的空间。我能从书里书外学到各式各样的烹饪手法,而母亲不识字,又极少吃外餐,仅凭经验会限制手脚。
母女两个人的厨房,同样少不了比较,而韭菜菜饼则是母亲唯一引以为傲的、别人做不了的绝活。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母亲,每一餐都是精心打造,在家人的品味越来越挑剔的时候,只要是韭菜饼上桌,那顿饭的口碑一定是满分。
母亲年事高了之后,还真的让我上手了几次,话语间说的是,学学吧,等我老了,你们就吃不上这样的韭菜饼了。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母亲怎么会老,好好的母亲会一直陪着我们。
每每回想起和母亲最后一次烙韭菜饼的过程,不管过去多少年,全情全景仍然历历在目。和面,和好了,醒着。洗净韭菜,切碎,先拌油,再放盐,拌匀了,放着。将醒好的面切成同等大小的剂子,两个一对,分好。一对配一个鸡蛋,数好了备用。
这之后,母亲烧火热锅。我则擀剂子,不一会儿,一张大个的面皮儿就摊在了盖帘上。然后面皮儿上铺韭菜,打生鸡蛋在上面,摊匀了,再用另一张同等大不小的面皮儿盖上,转圈压合了,一张饼完事儿,就等下锅烙了。一步跟着一步,一步都不会有差错。
母亲的烙饼手艺,是回山东老家学回来的。
韭菜饼作为母亲故乡的传统美食,端上自家的饭桌还是费了母亲不少的心思。母亲回婆家山东省高唐县窦庙村,乡亲招待母亲的最高规格的饭就是烙一顿韭菜饼。不是这顿饭有多金贵,是这顿饭做起来多不容易。
母亲喜欢吃韭菜,之前仅限于炒韭菜、韭菜馅饺子,或者,韭菜鸡蛋糕。母亲从老家学回的韭菜饼,一下子将母亲做韭菜的方法升了级。
母亲回来说,她是头一次见识,还有人能烙出半个锅那么大的饼,两层薄皮,中间全是馅,饼边就是一个手压出来的、不足半寸的边。就这么大的一张饼,放入热锅,还要翻几个翻,出锅时竟然还不破,不糊,得多麻利的手脚才能干出那么漂亮的活。母亲说,屯子里好多媳妇都会做,做不成的,背地里都招人笑话。
母亲较劲,回来之后尝试着做。开始时,不是皮厚了,就是馅多了,要不就是火大了,我们在母亲一次次的失败中,尝到了韭菜饼的好吃。每年春天韭菜下来的时候,韭菜饼便成了餐桌上最隆重的一道美食。
多少年以来,我的脑子里一直停留着最后一次和母亲一起烙饼的情景。
灶底是木柈烧成的碳,母亲检查火势时,碳火映出母亲那张汗津津的脸。母亲起身,抄起铲子,我也加快了手底的忙碌。擀皮儿是我给母亲做的下手活,我干得不错,母亲也满意。母亲形容我揉面揉的劲道,擀的面皮还薄还匀。我也自信配得上母亲的夸奖。
那天,母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似乎就为站好最后一班岗,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我以为母亲行,以为母亲会一直坚持下去,蹉跎岁月中,我眼中积攒了太多母亲坚强的样子,母亲是打不垮的。
母亲上灶,我也加快了速度。母亲烙好一张,我跟着就合好一张,正好供上母亲的手。我出手麻利,不过,擀皮,摊菜,打蛋,铺匀,合围,一张饼下来,也是一脸的汗。一个接一个,不停手。母亲一样,火候上来,便得一张一张地跟上。每次,这样的大饼,经常会烙上七八张、八九张,用母亲的话说,麻烦一回,就多吃两顿。
每一张饼下锅前,母亲都用沾了油的刷帚扫一遍锅,这样,饼被送入锅底时,不粘。饼入锅,母亲一只手拿铲,另一只手按着饼沿,在锅里转。我始终做不好的,就是这转之后的下一步:翻饼。饼太大了,脸盆大小,溜薄的面皮在被鲜韭菜沓湿了之后,筋性变小了,劲儿使不匀,就容易破破掉。
母亲不担心这个,做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的手感来自于经验,轻重缓急拿捏得当,一张硕大的饼在她手里就是练了多年的戏法,找不到破绽。转着、翻着,薄薄的面皮逐渐变得硬梆、泛着金黄,一张熟透的饼便“嗖”的一声从锅底飞出,落到了案板上。这时,如果家里有急着吃的人,菜刀对着大饼,一个十字花切下去,四小页饼摆入盘子,吃的人满屋走着,边吃边唏嘘,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我和母亲的合作还没有结束,我一张一张地擀,母亲一张一张地烙。母亲说,这活啊,两个人干,就是轻省。以前的母亲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的母亲,年轻、健康,干起活来脚底生风。母亲突然老了,母亲是什么时间变老的,天天在一起,昨天、今天,明天,重复又重复,没有明显的不同,而母亲就在悄无声息中,就有了眼前的样子。
韭菜饼烙完了,灶台上下来的母亲,汗珠一对一双地掉,看不出她所说的轻省。母亲用毛巾擦去汗水,脸色少见地红润。我让母亲歇着,如果不是因为烙韭菜饼,母亲早就不进厨房了。母亲又一次从她干了一辈子的厨房走出来的样子,我永生都会记得,缓慢、甚至,依依不舍。
母亲过世之后的第二年,房子装修,铁锅灶终于拆除了。厨房又添了新物件——电饼铛,上下加热,想吃韭菜饼,也不用练就母亲的那手绝活了。电饼铛多大,饼就多大。样貌一样,成色相比大铁锅烙的差好多,电火和柴火做出来的食物没法比,而我要的味道,不管用什么样的锅都做不出来了,被母亲带走了,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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