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远热火朝天的互联网上,看见它的人不过沧海一粟。
上个月,演员万茜在微博发布了一条纪录片推荐动态,点赞3.2w,转发5.1w,评论1.1w。
离顶流与热搜还差十万八千里,却已算是这一系列纪录片最大的流量来源之一。
2014年,张景带着一个小型非专业团队开始拍摄《寻找手艺》纪录片。
为此,他关掉公司,卖掉北京一套房,从北京一路往西......
驶过草原与戈壁荒漠,南下至青藏高原,进入云贵川西南地区,最后往北,回到起点。
一趟环中旅程只需花126天。但从2014年开始,张景走上这条路上就没有停下来。
当纸张的温度被发热的电子屏幕替代;当铁匠的千锤百炼被工厂的高速机器替换;当一针一线的编织为标准工业产品让位......
生活变得更便捷,还是更冰冷?
产品变得更精细,还是更粗糙?
传统手艺在被迭新,还是远去甚至消失?
新疆英吉沙每一个做刀的人身上都会有大大小小的伤疤,那是联结这一古老行当的标志印记。
那联结着中国数千年文化的印记是什么?
张景已有答案,但他还是不断在走。
01▼
从北往西,从南北上
一辆车龄十年以上的SUV,载着四个男人,从北向西行驶,先在河北停下。
河北曲阳石雕出名,公路边的厂里还堆放着大批成型未成型的石雕。
路边风沙飞扬,但这个业余的团队根本不知道该把镜头对准哪里。
再往西驶至黄河边上,一张晒了4天、已经发臭的羊皮正在芮守堂手中。
他熟练地裁剪缝合,充气拔毛,加盐,灌油灌水,做成一个羊皮囊。几个羊皮囊捆上木架,便做成了羊皮筏子。
这曾是黄河上古老而主要的交通工具,如今仅成为一项旅游体验项目。
西至边疆,他们在新疆村落看到当地妇女手工编织的花毡——一副地毯一个人需要做4个月。
在英吉沙,他们又看到一把灰铁如何变成锋利精美的英吉沙小刀。
车南下进入青藏高原,张景一行人在最靠近神灵的地方,看到铜熔化、烧制、锻轧和焊接后,一尊佛像如何诞生。
贵州白兴村的枫香染,湖南最后的做秤人老朱,京杭运河旁印蓝花布的作坊,山东高密农民艺术家用柳树枝碳笔勾勒的扑灰年画......
5000多年的历史文明下,960万平方公里上,散落着无数默默无闻的手艺人,和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传统手艺。
02▼
40岁的张景
不想再做一只松松垮垮的拖鞋
这支原本4人的队伍越走越少,第一年拍摄走到最后只剩2人,团队核心是张景。
张景出生于湘西农村。
走出山村进入城市这条路,他是顺利的:读大学,毕业进央视,几年后开公司,拥有北京两套房子,两个女儿。
入夜梦中,他偶尔会瞥见湘西的童年记忆:家家户户自己造的房屋,地里长势正好的蔬菜,灶下的柴火,能止血的竹粉......
成为创业者后,张景参加过一个企业家培训活动。
企业家也分“三六九等”,有年轻有为的,有大器还未晚成的;有挣扎商海的普通人,还有不露声色成功者。
但张景看到了所有光鲜之下内心的焦灼与怅惘。他形容自己如一只松松垮垮的拖鞋,每天承受着生活的压力还要接受与现实的摩擦。
2012年,那家让张景在北京立足的公司开始出现财务纠纷。官司缠身,关系复杂,在身心俱疲中,张景对这十几年的人生意义扣下了最大的问号。
他开始思考价值和意义,以及四十不惑的人生中,提起来让人可笑的梦想。
拍摄传统纪录片跳进了张景的脑海。
2014年,张景关掉公司,卖掉燕郊的一套房,加上朋友和岳父借的几十万,带着三个人坐上一辆白色旧SUV,驶向前途漫雾的梦想。
出行第六天,原摄影师小蒋在治好鼻炎后,便以家中有事离开了团队。
喻攀本是录音师,之前在香格里拉开客栈,出发前一周他才自学了摄影。
何思庚原是电脑公司普通职员,担当团队司机。
摄影师小蒋离开后,双机位成为空想,看到张景愁眉不展的时候,何思庚主动提出自己试试。
所以这个三人团队里,除了张景做过与纪录片沾边的工作,另外两人都是半路出家。
团队不专业,设备很拖垮。
镜头角度、画面剪辑、收音都是问题,第一部纪录片拍摄出来后,粗糙、低质、不专业,成为业内人对它的评价。
张景曾拿着片子找了十几家电视台,被拒绝;去找国内大型的网络视频平台,再次被拒。
2017年,张景只好将片子搬上b站,这部不被看好、粗制滥造的纪录片,因为质朴的手艺故事和温暖真诚的记录,在观众面前获得认可。
从2017播出第一季到2022年的第四季,《寻找手艺》b站评分都高达9.9分。
03▼
森林里的一棵树
不需要知道自己是树
片中记录的是:来自中国各个地区、民族,有着不同语言和口音的手艺人,和他们为之投入一生的手艺。
有些人名声在外,被授有“xx传承人”的身份;有些人籍籍无名,在自己的天地里精工细琢。
有的手艺供不应求,有的却无人问津;有人日子闲适,但更多的人还在生活线上挣扎。
芸芸众生,各有影像,而共同点是无数日夜里的专一与坚守。
西藏21岁的小伙,从13岁起雕刻经板,却从不愿加快雕刻速度,因为“这样对经板不好,死了会害怕(良心过不去)。”
佛像制作过程中,最难的是通过眼神去传达佛的性格及背后故事,但日日的打磨与锻造,已让土旦游刃有余。
西藏麦宿地区,藏族传统手艺被分散在家家户户中。
这儿的商店不卖烟酒,因为手艺人不允许抽烟、喝酒、杀生,数十年下来这儿成为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湖南做秤的老朱,以刀锋度量刻度,用50斤的砝码调试秤,波动不过三两,也就是6‰的误差。
已失去用武之地的罗盘,盘面上手写着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五行、六十四卦等内容,共三千多字。
制作罗盘的师傅几乎能全凭记忆不出错地写下来。
《寻找手艺》中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可能不懂汉语,没出过村镇,更别提意识到所谓的“工匠精神”。
但他们手上、眼里都是精细的活,日复一日的坚守中,就此构成了中国人独有的精气神——
是专注,是细腻,是优美,是质朴纯粹,是千年文明酝酿出来的东方气韵。
张景曾在采访中评价道:“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但没有他们,森林将不复存在。”
布满厚茧、黑尘、油污的那一双双沧桑的手,成为他们能力的见证,也成为中国传统手艺最直观和鲜活的记忆。
04▼
第8次成功,第8年的新开始
在张景拍摄的手艺人中,云南做伞的坎温老人是他和观众印象最深的一位。
他坐在墙边,穿着背心,瘦骨嶙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摄像机,便如无人一般继续做起手上的活。
在摄像机面前,用来固定伞骨架的线断了7次,一次次断裂,老人脸上浮现出困惑,焦灼,懊恼,还有执着。
到第8次,线终于缠上。
老人的8次尝试,如同张景的8年时光。但张景有下一个8年,老人却没有了。
当年村里4名做傣族油纸伞的老人只剩坎温一人,纪录片播出后3年坎温也去世了。孙子不愿学习手艺,傣族油纸伞便成为回忆。
离去的不仅是坎温老人。
侗族老奶奶说做完存下的原料后,就不会再造手工纸了。但她期待着这部纪录片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带到北京。
纪录片播出时,弹幕上飘过“到北京了”,“到上海了”,“到武汉了”,但侗族老奶奶和日产十几张的纸都已离开。
做枫香染的老媪,拿着为数不多的成品端详,她犹豫说不知道该卖多少钱,多了得罪人,少了会亏,最后她决定一幅都不卖了,留给后代。
浙江的龙泉宝剑,曾是中国最有名的宝剑,铸剑师傅在火光中打出独一无二的锋利,如今已变成流水作业......
商业,速度,现代.....种种因素,将这些费时费力却不讨巧的手艺推向终结,哪怕是手艺人的子孙都选择放弃。
8年来,纪录片变得专业了,张景仍然放弃商业运作,于是它仍掩埋于时代浪潮之下。
张景仿佛在中国的大江南北中,与时间赛跑,他在记录中目睹手艺人的离世,手艺的没落。
所幸,有镜头在传达,有人在坚守。
湖南中方县的斗笠合作社变成了派出所,潘存家却还在坚持,他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收了一个50多岁的徒弟。
喀什做陶器的兄弟和叔叔,看到旅游抬高陶器价格忧心忡忡,清醒认识到溢价只会让陶器走入绝境。
德格印经院仍保留着传统印刷方式,磨损的经板会被修复,有人一刻就是一辈子。
张景在这条路上走了八年,换回人们对传统手艺与民族精神的回望。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商业和产业化的背面,我们到底遗失了什么?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是否还有灵韵?流水线上的产品是否存有温度?
而这灵韵和温度,曾是日暮霞生,曾是手艺人们将一点一滴的心血,揉进作品里。
那一个个作品,跨越了如此久远的时间与空间,出现在我们眼前——温润、古朴、独一无二,如历史的“遗珠”。
只待你我,轻轻拭去它身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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