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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2-03-07 10:17:27

宋代李唐《雪夜读书图》(局部)

明代蓝瑛《画雪图》(局部)

宋代佚名《雪芦双雁图》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的《春雪》描绘的这幅清新隽永的早春雪景图,传达了数千年来中国人盼雪喜雪的悠远情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冰雪不是寒冷的代名词,而是藏在文人心底里的一种特别的温度,是镌刻在诗词中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见冰肠热的忧民之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自有诗歌开始,冰雪就成了中国人表达自己心灵情感的媒介。《诗经·小雅·采薇》中的这句名诗,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刻在历史的记忆里。出门时是春天,杨柳依依,回来时已经雨雪交加。在一年甚至可能是数年当中,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空白,给人无限的想象。

《诗经》中的冰雪诗有七首,除了《邶风》和《曹风》各有一诗外,主要集中在《小雅》。《小雅》最突出的特色是反映战争和劳役的诗,大多抒发诗人见雪伤怀之古道热肠。《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诗人看到雪花纷纷,细雨溟濛,想起水分如此丰沛,滋润大地沾溉四方,祈祷让庄稼蓬勃生长。这是瑞雪兆丰年的最早吟咏。《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我去之时,黍麦青青。今日凯旋,大雪满途。国家多难,闲居哪有工夫。难道我不想家?恐有紧急军书。诗中传达的是一种强烈的家国情怀,责任心战胜了思家情。《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诗歌喜中见悲,以反讽的笔法传达来日无多的末世之忧。这种忧何尝不是一种忧家忧国之忧?同样,《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莫肯下遗,式居娄骄。雨雪浮浮,见晛曰流。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诗以雪落起兴,传达的是诗人对礼崩乐坏的烦忧。此外,《邶风·北风》“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和《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这二首诗中,诗人心里的忧伤更是难以言表。

可以说,《诗经》冰雪诗开创了见冰雪而伤怀的民本主义精神,成为后世“民胞物与”情结的先声。曹操的诗就是典型,如《苦寒行》:“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在大雪纷飞的溪谷,行人稀少,却有人担着行囊边走边砍柴,凿冰煮粥充饥肠。这一幕,让诗人想起《诗经·东山》一诗,深深触动哀伤。这是曹操于建安十一年(206)春,亲征高干途中写成,诗中生动地描写了冰天雪地的自然景象,流露了对民众的同情。

与曹操的《苦寒行》一样,王粲的《七哀诗》(其三)也是将边地的苦寒雪景展现在诗中,“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借冰雪表达对人民的同情。蔡琰《悲愤诗》“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张华《劳还师歌》“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等,或赞叹征人的为国牺牲,或表达对辛苦征战的士卒的感念之情。

近代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则将这种忧民之忧上升为国家民族之忧、具体落实到行动上,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饮冰室”,自称“饮冰室主人”,文集编为《饮冰室合集》。“饮冰”一词源于《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梁启超面对国家内忧外患的交煎,内心之焦灼可想而知,如何解其“内热”?唯有“饮冰”方能得解。正是一代代中华志士本着水竭不流、冰坚可蹈的毅勇,最终实现了“环球同此凉热”。

托雪吟志的审美情趣

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说:“天文惟雪诗最多,花木惟梅诗最多。”当科学家在探寻“为什么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样”时,中国的文人雅士早就给出了答案:一样的冰雪,不一样的性格。

雪落在哪里,冰凝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落在哪个诗人的心里。

落在征人心里,它就是一树梨花,那抹雪域亮色,就是将士的斗志,冰凉的外表里面乃是一腔火热。落在关山的暴雪,“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岑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它就是漫天的家国豪情,戍边苦寒怎能敌过家国情仇?熔铸成诗人洁净的心境赤诚的挚情。落在行人的脚下,便是乐音,“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杨万里《雪冻未解散策郡圃》),那踏雪的声音比银粟玉沙更能挥洒胸臆。落在归人的头上,便是期待,“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朱门似乎配不上这雪,只有农家的清寒与诗韵契合。落在酒杯里,便是友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这酒的温度便是雪的温度,友谊的慰藉亦是精神的慰藉。

文人雅士无不喜欢草木石竹、风花雪月的意趣。雪似人生,雪花的轻灵飘逸,消融诗人的闲适意趣。高骈“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对雪》),与吴澄“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立春日寓北方赋雪诗》)同工同调;陆游“欲极图书乐,少须冰雪天”(《堂东小室深丈袤半之戏作》)、白居易“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晚起》),雪中读书品茗,从容淡定;而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抒写人生旷达质朴洒脱。

雪有性情,白雪的空明曼妙,能滋养诗的从容淡定和优雅情致。王维《观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安石“唯有多情枝上雪,暗香浮动月黄昏”(《即事五首》),李清照“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渔家傲》),诗人品冰之美景,观雪之灵性,增添了多少生活乐趣。

雪有心气,冰雪无骨却傲骨凌人,一近人身,便化为长空啸歌,豪气干云万千精神。诗仙李白挟龙泉裘马轻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太白的雪怎一个大字了得,更难想象“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清平乐·画堂晨起》),天马行空意纵横。

雪似精灵,刘禹锡《终南秋雪》:“南岭见秋雪,千门生早寒。闲时驻马望,高处卷帘看。雾散琼枝出,日斜铅粉残。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澜。”山因有雪,才成就终南美名,没有沉郁萧瑟之气,秋雪的清旷底下充满生机。黄庭坚“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雪成了相看两不厌的君子。

对冰雪的审美,堪称中华民族艺术审美精神的极致。“雪诗自唐人佳者已传不可偻数”“咏雪诗至唐人,体式尽备,精微至极”(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喜冰雪之比德,哀冰雪之相思;乐冰雪之壮美,悲冰雪之艰苦;享冰雪之清雅,赞冰雪之聪慧,无不入诗入情。

雪可以静,“残雪冻边城”(崔颢《辽西作》),“青海长云暗雪山”(王昌龄《从军行》(其四)),边关的寥落冷寂变成立体的画卷。“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幽静的冰雪蕴含无限的生机。雪可以动,“雪净胡天牧马还”(高适《塞上听吹笛》),“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己洁”(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四边伐鼓雪海涌”“剑河风急雪片阔”(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冰雪有声有色,可听可视亦可乐。

雪可以禅,“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鱼玄机《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道人宴坐无生灭,炯炯层胸照冰雪”(周权《冷泉亭》),“羡师方丈冰雪冷,兰膏不动长明灯”(苏轼《送渊师归径山》),雪助人于寂静中禅悟,能打开蒙蔽的自性。雪可开智,使人冰雪聪明,杜甫“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人的心思若能被冰雪净洗过便格外细腻而敏捷,雪真的能净化人的心灵,涤洗世俗的尘埃。

雪更是美的象征,雪肤佳人,自古便是对佳人最高的评价:“济岱有佳人,肌肤若冰雪”(黄庭坚 《寄晁元中十首其一》)、“洛阳佳丽本神仙,冰雪颜容桃李年”(武元衡《代佳人赠张郎中》)、“不闻姑射上,千岁冰雪肌”(白居易《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佳人冰雪姿,奕奕紫芝眉”(白玉蟾《月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周邦彦《少年游》)。

冰雪还可以和蜡梅、飞鸿、大漠、蓬草等组成无数个复合意象,反映现实世界,体现诗人的精神世界。或以飞鸿配雪,或以雪为雁景,真是“逢人尽冰雪,遇景即神仙”。这也不难理解《红楼梦》里薛宝钗为何以冰雪为白海棠招魂:“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澡雪精神的人格追求

“澡雪精神”出自《庄子·知北游》:“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澡雪”即以雪洗身,“精神”即清净神志。雪色白质洁,晶莹剔透,是纯洁干净的象征,以雪洗身可以清净神志。中国传统文化注重自我修身、讲求人格追求。古代冰雪诗词正传承了朴质率真、清净纯洁、不失志节的宝贵精神。

自东晋葛洪在《抱朴子·汉过》中以“含霜履雪,义不苟合;据道推方,嶷然不群”喻一种卓尔不凡特立不群的高尚人格精神始,历代诗词便赋予了这一精神亮色。南北朝时期诗人鲍照就是一个典范,他以雪之洁喻高尚人格,以雪之寒喻人生磨难,两者完美融合。《学刘公干体诗五首其三》中以白雪自喻,毫无隐曲地写出一种高洁独立的精神品质。“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以传说中的冰山龙山雪表达自己出身寒微,渴望跻身政坛,一展才华;“兹晨自为美,当避艳阳天”,将“艳阳天”作为冰山雪的对立物,传达出绝不在名利场中玷污自己的高洁无瑕。在《咏白雪诗》中鲍照借写白雪之洁喻个人的品质:“白圭诚自白,不如雪光妍。工随物动气,能逐势方圆。无妨玉颜媚,不夺素缯鲜。投心障苦节,隐迹避荣年。兰焚石既断,何用恃芳坚。”与鲍照借白雪与白圭做对比不同,谢朓在《秋竹曲》中则以雪之寒突出他物品质,抒写诗人不畏压迫、坚持自我的品质:“但能凌白雪,贞心荫曲池”。

苏轼冰雪诗中处处宣示自己澡雪精神:“岩崖已奇绝,冰雪更琱锼”“念汝少多难,冰雪落绮纨”“使我冰雪肠,不受曲蘖醺”。陆游“绛帐先生见处别,少年立节如冰雪”“十年肺渴今夕平,皓然胸次堆冰雪”;文天祥“后来广平肠,冰雪峙气骨”;戴复古“我心有冰雪,不受暑气侵”,裘万顷“冰雪不侵尘不污,可人惟有岁寒松”,段克己“老桧独含冰雪操,春来悄没人知道”,高洁之志、淡泊之趣尽在冰雪之中。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进一步将澡雪精神作为诗文评论的标准之一:“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明代张岱给编选的诗文取名为《一卷冰雪文》,他明确宣示:“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而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由现实的冰雪抽象延伸到诗文这样一种精神实体。冰雪之气既是为人的圭臬,也是为文的标准。其《湖心亭看雪》描绘的西湖雪景俨然人格化的冰的苍凉和雪的纯净,一如其《石匮书》云:“世间肉汗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冰雪就成了一种清刚孤介、坚贞自守的人格典范,流露出的“生鲜之气”便正是“冰雪之气”:“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冰雪文序》)要养育这种冰雪之气,就是要做到“打铁必须自身硬”,不断“澡雪精神”,身净了,心便静了。

踏雪寻梅的生活态度

冰雪之日,原本是万物将息、天地浩渺的季节,古人却爱在这样的天气里江雪垂钓,雪夜读书,踏雪寻梅,传达出的不仅是一种生活图景,更是一种不顾严寒、无畏风霜的人生态度。

踏雪寻梅的典故早为国人所熟知。宋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卷七记载:唐代郑綮颇有诗名,作诗的灵感靠风雪来激发。有人问他:相国近有新诗否?他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明人则多指称孟浩然,程羽文在《诗本事·诗思》记载:“孟浩然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于谦有诗《题孟浩然踏雪寻梅》:“满头风雪路欹斜,杖屦行寻卖酒家。万里溪山同一色,不知何处是梅花。”张岱在《夜航船》中解释“踏雪寻梅”:“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踏雪寻梅就成为文人雅士以雪为媒,激扬诗思的形象描述。张岱在《夜航船》中记载了两则关于雪与人的小品:“欲仙去”与“嚼梅咽雪”。前者说,越人王冕,于大雪天赤脚登炉峰,四顾大呼:“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后者则说,有个铁脚道人,爱赤脚走在雪中,高兴时大声朗诵《南华经·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塞香沁入心骨。”此情此景,和现代人见雪而喜的情形别无二致,唯一难得一见的是现代人在雪中赤脚而奔的情景。

踏雪寻梅,被古人文雅士视为人生之至境,峻洁高远。诗人与其说是到雪地里寻找灵感,不如说是深入到漫天飞雪的精神浩宇里采风,撷取大自然的精气和博大。以雪煮傲骨,显人格之美。这样,诗与人都冰清玉洁,傲岸高坚,浩然霸气,优雅脱俗,赋予自我超然的精神力量。古人喜雪的例子还有很多。晋人王恭,于鹅毛大雪中身披鹤氅,涉雪而行,时人孟旭见之,赞叹道:“此真神仙中人也。”

柳宗元的名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的便是雪江独钓,一股浓浓的禅意。天地皆白,河面碎冰上堆积着雪,一舟一人,什么身不由己,什么万丈红尘,都于冰雪中沉静下来。因而也成就了北宋许道宁的《雪溪渔父图》、南宋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等传世名画。如果说雪江独钓,钓的不是鱼而是孤独,那么,雪夜读书、雪山论古或雪堂对话,则传达出心与心的交流。深谙文人情趣的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雪与高士,在精神上便相通了。因此,《红楼梦》里那句“山中高士晶莹雪”,便赋予了禅的意韵。雪,本是洁净清幽的归处,是万千尘埃落定红尘。雪一来,心便安。

“冰雪为伴守关山”的家国情怀

冰雪诗词到了隋唐,呈现出最具特色的中华民族精神就是“冰雪为伴守关山”的家国情怀。《全唐诗》收录边塞诗多达两千余首,其中数百位诗人都写到边关的雪。不仅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令人心动的冰天雪地的西部边塞奇景,激荡起诗人和读者的热血,更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神奇浪漫的美丽幻景,诗人用春天的梨花比喻西北早来的白雪,这种壮美风格与为国建功的英雄气概书写出唐人的豪迈。

唐代边塞诗构成一种以汉为唐、以雪为美的文化景观,西域的沙漠、暴风、冰天、飞雪在诗人笔下淡化了荒凉与苦寒,代之以雄浑与壮美,彰显出大唐欣欣向荣的景象与朝气蓬勃的活力,凝聚着一种令人神往的时代精神。如果说卢思道名篇《从军行》中尚有边关的哀怨:“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从军行,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入唐以后的诗作中则多了几分自信自豪。如杨炯《从军行》“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书写两军交战时大雪漫天,军旗黯淡模糊,朔风呼啸,夹杂着金鼓之声,烘托出战争气氛紧凑有力。王维《陇西行》中“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以关山雪景收止,更显镇定和自信。

高适笔下的冰雪有一股寒气,“岩峦鸟不过,冰雪马堪迟”“莫言关塞极,云雪尚漫漫”,也有温暖:“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岑参西域从军六年,对冰雪的感情远胜高适,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几乎是天山雪的赞美诗。《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边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更是激扬的战鼓,似乎因为有了冰雪,那些牺牲、血肉横飞的场景,都让人感觉不到到愁与悲,反而生出几分壮烈与奋发之感。卢纶名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充满画面感。陈羽《从军行》“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简直就是一帧唯美的特写。

边塞诗人之外,不少大唐诗人也向往边塞冰雪。如李白留下了不少名篇:“哀鸣沙塞寒,风雪迷河洲”(《赠崔郎中宗之》);“客居烟波寄湘吴,凌霜触雪毛体枯”(《鸣雁行》);“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许多诗就是通过冰雪景象来写战场的恶劣,来达到张扬将士们不畏艰险、誓死拼杀的英勇豪气。如王昌龄《从军行》(其四)先写雪山孤城,极写边关荒凉孤寂,叙写将士们“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雄心壮志和万丈豪情。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其四),开篇浓墨重彩地叙写“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将风雪刺骨的北地严寒形诸纸上,为将士同心毫不慌乱的战斗热情作铺垫。李颀“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白居易“为问昭君月下听,何如苏武雪中闻”,武元衡“恩荣辞紫禁,冰雪渡黄河”,林宽“接影横空背雪飞,声声寒出玉关迟”等,无不充满了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边塞艰苦环境愈加激发诗人的豪情壮志。关山飞雪、烽火塞鸿,边地雄奇瑰丽的自然风光背景下正是“冰雪为伴守关山”的家国情怀。而毛泽东“雪里行军情更迫”则是这一中华民族冰雪精神千年不衰的象征。

“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爱国精神

如果说“冰雪为伴守关山”是能够亲历边塞的唐人实现家国情怀的血性概括,那么,“铁马冰河入梦来”则是渴望收复山河而不得的宋人梦魂里澎湃着的一股爱国激情。

出身于江南名门望族的陆游身处两宋交替的紧张局势,一生志业就在收复旧山河。他和黄庭坚“在北思江山,如怀冰雪颜”一样,“南望王师又一年”,留下了许多媲美大唐边塞诗的爱国诗篇。其中以《书愤五首·其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和《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最令人荡气回肠。虽然诗人无法实现“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梦想,在荒凉孤村的夜晚,铁马冰河只能在梦中出现,空有一腔抱负而不能施展,但是眼看家国飘摇,山河破碎,病痛缠身的诗人,保家卫国之心至死不渝,焉能不令人敬佩?

与陆游同时的张孝祥,同样出生于江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状元及第,从政十余载,力主抗金,写下了许多与国事边事紧密相关的爱国名词,表现出南宋军民“肝胆皆冰雪”的人格精神。《水调歌头·和庞佑甫闻采石战胜》,起首便是“雪洗虏尘静”,《念奴娇·过洞庭》更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冰雪词:“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肝胆皆冰雪”与“表里俱澄澈”构成一副绝对,渴望山河澄清的壮志与被谗免官之后的心胸,传达出一股昂扬向上的浩然气势。

南宋另一位爱国词人辛弃疾一生志业也是“恢复”,同样寄情冰雪。“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这冰雪就是他满满的爱国情。至于他的《生查子》词12首,有一半引雪入诗:“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高人千丈崖,千古储冰雪”。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写诗不多,然而,冰雪诗中依然是他抗敌报国的崇高志节:“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正气歌》)正是这种不屈的精神激励起无数中华儿女蹈冰厉雪。明末爱国将领于谦并非以诗人名世,但他的诗中竟然有多处表达了这种精神。如“啮雪吞毡瀚海头,节旄落尽恨悠悠”(《苏李泣别图》)、“一团冰雪含奇质,万里云霄豁俊眸”(《咏白海东青》),中华民族不屈的冰雪奇质历经千年冰雪的洗礼,随着时代的发展,愈焕发出新的伟力,长津湖那一支“冰雕连”就是一块无字的史诗巨碑。

见冰肠热的忧民之情、浪漫奇诡的审美情趣、澡雪精神的人格追求、踏雪寻梅的生活态度、一片冰心的忠贞精神、英勇豪迈的家国情怀等构建起伟大的中华民族冰雪精神,铸就了中华民族的脊梁。1945年11月14日重庆《新民报·晚刊》发表了一首《沁园春·雪》,诗一发表,迅即在大江南北引起轰动。它的作者就是一代伟人、一生钟情漫天飞雪的毛泽东。这首原本作于1936年2月红军长征途中的杰作,时隔近十年选择在这个时节发表,本身就大有深意。刚刚经历过40多天的重庆谈判,中华民族的命运迎来一个重大转机,中国将走向何方,毛泽东充满自信:“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诗人相信,经历过冰雪洗礼之后,中华民族浸入骨血的冰雪精神更要看今朝。

(作者:刘绪义,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中共国家税务总局党校长沙校区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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