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有个话头说,不出元宵不算过完年。前几天,有位小老弟请我到他公司开年,把范围扩大了,说不过正月不算过了年。
两广有个习俗,春节前后召集利益相关者,各搞一餐。年前谓之年饭,以生意人发起居多,宴请上下游客户,奉承机关人员,甚至开个总结大会抚慰员工,搞点游园活动,发点奖,然后一起上馆子搞一餐。主家往往还发些购物卡、土特产之类充作年货,让客人们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前些年,吃喝管得不严,连党政机关年前都搞些类似吃喝,尤其是一些行业主管部门,招待一年来帮助本行业的社会贤达,市、县机关跑到省城宴请相关人士,简直和国庆招待会一样天经地义。那时候我当个小记者,年前总有大半个月,奔波应酬,不以为耻,反误以为自己混成人模狗样,有人赏脸了。
年后,又有一种花样,叫做开年。排场没有年饭大。年饭大概属于非办不可,为对过去的总结,开年既是对来年的展望,还有些拾遗补缺的意思,年前实在关照不上的,开年时把课补了。机关一般不搞开年,这事情也是生意人最为踊跃,把新的一年里要好好合作的各方,小范围聚拢来,开台畅饮,热情洋溢地凭空许诺。有些平头百姓,则借着过年有假期,吆喝一些长年见不到的亲朋,以开年之名,也聚一下。开年虽不如年饭那么热闹,但有心人更着力备办的,还是开年饭。这一顿饭,往往寄托着很多东西。我这位小老弟,正在白手起家创业,需要考虑一些人情往来,开年请请饭,属于正常业务。
小老弟毕业时打过一阵工,养不了家糊不了口,只好走上创业之路。他创业,和当下毕业生的路数颇为不同。大众创业的口号下,很多毕业生不像我们这代人,早早找工作,而是趁早盘算怎么创业。但实在说,打工尚且艰难,靠创业谋划一生幸福,难上加难。很多毕业生着父母支持、到处告贷、相互凑数的本金,租办公室,买点家具设备,招兵买马,几十万上百万的启动资金,投进去还没弄出点声音,就没了。遇上风口,猪固然也能飞,但风口千古难逢,很多学生创业失败,才重走打工路。
他读的是艺术学院,学装潢设计,太太是同班同学,创业选择的行当是装修。装修市场和建筑市场一样,其混乱众所周知,但还算和专业沾点边。公司他虽开了一个,但只是为了履行有关税务和财务手续,没有员工,自己也不算老板。在我家对面某机关的宿舍租了套房,这机关下属一个事业单位有大片土地,这一片刚开发时,他们就划了一块建宿舍,所以都是大户型。小老弟租那套,足足一百七平方米。其中两间作为家人住房,一间作办公室兼放资料,还有一间,专门购置了一个有自动转盘的大圆桌,配以若干皮椅,旁边放置冰箱、消毒柜等,纯粹就是饭店里的包间架子。一般的应酬来往,就买菜回来自己搞。他自己做菜不错,来往的客人里,很多是熟客,爱好此道者也不少,高兴了就下厨献献艺。总的来说,在此吃喝的水平,不比一般的中档馆子差。
此外,还有六七十平方米的客厅和餐厅。餐厅用博物格跟客厅稍隔开,摆了个大茶桌,充当茶室,客人可在此泡茶等饭或谈事情。客厅则隔成小白领们恨之入骨的小格子,每个格子装备有电脑等设备,这个地方正是小老弟的核心竞争力所在。他做装修,手下不养人,但识得不少施工队,有活了一招呼就有人干。他的同学、同乡里,不少同龄人做设计、施工、商务甚至策划,都是他的合伙人。大家互通有无,拉来的业务很少有人能够通吃,就分出来。你拉来业务,他设计,有人施工,各挣各自那段的钱。这种合作,只要当事方能谈得妥分成的事,操作起来就不难。几年来,他们的事业都蒸蒸日上,日子确实越过越肥实。所谓大众创业,就是开办企业当个空头老板,能否挣钱是另一回事。但小老弟他们这样创业,脚踏实地,好钢是用在刀刃上了,我比较看好他们的前景。
小老弟这回拉我来开年,倒不是有什么花花肚肠。他确实认真备了一桌,请一些人物来开年,扯上我的意思,是元宵节他回老家时,着实带来了一些土菜,务必拉我开开荤。带来的土货,有老娘养的土鸡、腌的酸菜和种的青菜以及冬天做的腊肉、腊肠,甚至家中老母鸡生的蛋,都拎来半纸箱,还有村里同族专养来过年用的土猪肉,和用这土猪肉做的扣肉。
白切鸡。两广人所谓“无鸡不成宴”,这鸡一定是做成白切鸡,其他做法都不算。能下厨搞几个菜的,一般都会做白切鸡,这是两广人吃鸡最呼痛快的吃法。我有几位成都、重庆的朋友,在广西生活了二三十年了,却对这广西头号大菜几乎没有兴趣,他们在家做鸡吃,依然按老家吃法,或炖汤,或红烧,或焖炒,就是不做白切鸡。我以前总认为口味是从小养成的,不易改变,接受不了白切鸡的“寡淡无味”。后来才发现,起码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在广西,都生活在城里,不容易找到真正的土鸡。白切鸡非得鸡好才行,最好就是农村里放养经年的那种土鸡,但这样养的鸡已近乎绝迹。所谓的土鸡,也就是中间在山坡树林底下,放养得个把月,已算是肉质优良了。
老弟从老家带来的鸡,是实打实的土鸡,去年正月买回来的鸡苗,已足足在他老家田头地角闲逛了一年,吃起来觉得骨头很硬了,不似一般的冒牌土鸡,骨头都可以咬碎。而且,小老弟煮白切鸡有一手,火候正好,正是两广人“骨头见红带血丝”的境界。白切鸡吸引人,在于口感上皮脆肉嫩,味道上鲜明的土鸡味突出,我们吃起来感觉正是这样。这年头,在城里能吃上这等白切鸡肉,谓之世奇缘。
白切鸡外,两广宴席上,大多还有一道硬菜,虽不明说但往往要现身——扣肉。扣肉是拿整块(大多一斤以上,有些餐馆直接整块十几斤)带皮猪五花肉,先稍腌制,再下油锅炸成扣肉胚子,吃时再下清水锅中煮软,切片,整齐码好,皮朝下,垫上梅菜或芹蒜、酸菜之类配菜,上锅蒸透。出锅后,用另一碗扣在上面,倒转过来,变成皮朝上。整碗扣肉色泽金黄,满碗油汪汪的,香气扑鼻,清甜爽口,吃着不寒不燥,不湿不热,由于蒸扣肉时,大多杂以其他素菜,扣肉的肥油淌出,且本身已经油炸过油,因而肥肉不腻,瘦肉不柴,肉皮多被炸成虎皮状,入口滑溜软糯。而所配素菜,吸入扣肉渗出的油脂,香滑无比。两广常见一种吃法,是一块扣肉夹一块炸过的芋头片,大小差不多,芋头片炸过后,极易吸入油脂,加上本身粉糯的特性,吃起来既香又糯。一般把一片扣肉和一片芋头片夹在一起送进嘴,但有些人不愿吃肉,就单挑芋头片吃。虽不太礼貌,却极是过瘾。
整齐排列倒扣入碗,是宴席上的吃法。还有一种家常吃法,也很尽兴。扣肉煮软后,切成火柴盒大小,下锅略炒,调好豉汁,再加入酸菜或芹蒜段,小火焖烂,将扣肉油脂尽量逼出,让配菜尽情吸收,焖得十分入味时,即可起锅。这种吃法吃做散扣,家里自吃,不用讲究摆盘,这样吃来更加入味,口感亦更为适意。而且不必费心切片摆盘,少花很多工夫。焖时最好倒些啤酒来焖,尽量不要放水,实在太干,也可倒些低度米酒,酒更能烘托出扣肉的香味来。这晚上小老弟即是弄了道酸菜散扣,上桌就一抢而空。大家都是两广人,识货。所用酸菜,是一种大叶芥菜用盐干腌而成,味道咸酸,口感爽脆,空口吃的话恐怕要酸倒牙,但拿来配扣肉再好不过。这也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正好派上用场。
蒸腊味,腊肉真是美味,可惜只有秋冬才能做。老话说,南方腊肉北方腌肉,腊肉主要是南方地区由于保存食物的需要,而发展出来的一种美食。但像广西南部,由于临海潮湿,大多数地方并没有做腊肉的习惯,一年到头也只有秋末冬初天高气爽时,可以短时间腊制一些。一般来说,平常人家就是用猪五花肉条做一些,再灌一些腊肠,品种很简单。我们小时候能吃到的腊味,也就这两种。过了桂北出湖南,或者往西南诸省,再无湿热的气候,能拿来腊的东西就多了。中国最著名的腊味出自湖南,不但腊五花肉和腊肠,凡猪身上的部件,都可以分拆下来,一一腊起来。腊猪头、猎猪脚算是大件的,还有把猪下水一一分门别类腊起来的,腊猪小肠是我至今垂涎的美味。不但在猪身上做文章,鸡、鸭、鹅和鱼都可以拿来腊,我还吃过湖南的腊狗肉,都各有销魂味道。湘中名菜腊味合蒸天下闻名,凡湘菜馆必有此菜,非有如此五花八门的原料支撑,这道菜做不起来。腊味基本做法,是将肉质食材腌制后,晾干、晒干或风吹干,贮存起来。但湖南人除了这样,还喜欢拿带天然香味的树枝,烧出烟火,将腊味熏过,既能延长保存期,更带着浓重的烟熏香味,吃来又是一番味道。吃不完的腊味,就挂在灶台上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烟熏火燎。湖南人吃腊味闻不到烟熏味,会觉得奇怪,这是腊味吗?
广西以西及西北方向,西南地区亦嗜腊味,所腊食材亦是千姿百态,有熏过的,有不熏的。但较之湖南,很多地方多了一样口味——花椒,尤其川渝地区,腌制食材时加了大量花椒不说,灌腊肠时更是把花椒末混在肉末中灌进去,吃起来又香又麻,端的销魂无比,立场不坚定的人,闻到那味道,很容易失足变节。过年前,我哥们的老娘从重庆给我寄来一纸箱各式腊味,帮我取快递的小家伙开箱就皱眉,“什么鬼东西,都是花椒味!”都是花椒味?这就对了。
我曾去过这哥们渝东老家,隔一个县就是陕西了。他家一幢五层半的小楼,最顶一层是不封闭的,只有几根柱子顶着,四面均不砌墙,江风劲吹。屋顶上,悬挂着各式腊味。其时正是九月,重庆最热的时候,这样放着的腊味,居然不坏。我每去这哥们家乡,最喜欢的就是跟他一群亲戚,往再深的山区去逛小镇,买特产。天麻、菌子、菜干,野生的弥猴桃,以前甚至还偷偷售卖野味,比如黄猄,冻在大冰柜里。当然,冰柜里面更多的是冻着各式腊味。我每次去,都是国庆前一两个月,必从某小店冰柜,挑一条腊猪脚,小的三五斤,大的七八斤,再买一两块肥实腊肉,加上其他土货,装一纸箱,当场交由无孔不入的快递点,直接寄回广西。
小老弟老家在桂中,气候比桂南要好些,家里年年做些腊味。是按广西比较传统的方法来做,腌制后阴凉处晾干,既无熏味,也无花椒味,但其腊猪肉的本味,吃起来非常香。先整条过水煮一轮,把盐味煮淡,也煮软了,切起来不费劲。片厚块点儿,腊肉一半,腊肠一半,合在一个盘子上锅,大火烧上汽转小火蒸半小时。一送进嘴,肥肉非常软糯而耐嚼,越嚼越觉得香味涌出,瘦肉也不塞牙。最好吃是肉皮,喝酒时嘴里留块肉皮慢慢嚼,很有味道。很多人天生不吃肥肉,看都看不得。但腊肉就必须有肥的,而且肥的部分越厚越好,光是瘦肉的话,因为腊制时得不到肥油的浸润,吃时必定非常柴,不堪入嘴。当晚炒的一碟青菜,切了些腊肠片一起炒,这是他们老家的习惯,但腊肠的油渗在青菜里,凭空美了许多。
菌子炒五花肉,炒五花肉是这小老弟的保留节目,不管什么花样,他做饭必有一道五花肉。这回是把五花肉切片,先炒至出油,呈半焦状态,杏鲍菇也切片,待五花肉炒得油汪汪差不多了,下菇片,炒至菇子熟,勾点芡起锅。肉片酥香而有嚼头,菇子肥嫩而滋味丰厚,本来是老家带来的土猪肉,这一道菜实在不错。
用煮白切鸡的汤,打了个豆苗汤,配的是鸡杂碎。先烧滚鸡汤,鸡杂碎切了,入汤锅煮熟,放豆苗下去一搅,赶紧关火,连汤带菜倒进广口大锅中上桌。分到各人碗里,豆苗依然清脆爽口。手脚稍慢,豆苗既黄又烂,没啥吃头了。
西红柿炒蛋,这是最家常的菜,也是一般人很难做好的菜。先下西红柿还是先炒鸡蛋,难倒天下不少豪杰。两样食材,都是从老家带来,虽不值钱,但让没功夫的人糟蹋了,也太可惜。幸好,炒得还不错,鸡蛋嫩香滑口,西红柿酸中略甜,两种味道交错一起,大有开胃之功。小老弟读幼儿园的儿子,自己就扫了半盘。
前面说的菜,都是小老弟从老家带来的。食材是真正的土货,自家种养的,不但放心,吃起来味道真的不一样。我们这些长年游走在大小餐馆的吃客,一年之中难得集中地遇上那么多好货。另外,还做了一道清蒸鲈鱼和一个白灼虾,这就不是他家乡产的了,纯粹就是凑数的应景菜,价钱虽贵,也只是维持一下档次而已。不过,这两道菜说起来做法都很简单,但做得好还是考人。小老弟为图方便,经常拿这两样菜招待人,做起来轻车熟路,闭着眼睛舞弄,都可堪一吃。
我这一代人,甚至前面的人,读过几年收的,很多以不会下厨为傲,以为别人做好饭等他吃,是一种身份。谈起天来还尽装逼,“我就会煮个面条。”“我只会西红柿炒蛋。”我呸,我没见天下间有几个人西红柿炒蛋炒得好的。但到了九零后、零零后他们这代,绝不会觉得弄几个菜会丢脸,上馆子时点酒的也越来越少。就连他们的创业,都和前辈大不相同,甚至让前辈觉得匪夷所思。但我们应该记得,我们的文化里,大多数所谓文化人,既想吃好菜,又鄙夷下厨。所谓中华文化的本质,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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