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西眉县城郊的一处工厂内外仔细巡查后,陈伟忠拿起办公桌上的营业执照和企业环评资料翻看起来,搓了搓手后在手机App上开始录入现场检查情况。
自2018年12月10日起的半月时间,来自广东东莞环境监测中心站的陈伟忠便带领着4人监督组,从清晨到黄昏,进入企业和作坊,查看涉气环节是否规范,他们或沿渭河而行,或跨渭河而过,穿行在八百里秦川的腹地。
监督组在企业现场将检查情况录入app。 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摄
黄河最大的两条支流——汾河和渭河冲积而成汾渭平原,这里人口稠密,工农业发达,亦是华夏文明的繁盛之地。
与此同时,这里也是中国大气污染治理的主战场之一。
2018年2月,在“大气十条”五年收官之际,汾渭平原这片总面积7万平方公里、总人口数超5000万的冲积平原,首次被提到“大气污染治理重点区域主战场”的地位;6月,汾渭平原首次作为三大重点区域之一出现在《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中。
而今,距汾渭平原被升级为“治霾主战场”已过去一年,成绩如何?
据环境部披露的数据,2018年,汾渭平原优良天数比例平均为54.3%,同比提高2.2个百分点;PM2.5平均浓度为58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10.8%,比2015年下降4.9%,扭转了自2016年以来持续不降反升的局面。
与此同时,在2018年全国169个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名中,汾渭平原有6个城市排在后20位,空气质量相对较差,包括山西的临汾(第169位)、运城(第155位)、晋中(第154位),陕西的咸阳(第161位)、西安(第158位)、渭南(第150位)。
一句话,空气质量数据在变好,但总体排名上仍然靠后。汾渭平原蓝天保卫战要想打赢,还需要更科学的方案和更有力的措施。
凛冬时节的汾渭平原。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摄
替代珠三角成为国家治霾重点区域
陕西眉县坐落在八百里秦川腹地,凛冬时节,田野间万物枯黄,渭河水缓缓流淌,萧瑟而宁静,但不曾间断的蓝天保卫战强化监督行动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已经很多轮检查了,周而复始。我这里要找出大问题都很难。”陈伟忠说。
压力在自上而下地传递。
与以往相比,环境部启动的2018年至2019年万人大气强化监督行动,在此前京津冀及周边地区“2 26”城市的基础上,新增了汾渭平原上的11座城市。
2018年,对于汾渭平原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其首次被纳入大气污染防治全国重点区域。
“将汾渭平原纳入全国重点区域,主要是考虑到其PM2.5浓度持续不降反升,已经成为全国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区域之一,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环境部大气环境司司长刘炳江说,相较于京津冀等地2013年开始实施“大气十条”,汾渭平原加强大气污染防治则滞后5至6年,任务艰巨。
刘炳江说,首先汾渭平原能源结构以煤为主,煤炭在能源消费中占比近90%,远高于全国60%的平均水平;其次,该区域多氧化铝、焦化、钢铁、煤化工等重化工企业,区域产业结构偏重,第三,公路重型车排放量大,且河谷特殊地形和气象条件下,污染物不易扩散。
多位环保专家分析,近年来京津冀地区大气污染防治备受重视,取得了较大进展,汾渭平原地区存在的大气污染问题便日益突出。
环境部披露的统计数据显示,汾渭平原区域内PM2.5排名全国后20位的城市由2015年的0个增加至2017年的6个,多类污染物浓度不降反升,已成为全国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区域之一、二氧化硫浓度最高的区域。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对澎湃新闻说,汾渭平原是凹槽形谷地,基本位于太行山以西地区,此类地形导致污染物扩散条件不佳,污染物传输上虽相互影响,但只能通过少数渠道越过太行山影响京津地区,因此过去汾渭平原没有像河北那样受到足够重视。
“当初分了轻重缓急,优先控制中东部人口密集地区的大气污染。”环保专家彭应登对澎湃新闻说,事实上从制定治污路线图来看,国家的财力和经济发展水平有限,因此选择优先将京津冀、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作为三大重点区域进行治理。
“珠三角PM2.5年均值在2017年达标后,便有功夫来关注汾渭平原了。”彭应登说。
《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公布时,环境部副部长赵英民也表示,综合考虑各地PM2.5浓度水平,对环境污染防控的重点区域进行了调整。珠三角地区已总体达标被调出,京津冀仍是当前我国PM2.5浓度最高的区域,汾渭平原仅次于京津冀区域,是我国PM2.5浓度第二高的区域,同时又是二氧化硫浓度最高的区域,因此作为重点区域。
一场迟来的蓝天保卫战随即开始。
监督组在陕西扶风县企业检查VOC处理情况。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摄
“环保企业不知要办环评”
陈伟忠和组员们的工作时间始于每天8点45分,乘坐监督组自己租赁的汽车前往企业检查。
每一轮监督开始时,上轮监督组交接时会传下来一份当地需要检查的企业名单,加之时不时接到的公众信访举报和热点网格中的线索,构成了监督组的任务指南,监督组将每天从中随机挑选企业上门检查。
“都要给督查工作让路,我们压力也很大。”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说,2018年以来该县环保局工作人员便没有过周末休息,中央、省、市三级层面的各项督查和检查一轮接一轮,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成为各级关注的焦点。
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说,在督查之前,当地往往还会开展自查工作,眉县环保局拥有13名在编工作人员,目前都身兼数职。
“两个督查组一共9个人,9个人查我们环保局13个人是否作为。”坐在强化监督组快速行驶的汽车上,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掰着手指头说,2018年下半年,宝鸡市纪委和眉县纪委分别对眉县环保局履职情况进行了一个月和三个月的督查。
扑面而来的环保压力指向汾渭平原地区存在的具体问题,在纷繁复杂的问题脉络中,“散乱污”企业综合整治,成为汾渭平原地区秋冬季大气污染治理行动中的重要抓手。
在陕西眉县、扶风两县,有为数不少的小作坊、小工厂散落在田野间。
眉县在2018年7月间组织了第二批“散乱污”企业摸底排查,162家砖瓦制造、机械加工、塑料制品等小企业因无环评手续、违法用地等原因而被确认为“散乱污”企业。
眉县地方政府亦分类制定了关停取缔、提升改造和搬迁入园等整治措施,其中改造升级类为100家,清理取缔类为59家,搬迁入园类为3家。
相较于京津冀地区2017年的“散乱污”治理风暴,以眉县为代表的汾渭平原地区稍迟,而“散乱污”企业没有办理环评手续、排放不达标、建设在集体土地或宅基地上,则成为共同的问题。
眉县富兴环保科技有限公司创办于2015年2月,这家生产脱硫塔等除尘设备的公司,其分厂因未办环评而被当地环保部门认定为“散乱污”企业。
“这边用地性质没问题,主要是之前没办环评。”站立在空旷的车间里,富兴环保相关负责人赵辉说。
面对澎湃新闻记者“为什么没办环评” 的疑问,赵辉顿了顿后笑着说,“当时也不知道,以为自己企业是搞环保的,就不用再办环评了。”
在大气污染治理不断推进的背景下,富兴环保的脱硫塔行销全国多地,而今环境治理的浪潮涌向了企业自己。
“一方面是过去包括县乡政府在内各方都不是很重视,另一方面是厂都小而散,地方对厂的情况了解得不是那么清楚。”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说,此前出于发展经济、提高老百姓收入和就业等考虑,县乡两级政府对此类“散乱污”企业是鼓励发展的态度。
对此,一位强化监督组成员对澎湃新闻说,“环保企业不知要办环评”颇具讽刺意味,以小见大,要解决汾渭平原地区的环境问题,补足意识缺失的短板是当务之急。
此前未办环评的陕西富兴环保公司的车间。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摄
民需、工用“脱煤去污”均难
散落在汾渭平原地区山林田野间的小工厂和小作坊正在被连片整治,而厚重的黄土下,能源消费占比达90%的黑色煤炭则融汇成这一地区的底色。
丰厚的煤炭资源在为这一地区的居民生活和重化工企业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带来巨量的污染物。
国务院于2018年7月3日印发的《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对此勾画出蓝图,即到2020年采暖季前,汾渭平原的平原地区,要和京津冀及周边地区一道,基本完成生活和冬季取暖散煤替代,力争2020年天然气占能源消费总量比重达到10%。
坐落在关中平原上的眉县也是这一进程的参与者。
“眉县的‘煤改气’力度在宝鸡十二个县区中排名第一,目前已经改了四万两千多户。”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说,但目前令当地感到棘手的是气源还不够稳定。
澎湃新闻在眉县走访发现,包括环保局人士在内的当地居民,均表示在中午和晚上的做饭高峰时段内,存在天然气炉灶打不着火的情况。
眉县环保局相关负责人对澎湃新闻说,眉县一家淀粉厂此前一直使用两座10吨燃煤锅炉,并赶在2018年取暖季之前装上了天然气炉,但由于保障民生,淀粉厂只得暂时使用旧的燃煤锅炉。
而在2018年12月14日,西安市委主要领导曾专门调研保供气、保供暖工作,并称要全力以赴保供气,供暖是冬季第一民生问题。
事实上,在2017年,“大气十条”五年收官之际、“煤改气”提速的背景下,北方地区曾一度出现比往年更为严峻的“气荒”。
痛定思痛之后,“以气定改”和“循序渐进”成为了北方地区推进清洁取暖工作自上而下的行动指南。
而今,大规模的气荒虽再未出现,但正如国家发改委新闻发言人孟玮所指出的,我国天然气供需仍处于紧平衡状态。
多位专家对澎湃新闻表示,从长远看,仅依靠“煤改气”和“煤改电”并不能完全解决北方地区清洁取暖问题,还应因地制宜发展生物质能、地热能、太阳能等多种清洁能源,而这也与多部委联合印发的《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规划(2017-2021年)》的观点相契合。
而与推进清洁取暖相比,汾渭平原地区以丰富煤炭资源为基础构建起来的重化工产业结构,则是更为深远的问题。
位于陕西省东部黄河西岸的韩城市,其焦化产能占到整个关中地区的近八成。
2018年12月3日,环境部一纸措辞严厉的通报将韩城焦化企业敷衍治理的问题,置于聚光灯下。
典型者如韩城龙门煤化工公司焦化产能达到400万吨/年,占据韩城市焦化产能半壁江山,却频繁通过旁路直排烟气。
一位曾前往韩城实地考察的环境部人士对澎湃新闻说,穿梭在黄河畔的韩城龙门工业园,地面上全是灰,当地的大气污染治理工作流于表面。
而与韩城隔黄河相望的焦化产业重镇山西河津,也于2017年4月,作为县级市被原环保部集中约谈,原因是在京津冀年空气质量总体改善的背景下,河津市2016年PM10浓度同比上年不降反升。
环保组织“空气侠”的发起人赵亮生长于关中平原,近年来,他时常外出往来于连通陕西韩城和山西河津的黄河龙门大桥,烟气弥漫、灯火辉煌构筑起他对此地的记忆。
在赵亮看来,产业结构调整需要长远规划和系统安排,但目前至少应从断绝相关企业污染直排做起。
陕西眉县村民家中的天然气壁挂炉。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摄
污染问题积重还需攻坚
环保专家彭应登对澎湃新闻说,汾渭平原目前的大气污染问题,突出之处是一方面地方政府此前并没有不折不扣地执行产业布局和调整的相关政策,导致一些问题积重难返,另一方面是临汾、西安等地的监测数据造假误导了省级政府和中央层面的决策。
山西省政府网站于2018年12月27日公布的《山西省通报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移交生态环境损害责任追究问题问责情况》中亦指出,山西省经信委对落后产能淘汰工作落实不力,全省焦化行业大机焦占比低于全国行业平均水平,部分落后产能项目违规生产;山西省发改委违规备案核准部分高耗能项目,去产能工作不到位。
而在临汾大气监测数据造假窝案中,作案者配备了口罩、帽子、头盔、手套等,还请人实施远程屏蔽技术,干扰监测数据上百次;西安数据造假案则用棉纱堵塞采样器。
马军对澎湃新闻说,汾渭平原特别是山西产业结构相对单一,发展基础和财力也不及京津冀地区,其产业结构、发展方式的转变提升总体上更加困难,各方应加大对这一问题的关注,采取更有力措施加以解决。
“但如果数据都造假,问题都不能直面,解决问题就更无从谈起了。”马军说。
彭应登说,数据造假的背后,反映的是局地地方政府错误的数据政绩观,相关部门应以此为教训,真正直面问题;与此同时,汾渭平原作为天然的狭长盆地,常形成相互影响的带状污染局面,下一步还应进一步完善目前已初步建立的联防联控机制。
刘炳江在2019年年初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汾渭平原大气污染防治协作小组目前已经成立,将进一步加强联防联控,并启动了大气重污染成因与治理攻关项目,2018年将“一市一策”跟踪研究范围扩大到汾渭平原11城市,派出攻关专家团队驻点指导,摸清各城市大气污染现状和成因,提出科学有效、操作性强的解决方案。
今年,2月19日汾渭平原大气污染防治协作小组办公室区域协调处负责人郭辉公开表示,汾渭平原将逐步建立环境空气质量预报预测和会商体系,同时还将建立快速、统一的重污染天气应急响应机制、联合交叉执法机制等。
2018年底已至,陈伟忠如期完成任务,将接力棒交给了接替的监督组人员。跨越春夏秋冬四季的强化监督如今仍在进行,汾渭平原主战场进行的蓝天保卫战要传捷报仍然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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