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人徐志摩的笔下,描绘过许多“飞”的意象和姿势。“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飞,几乎已经成为徐志摩创作心理的深刻“情结”和诗文 表现中反复出现,蕴含深致的原型性的意象。 这篇诗化色彩很浓的散文《想飞》,正是最集中地描绘“飞”、表达“想飞”之欲 望和理想的代表性佳作。文章本身就如“飞”般美丽动人:情感之奔涌如飞,联想之开 阔不羁如飞笔势之酣畅跌宕如飞…… 读着这篇文章,仿佛进入一次灵性之超尘脱俗的飞翔之中。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飞”,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诗人欲扬先抑,呈现给我 们一个不能不让我们“想飞”的现实: “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深夜,“这深就比 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 于是,“想飞”的欲望在那“深”和“静”中孕育着。就象“那在树萌浓密处躲着 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渐渐地、飞、飞起来了,随着作者“白日梦”般的暝思幻想,我们看到了似真似幻 的“飞”的前奏: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 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向西了!” 这“一点子黑的”所指何物,在一篇独特的徐志摩式的暝思型诗化散文,可真难求 甚解。或可理解为太阳下壮飞的苍鹰?——因为接下去就将写到;或可理解为一架飞机 的飞翔?——因为文章最后正是从日思幻想的状态中被一架“鸟形机器”的炸响而惊醒 过来。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甚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飞”的感觉渐渐地强化起来了: “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 入了云高出了云。”这应该是乘飞机的感觉吧?!据说此文正是写于一次乘飞机的经历 之后。然而,细细把玩,我们却似乎能读出我们自己“飞行”的感觉来——仿佛我们自 己平生了翅膀——那应该是不假借外物的无所凭依的“无待”之飞吧? 云雀、这“赞美青天”的“安琪儿”,“飞”就是“上帝给它的工作”,那飞动的 形态更其美妙:“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地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 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 在徐志摩的丰富想象中,“飞翔”的姿态和风度无疑是多种多样的,庄子在《逍遥 游》中所夸张想象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的无所凭依恃待的 “飞”自然不容易见着;“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鹍鹏的壮飞也有些难得(“鹍鹏”终究 是庄子的想象虚构之“无何有”之物)。然而,徐志摩笔下“饿老鹰”的飞翔已足够令 人神往: “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 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 显然,“饿老鹰”般的壮飞是尤令徐志摩神往的,照徐志摩的意愿:“要飞,就得 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 的飞。”他有所不屑的,恰是那种“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 “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这种鲜明的选择不禁让我们 联想起《庄子·逍遥游》中目光短浅而自鸣得意的蜩、学鸠、斥鴳之辈。他们“腾跃而 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于蓬蒿之间,”怎能理解鹍鹏的“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的壮飞?此真可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从庄子到徐志摩——以其一以贯之的高洁人格 理想和“大美”的自由意志,可见之一斑。 如果说前此关于云雀之飞和苍鹰之飞的想象和描幕是浪漫主义情怀的“圆午曲”和 “进行曲”的话,文章接着又进入天趣童真的童话故事的明澈境界。仿佛是一个天真单 纯爱好幻想的大孩子,给我们这些小读者讲述着那么不容令人置疑的童话故事。“人们 原来都是会飞的,”这该多令人神往。 “大多数人忘了飞”,“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再长也飞不起来”,这又该多让人可 惜;更有甚者,“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 膀上当辅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这又更该使人们警醒了。 事实上,如果我们把“飞”、“翅膀”等象征性意象理解得更宽泛一些,我们将更 加震惊于人类“丢失翅膀,”“不会再飞”的状况。“飞”与“翅膀,”从某个角度说, 正象征着人类的诗意、想象、灵性等本真自然之“道”。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 损;”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才能近临“存在”的身畔,只有在 诗性活动中,被遮蔽着的“存在”的亮光才敞亮开来。在这里,东方西方,古代现代, 都可谓殊途同归,批判的矛盾共同指向对自然之“道”和“存在”的亮光遮蔽掩埋的可 悲生存状况。 诗人是人类的良心和先知,徐志摩同样在文章中表达对近代物质文明发达的某种困 惑、反省和批判。 在暝想过云雀之飞、苍鹰之飞之后,在水到渠成地直抒胸臆:“飞出这圈子,飞出 这圈子”,“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的神思飞扬,纵情豪迈 之后,诗人流露和表达的是深深的,近乎“二律背反”般难以解决的困惑与矛盾: “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 就在这种友人深省的深深困惑中,那“一点子黑”的“鸟形机器”,“砰的一声炸 响”——炸碎了诗人在飞行中的幻想,诗人又不能不回到“破碎的浮云”般的现世人生 中来。 浪漫诗哲海德格尔反复询问:在一个贫困的年代里,诗人何为? 显然,徐志摩已经用他“如飞”的美文,以他一生对“飞翔”理想的执着追求,甚 至以他传奇般的,预言兑现式地死于“鸟形机器”的炸碎的人生结局,都为我们作出了 最好的回答。 飞。只要人类犹存,“想飞”的欲望永难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