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其实是两个很难区分的概念,尤其在我国现实主义这个词带有太多跟文学无关的意义。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看乔治桑的一本小说,在译者序言里译者居然说乔治桑这么支持革命,为了反对拿破仑三世的流放者请求赦免,怎么也够得上一个现实主义了。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想吐。在这位译者眼里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大概跟政协委员一个意思。
回到这个问题本身我觉得《悲惨世界》还是一本浪漫主义的小说,就雨果个人的风格来说《悲惨世界》非常雨果。冉阿让也好马吕斯也好都和雨果的其他作品没什么两样。说得好听就是他们每个人都是巨人般的人物,都是英雄,头顶上都有光环。不好听的版本是拉马丁说的,他看了《悲惨世界》之后说“这书里的人物都不是人”。雨果对这个评论的评论是“被天鹅咬了一口。”
而且从小说的故事结构上说其实《悲惨世界》也非常雨果,别看它这么长,但事实上情节非常简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最关键的时刻作了对的起良心的选择,包括沙威放了冉阿让然后自己死掉也一样。到了人生末期的雨果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写《欧纳尼》的那个雨果。只不过《欧纳尼》里严格的说只有一个半英雄,欧纳尼和查理五世,而《悲惨世界》几乎各个是英雄。一群英雄和一大堆恢弘壮丽但其实跟剧情关系并不大的东西,比如滑铁卢、比如街垒战,还有大量的雄辩的议论撑起了这本雨果准备用来给家人留下遗产的史诗般的小说。
从这个意义上说雨果始终是一个诗人,他对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复杂丰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支撑起他诗的是情感,支撑起他剧本的还是情感,支撑起《九三年》和《悲惨世界》的还是情感。所以从文学史的角度说《悲惨世界》和缪塞的《世纪儿的忏悔》,拜伦的《恰洛德哈罗尔德游记》其实是一个链条上的不同环节。如果我们认可拜伦和缪塞是浪漫主义,那么《悲惨世界》肯定也是浪漫主义。
然后我们来谈谈被看作是现实主义的楷模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和雨果其实刚好是一个坐标系的两端,巴尔扎克仰视十九世纪的法国而雨果则俯瞰十九世纪的法国。巴尔扎克就像是巴黎丛林里的一个小精灵,虽然他长那么胖 ♂️,但巴黎的每一个人,从伯爵夫人到送牛奶的在他眼中都自带光环,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其实和郭敬明有点像,不过郭敬明是名副其实的精灵 ♂️。
巴尔扎克觉得整个社会都是神奇的,每一个人都是巨人,他们就像丛林里的猛兽在自己的领地上捕猎。然后巴尔扎克把他们都写进自己的小说里,于是再现了一个丛林。
而雨果眼里每个人都是渺小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从摩西经过荷马到维吉尔到卢克莱修,到但丁到莎士比亚到他的这一系列诗人是自带光环的。他在头脑里设计一个又一个巨人,然后摆在社会这个盆景里,就是他的作品。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到其实雨果和巴尔扎克都不客观,雨果的不客观一望可知,你千辛万苦的从西班牙国王手里救回女朋友,会因为当初答应过要满足“键盘岳父”一个要求就自杀?但这就是上帝一样的雨果,他给你制造了这么一个巨人,从舞台上走过然后作了你永远也做不到的牺牲,你被震撼了,雨果对你点点头。这是诗人的真实。
巴尔扎克则能发现你身上并不存在的美德,你偷自行车,巴尔扎克在一边看,一边看一边给你捧哏“嘿您说人家这手法!”“少林寺的手艺吧这是?”“这指法真地道!”“偷完这车弄到四环外卖一百五”“拿着钱得好好吃一顿”“烧羊肉了!”“再来点酒!”“喝的脸红扑扑的,饭馆二姐怎么看怎么顺眼”“晚上别走了!以后我算账你炒菜!”“不会炒菜还不会跑堂么?”“这生意越做越大”,你听的入了神被警察抓走了,这就是巴尔扎克的真实。
所以巴尔扎克真是现实主义么?巴尔扎克是营造了一个比普通人高一头的梦幻世界,就像雨果营造的是一个你踮起脚能勾到冉阿让脚的梦幻世界。
《悲惨世界》肯定不巴尔扎克,但巴尔扎克自己恐怕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现实主义。《欧纳尼》上演那天巴尔扎克也是雨果的打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