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小孩子,她的感受不重要。”
2021年,青少年的身影好几次占领中文舆论场,大到双减,小到“娘炮”,各家长群为此针尖对麦芒,“未成年”三个字也一次次被拱上热搜,全民打嘴仗。
热浪过后,留在岸上的十几岁的声音寥寥无几,或者说,他们很少在议题中出席。
前段时间,《八角亭迷雾》带着#未成年人的感受重要吗#话题冲上热搜,镜头里当爸爸的抡起女儿的手机往地上摔,用力发威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摔纸牌。
本文开头带引号的台词就出自这里,爱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就会说出这种自带热搜体质的缺德话来。
在该话题1.3亿的讨论池里,有人翻开了鲁迅的金句辞典:“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与这厢热闹形成对比的,是前天被新闻媒体拍到的现实一幕——
打从小学起就混不吝的男孩,第一次被全班票选为班干部,在每隔三秒爆发一次的哄堂大笑中,又羞涩又真切地站在台上,讲着讲着就捂脸哭了:“我今天就是俩字,高兴。”
被看见了,这事比当班干部的劲儿要大。
但成人们在蓬皮杜似的钢筋世界里待太久,忘性就变大了,尤其会忘记过去自己是怎么当的小孩,在意什么、讨厌什么,以及为什么疯狂了。
01
谁的感受不重要?
2001年,阿贵站在速递公司经理的办公桌前,掉着眼泪保证:“我能找回自行车,找回来了就别开除我。”窗外整个北京城千千万万个自行车在穿梭,梳油头的经理看笑话似地看着他,动动手指让他走人。
什么叫17岁?17岁就是阿贵为了一辆破单车通宵、挨打、撞车、进公安局,哪怕被小混混拿着砖头砸进胡同的墙角里,他嚎啕的台词也是“别砸我车”。
当他鼻青眼肿抱着单车睡倒在公司门口时,经理夹着公文包闷出一句:“我靠。”上颚和舌面共同爆破出的两个字一把带过了17岁拼死挣扎的整个经过。
这是王小帅2001年执导的青春疼痛电影《十七岁的单车》。虽然不是每个人的17岁都有疼痛,也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剑拔弩张、要死要活。
但“多巴胺”三个字,让每一个青少年都曾经梗着脖子——为了暗恋的女同学、为了另一条街的游戏厅、为了校门口的滑板鞋、为了社交网络的一个赞——上演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叛逆戏码。
青少年的行径,只可能发生在青少年时期。
成年人无法拥有不稳定的荷尔蒙、连接剧烈的神经元、反复加强的多巴胺,因为一次不到3秒钟的推搡和一句不带脏字的挑衅,都能让青少年脸红耳赤,干出在成年人看来既危险又没有必要的事情来。
有人说这是青春期强烈的自尊心,有人说这是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矫情病,而神经学家在扫描完青春期男女生的大脑后,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化学物质的疯狂释放。
2014~2019年,中国未成年人因为肢体冲突被起诉的罪名比例逐年攀升,6年间发生了202381起案件,他们拥有世界上最鲜活的红细胞、最强劲的骨骼、最丰富的胶原蛋白,很鸭掰的是,这群人也拥有全世界最脆弱的神经系统。
情绪大于理智,这对青少年来说是一道科学公式,是一个可以在生物课本上圈圈点点解释清楚的简答题,而不是父母劈头盖脸的“你个没良心的是存心要气死我”。
对着一个大脑边缘(情绪)牵制前额皮质(理智)的青春期女儿说:“她的感受不重要。”无异于对着狮子挑衅:“有本事你过来咬我。”
等逼到一定地步,有人转头就咬了,也就是犯罪;有人始终没咬,但抑郁情绪、社交恐惧、情感障碍、进食焦虑等一系列问题,在神经学家的研究里被证实出现了。
此时,你会反求诸己,意识到问题出自多年前那句“TA的感受不重要”吗?
02
每一个青少年,心里都住着哪吒
2018年,一名初中生在课堂上剪卡纸,刀刃顺着纸片边缘转弯、开合、腾挪,或许还有阳光在刀刃上移动,但下一秒,她对准小拇指割出了血痕。
在央视《我们如何对抗抑郁》纪录片中,子烨带着贝雷帽回忆自己是如何对父母摔门砸家具的,她母亲无法相信,一贯的乖巧会栽在开学前的医院走廊里。
很多时候,消失总是静悄悄的。窦唯写过一首歌叫《噢!乖》——
“爸爸,妈妈,你们可曾原谅他,原谅他总是不爱多说话,也不说有什么想法。”
“你们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学会接受不要说什么废话。”
“站在一旁默默说爸爸不要吧,胆颤心惊默默说妈妈不要吧。”
“噢,乖,你们应该知道,这样下去对我们谁都不好,忘掉过去一切你跟我走吧。”
好比一罐汽水,再怎么摇晃,只要不打开,里面二氧化碳的爆发欲望我们都可以假装看不见,7岁如此,17岁也常常如此——
TA擅长解答多边形抽象几何题,TA总是校服扣子整整齐齐,TA朗朗书声笑意盈盈,只要不允许,那些塞进抽屉的私小说、捏成一团的不及格试卷、被堵到巷子口的十几分钟,都只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两年前毕业回到县城的Caro,就是这种被缝得一针不差的漂亮娃娃:
刘海整齐、讲话小声、不允许看《茶花女》、兜里没有零花钱,唯一没有乖乖就范的事情,是把虹猫蓝兔直接画到了作业本上。
14岁考高中,她指着自己制作的漫画贺卡、满墙壁的动漫作品提出要学美术,母亲无动于衷,翻着往年实验中学的分数线,提醒她再不重视副科就该落榜了。
两年后少女漫画家夏达出现在央视春晚的观众席里,Caro记得李小冉手中拿着的就是夏达画的动漫兔,她登时眼眶红了,想起藏在书包里的夏达的《子不语》,没敢出声。
也是那一年,她的听力直线下降,拒绝就医、拒绝社交、拒绝接听任何电话,不学政法,不进律所,Caro在这个安全得密不透风的家里彻底退缩,缩回了小时候那个房间里,画画、投稿、自言自语。
她话里行间有一丝快意,凭借这糟糕的听力,再也听不见房间外父母的声音了。
蔡明亮曾经拍过一部青春期叛逆长片,取名《青少年哪吒》,这部片子和Caro截然相反,辍学、砸车、泡妞、流浪,没有一件事是Caro做过的,但他们都被“赶”出了家门。
只不过哪吒使用了暴力,Caro选择沉默。
03
只是看上去很美
玻璃杯在被打碎之前,看起来都是晶莹透亮的。
1970年,一部德国影片的插曲红遍中国:“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它勾勒出的未成年,就像午后草地水雾下的洛丽塔,看上去很美。
但是神经学家发现,一个代表着恋爱兴奋的红色激光区域,出现在了2岁小孩的前额皮质区域里。想象一下失恋可以早到什么年纪?有人两小无猜,有人却是真的深深爱上了隔壁刚搬来不久的4岁邻居。
这相当于一句警告,不要低估未成年,那个年纪发生的所有抓马情节,都是认真的。
湖北电视台曾经在2002年跟踪拍摄了大小托班整整14个月,镜头里他们尽管连衣服都穿不利索,凳子翻三番也翻不过来,下一秒依然能掰着手聊米卢蒂诺维奇。
当幼儿园集体拉稀、集体洗手、集体“李小多那个李小多~分果果呀分果果”时,也一定有那么一个调皮角色被关在了小黑屋,名字后面没有小红花,一整天的跳马游戏都不被允许参加。
在这个不到一米高度的迷你世界里,不甘和寂寞一点不比八点档少。
很快,这些小家伙会变得更加混蛋、更加愤怒、更加快乐,模仿憨豆先生的剧情一脚踏油门,把自己撞飞到湖里,抑或是点燃一连串烟花炮仗,堵住出口噼里啪啦一顿炸自己。
一群没有选举权、无法上高速、对大舅和二姨的陈年矛盾一知半解的青少年走上了街头,摇滚乐在这个年纪一把子泛滥,朱丽叶陷入爱情的前夜年仅十三。
飙车、蹦迪、初尝禁果是一部分,天才、单纯、青黄不接是另一部分,不信你看《千里江山图》,这就是恢宏的18岁的笔墨。
就跟大蒜流淌在东北人的血液里一样,激情和感受穿梭在每一个未成年人的毛细血管里。最好别忽略这个事实,否则只会“越爱他,事情越发一塌涂地”,比如Caro、比如八角亭玄念玫。
但谁知道呢?青春残酷物语也许轻轻一碰就缴械了。
在PBS拍摄的90分钟记录片里,乔伊·莫斯11岁加入黑帮,23岁被关进监狱,半部青春史都在较劲和仇恨,用街里街坊的话说就是这孩子废了。
36分59秒,在纪录片进行不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是缴械了。
他承认,教会他扣动扳机的不是黑帮老大,而是寂寞的无人的新泽西街区,没有拥抱,没有一声哪怕轻得听不见的“我理解你”。
这横冲直撞的无头苍蝇般的世界,欠未成年一个逃生出口,一次郑重其事的聆听。
*文中Caro、子烨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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