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南
1最讨厌桃花庵的澡盆。
我姑幽幽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费了老劲儿地把那个澡盆往房间搬。它原本立在一个角落。我准备洗澡。
澡盆实在是沉,我搬着它,像有股力量把我往下拽。我像鸵鸟一样弓着背,一点一点移动双脚。我瞅了瞅前面那高高的门槛——我得端着它跨过去,才能进入到里面的房间。
过了好一阵,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把澡盆放在门槛上,停了下来。我瞟了一眼我姑,她正斜倚着门框,并没有半点要来帮我的意思。她双手摆弄着胸前的麻花辫,眼睛看着远方,身上的连衣裙——桃花庵里唯一一条连衣裙,她自己亲手缝制的——在此刻被风吹拂得裙裾飞扬。
我失望地看着眼前这个澡盆,对着屋中央,一把推了下去。“轰隆”一声,澡盆连滚了两滚,然后乖乖地停在了屋中央。我姑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笑了。
2桃花庵不缺木。因为它有山,有树。桃花庵的山里四季常青,郁郁葱葱。
人们砍来树木,请来师傅,做澡盆、洗脸架、床、柜子……谁家女儿出嫁了,敲锣打鼓里,除了新娘子,最好看的就是这一整套妆奁了。刷了好看的红漆,雕龙画凤,好不喜庆。
唯一不刷漆的是澡盆。
澡盆要刷桐油。师傅将木板打磨好,做底,做沿,用铁丝箍成圆形,而后开始刷桐油,一遍一遍地刷。
简简单单一只澡盆,要费好几天工夫。最后还得用水浸泡些时日,不漏水才算完工。
一只结结实实的澡盆诞生了,意味着桃花庵这棵大树又开出新的枝叶了——桃花庵从此又多了一个新家庭。所以,要看桃花庵的生生不息,就去数这一只只木制的澡盆吧。
3桃花庵的孩子喜欢像猴子似的满山跑,但不愿意洗澡。我也是。我妈要喊很多很多次,我才会一脸不情愿地进屋。
洗澡是个大阵仗,我从小就知道。
得去井里挑水。那井离家半里路。年龄小,或是技术欠佳,挑回来一桶准会变成半桶。
得把水一瓢一瓢舀进锅里。舀了那么久,锅里的水还不满。后来长大些,学会了咬牙拎起一大桶水举到齐胸高的灶头,哗啦倒进锅里。所谓“懒人挑重担”,一样的不容易。
得猫进灶膛前烧火。烧得满头大汗,水还不热。好多次站起来揭开锅盖,伸手一摸,还是凉的。紧贴着锅底而生的小气泡,久久还不现身。
得把死沉死沉的澡盆搬进里屋。吃奶的力气都用了,还是不动。真正的“举步维艰”。有时候喊来妹妹抬,两个人扭着身子,憋着股劲,龇牙咧嘴的,嗨哟嗨哟,惊天动地。
得一瓢一瓢地把热水从锅里舀出来,再倒进澡盆。冷水热水像在拉锯,不是这边多,就是那边多,好不容易恰到好处,但澡盆里已有满满一大盆水了——又要挨骂了,并且,待会儿还不知道怎么端得出去。
得蜷曲着腿缩进澡盆。人一坐进去,水就看不见了,毛巾都无处下放。只好把双腿伸出来,悬挂着。愁死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澡盆做得这么小,不过又想,如果做大了,就更重了……
得小心翼翼地往身上浇水,生怕把地上弄湿了。那地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湿了,好久都不干。然而,无论如何小心,一举手一投足,总有水泼洒出去。于是就想起那个聪明人的故事,地主叫他晒地,他把地主家的瓦掀了——我也好想把瓦掀开晒一晒。
得端着一盆子脏水慢慢往外挪,好不容易挪到水沟边,啪地一下泼出去——一不小心,总还是要溅些到身上——刚换上的衣裳……
我姑说,还是男人好,直接跑到井边,打一桶水,从头上淋下来,痛快。或者干脆跳到水塘里,嘭嘭嘭,几下子就洗干净了。可我知道,我姑并不是真的羡慕男人,她只是厌恶这只澡盆。
4从这年秋天开始,一直到来年春天,桃花庵都是冷飕飕的。冷,就洗澡少,好些日子才洗一个。洗澡成了一件大事。
不洗澡的时候,澡盆便成了“脚盆”。倒一盆水进去,洗脸、洗手、洗屁股、洗脚,一条龙搞定。
桃花庵的井水是天然的,不要钱。人们只需一担担往家里挑就是了。偶尔,大家凑巧赶到了一块挑水,水井也会见底,但只需稍等一会儿,泉眼汩汩,又会很快把它填满。
然而,桃花庵的水好像总是不够用,洗澡时,奶奶总要吼住我说:“够了,够了,水难挑,也难倒。”
奶奶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毛巾放进澡盆里。我们挨个儿洗脸。奶奶总是第一个洗。然后是我姑,然后是我。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长大,要成为第一个洗脸的人。因为那时候的水是最干净的。
洗完脸,开始抹身子。水还是那盆水,依然按顺序来。
最后再洗脚,一堆人围坐在一起,把脚伸进盆里。
奶奶有个干女儿,是“搞工作的”。她来到奶奶家看望奶奶。奶奶喜上眉梢,当做座上宾。晚上洗洗时,还是那盆水。只不过奶奶无比殷勤地对干女儿说:“你先洗。”
我用了很多年才理解我姑对澡盆的厌恶。那是一种对卫生的认知和需求。与之同时,我也越发不解,明明不缺水,为何要多人共用一盆水?
5我慢慢长大了,有了提水的力气。我去井边,踉踉跄跄地把水提回来。烧一锅热水,兑一桶冷水,一个人慢慢地洗。
祖母的背越发驼了,这让她看上去像孩子一样。她扛不动澡盆,提不动水,她看着我如此“奢华”地用水,叹息着摇摇头说:你难提水啊。
我已经学会了狡辩:为了洗得舒畅,辛苦一点也值得啊。
后来我还发现一个好东西——太阳。尤其是炎炎夏日,它毒辣辣的,打个鸡蛋怕是都能马上煎熟吧。
我拎来两桶水,放到太阳底下,心安理得等着洗澡。省却了烧水的程序,洗澡变得便捷多了。
6我姑终于还是离开了桃花庵。那年她18岁。跟着一拨人去了沿海,进了制衣厂。
再回来时,我姑带了两个大澡盆,一个是塑料的,一个是铝皮的。很宽敞,很轻。我喜欢极了。奶奶也喜欢极了。从此,家里的木制澡盆被嫌弃地扔到了一边。
奶奶很珍惜这两只盆。每次用过后,她都会把它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立着放在木楼板上。
她也骄傲地拎着这只塑料盆或铝盆去井边洗衣服。我去帮忙时,她总要大声叮嘱说:“要找块平地放,地不平就会硌坏。”
7我姑从一个姑娘变为一个母亲,从一个打工者变成了一个老板。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在我姑无形的牵引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渴望。17岁那年,我也终于走出了桃花庵。不同的是,我不是打工而是读书——其实,在桃花庵,我真没想过我能读大学,然而却一不小心成为了桃花庵第一名女大学生。
离开桃花庵后,我终于知道了洗澡间。
那是专门用来洗澡的地方,并不大,但是很干净,很方便。有自来水,有冷热水,冬不冷,夏不热,想洗多久洗多久;瓷砖地,下水管,再也无需担心弄湿屋地,你只管心无旁骛地唱着歌,吹着哨,搓着小泡泡……这才是真正的洗澡啊,清水冲刷着身体,就像河流抚慰着山川,所有的污垢和疲惫都一扫而光。洗完澡后,走出来,面色红润,汗毛张开,身心舒畅!
相比较而言,在桃花庵洗澡真是太憋屈了。
我后来就不愿意憋屈了。然而,桃花庵并无洗澡间。我只得自己想办法。进山前,先买两个大大的水桶。烧好水后把两个桶装满,提到屋里,这才开始洗澡。
洗到一半时,我就要大声喊我妈。我妈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进来,帮我把洗脏的那盆水端出去倒掉,然后我再洗另一桶。我妈总是随叫随到,无怨无悔。她喜欢爱干净的人。她总说,花点力气能办好的事,不要省。
但终究还是不得劲。即便是自己的亲妈,也难免尴尬和愧疚。
8我姑带孩子回家时,我爸开始琢磨一项创举:建洗澡间和厕所。
那些城里长大的孩子,一回到桃花庵就不肯上厕所,不肯洗澡。他们宁愿憋着,直到憋不住了,才叫他们的妈妈带去后山上“随地大小便”。洗澡时,更是磨磨蹭蹭,迟迟疑疑,用大人的话说,像是上刑场。
我爸决定解决这两样问题。但他只去过城里一次。那一次回来后,他见人就说这两句话:“足不出户,就能吃喝拉撒”、“人家的厕所地板比你家吃饭的桌子都要干净。”
我爸说干就干,凭借着记忆和想象,一间洗澡间凭空而起。桃花庵的洗澡间终于矗立起来了。世上许多事情从来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桃花庵人见过洗澡间的好后,都纷纷在屋子一角的空地上建起了这样一座其貌不扬的小房子。那一间间幽暗的洗澡间,虽然并不美观,连自来水也还未通,但好歹可以放肆地冲水,让洗澡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9我牵着奶奶的手去洗澡间看,告诉她怎么洗澡,怎么上厕所。她很高兴。终于不用拄着拐杖走远路去上厕所,也不用担心端澡盆的问题了。前阵子,她就是因为在夜里上厕所而摔了一跤,从此身体便每况愈下。
在解决洗澡问题的同时,桃花庵人把马路也修了上来,可谓历尽千辛万苦。
有了马路,桃花庵就像一个人有了眼睛,可以通过这里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桃花庵人骑着摩托车去城里,发现了花洒和浴霸。于是铁了心要建自来水。他们在山上挖出好大的水池,埋下水管,一路接到家中。从此,做菜、洗衣、洗澡,拧开水龙头,就有汩汩清泉直流而下——桃花庵人告别了挑水吃的时代。
通了自来水,就有了淋浴。以前,桃花庵的老人骂孩子时总要咬牙切齿地说:我舀一瓢水从你脑壳淋下。现在,他们再也不这么说了。因为他们发现,从头淋下,是件极为舒爽的好事。
不知是谁第一个把浴霸扛进了桃花庵,反正从那个冬天开始,一切就变得暖和起来。窗外大雪纷飞,人们冷得直搓手,可是洗澡时却暖暖和和的。
桃花庵人的脸变得白净起来,笑容也多了起来。
10我和我姑一样,在城市安了家。在这里,我们天天洗澡,哪天不洗,就会浑身不自在,甚至寝食难安。
这座城市对洗澡有个独特的称谓:冲凉。多年过去,我渐渐理解了它的真正含义:第一,这座城市实在太热,冬天从不下雪,夏季无比漫长,人们对“凉快”的渴求很甚。在这里,洗澡的本意或许也只是冲一冲,降降温,让身体更凉快。第二,速度快。天天洗澡,用不着像北方那样慢慢洗,慢慢搓,而只需拧开水龙头,冲一冲即可。这样的速度和效率,倒是与这座城市的高效务实完全相符。
当洗澡不只是洗澡时,它便有了诸多延伸功能。比如泡澡。泡澡之意不在“澡”,而在“泡”。播放喜欢的音乐,点上香薰,再在浴缸里撒点花瓣……方寸之间,轻轻闭目,山川河流、星辰大海,尽收心中。释放疲惫,缓解压力,理清思绪,重拾勇气……洗澡在此时,成为了一种冥想,一种自我观照,一种爱自己的仪式感。
从与身体连接,到与心灵交融,洗澡,终于实现了一个飞跃,也走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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