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弄堂里,有少部分居民依旧过着倒马桶的生活。
这是上海人与马桶之间“爱恨情仇”的一个缩影。
事实上,上海人为了甩掉这只马桶所进行的斗争,可谓是旷日持久。
今天当人们提到“马桶”时,多半说的是抽水马桶。
只有当前面加上“倒”这个动词时,人们才会想到老式的木质马桶。
在不少反映上海市井生活的照片和影视剧中,都有上海人清晨倒马桶的场景。
一面是繁华都市,一面是手拎马桶。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反差,上海人倒马桶的形象被全国人民记住了。
■1994年播出的电视剧《孽债》中上海人倒马桶、痰盂罐的场景
这些年来,为了甩掉这只马桶,上海不可谓不努力。相关部门花了许多力气对老房进行改造,“一平方米马桶”工程一直在持续推进中。
平心而论,在如今的上海,“拎马桶”所涉及的人口比例已经非常小了,但却真切地影响着这部分人群的生活品质。
张丽(化名)在南京路“背面”的五福弄住了三十多年。那里是木结构两层楼的老房子,有百余年历史了。
■张丽(化名)家所住的弄堂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每天早晨,她都要赶在9点以前,到隔壁盆汤弄67号公共厕所的倒粪站去倒马桶。
说到这只马桶,她叹了口气:“大修辰光改建,有条件的人家都装好马桶了。阿拉屋里老多人来调研过了,没办法装,实在太小了。”
到底有多小?张丽一家三口,儿子早已成年,总共的居住面积仅有13.7个平方。
她楼上两家邻居安装了电马桶,但老房子隔音差,对张丽家干扰也很大。
“哗——夜里老响的,这没办法,人家要用的。”张丽的爱人感到无奈。
他只好自我宽慰说:“阿拉此地已经属于‘高档住宅’了。侬再到后头去看看,房间里向没窗的,只好开门。”
老夫妻俩现在就盼着儿子结婚后搬出去,好腾出空间。“等儿子结婚了,阿拉也考虑要装(马桶)了。”张丽说。
■南京路背后的老弄堂里,依旧有一部分居民过着倒马桶的生活。
在空间逼仄的旧里,装马桶这件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相配合:
家里要能辟出一个迷你卫生间,要有排污管道,还要解决好邻里关系问题……
那些消灭了马桶的人家,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付建国(化名)夫妇住在附近的天津路上,房屋面积19个平方。
10年前老房大修铺设排污管道,他给排管师傅塞了条香烟,把管道通进家里,终于装上了抽水马桶。
不仅如此,老付家在附近还有一处8.4平米的房屋出租。他给这间出租屋安装了电马桶,月租金马上达到了2000块。
■付建国(化名)安装的电马桶可以将粪便打散,接较细的排污管。
五福弄、石潭弄、盆汤弄……南京路背面的这些老弄堂保留了上海旧式里弄的风貌。
它们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不仔细看门牌号,根本分不清楚。
这一片到底有多少户人家至今仍要倒马桶?张丽她根据自己的日常观察估算说:“可能不到100家。”
如今,“倒马桶”已经成了一种泛指。我们在公厕门口观察到,来“倒马桶”的居民手里,拎的几乎都是痰盂罐。
■盆汤弄67号公厕,如今在弄堂里轻便的痰盂更为常见。
张丽家以前用的是老式马桶,现在为了节省空间,也改用痰盂了。
不过木质马桶在这一带依然存在——因为痰盂罐太轻,高龄老人下蹲不稳,容易摔跤。
话说这盆汤弄67号,可是一个“有故事”的厕所。据说,它是上海最早的公共厕所,人称“盆汤弄大尿坑”。
公厕连同它所在的盆汤弄,早在1864年,也就是清朝同治年间就已经建成,到现在有整整156年了。
弄堂里几根活化石一般的木头电线杆,见证着这里的历史。这一带的木质电线杆是目前市区仅存的,当年从美国引进,叫花旗松。
■这里的电线杆是市区仅存的木质电杆,有上百岁了。
而厕所早就经过改建,显得干净整洁,丝毫看不出古旧的痕迹。
倒粪站的门脸很低调,和男女厕位隔着一个“法制宣传栏”,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扇半开的小门。
■倒粪站内部空间比较狭窄,有水龙头供人清洗马桶。
9月的一个清晨,我们在倒粪站“蹲点”,发现来倒马桶的,多数是年纪在60岁上下的上海阿姨。
这些阿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发型妥帖,穿戴整齐。
尽管只是出门倒个马桶,几分钟的事情,但当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她们就一脚踏进了社交的江湖。
早上7点多,我们遇到郭燕春(化名)的时候,她身穿横条纹Polo衫、平整的黑色裤子。
衣着虽然不算多靓丽,但她的配饰相当弹眼落睛:珍珠耳环、珍珠项链、镶钻戒指、金豆豆手链,一应俱全。
要不是她手里拎着一只痰盂罐,这身打扮直接去逛南京路,那是绰绰有余。
“唰唰唰——唰唰唰——”当郭阿姨麻利地倒好马桶,从倒粪站出来时,裤子上多了些小水珠。
她告诉我们,没有装抽水马桶,还是因为不具备条件。“室内房间小呀,哪能装法子?”
她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提供了一组观察数据:“(弄堂里)倒马桶的人多,(10家有)6家人家倒马桶,4家人家不倒马桶。”
■弄堂里一位穿着特别的女子飘然而过
交谈间,郭阿姨有种弄堂里特有的自来熟,对我们有问必答。
不过当我们提出拍照的请求时,郭阿姨摆摆手对旁边另一位路过的阿姨说:“不来事(不行)不来事,伊拉要拍痰盂哎!”
路过阿姨一听,也立马摇头:“拍痰盂?不来事!”
上海人对倒马桶这件事,多少有点忌讳。这一点,还体现在“男女有别”上。
“男同志倒马桶的少。我们弄堂里有一个。那个男同志做老师的,知识分子。”刘晓英(化名)告诉我们。
我们在倒粪站碰到她时,她正拎着一只红色痰盂,也穿戴得清清爽爽。
■刘晓英(化名)来倒马桶,尽管离家几步之遥,也穿戴得很整齐。
刘阿姨就住在公厕对面那排房子的二楼,倒马桶几乎“零距离”。
听说我们来采访,她马上露出了苦脸:“你看看我们,现在还在用马桶,真的作孽啊!”
刘阿姨是江苏启东人,32岁结婚搬进了盆汤弄,一家三口住13个平方,一住三十年。
“当初嫁到这里来,酱油店贴了布告讲要动迁,到现在没有动。”
“到底地方太小了,吃喝拉撒全部在里边。痰盂罐(只好)放了门口,弄个东西遮一遮。否则这个痰盂罐放哪里啊?放了屋里啊?侬讲是伐?”
她就这里的居住条件作了两个对比。
一个是和农村比:“侬想想,比农村里要落后了,现在农村里家家人家装抽水马桶了。”
一个是和南京路步行街比:“跟前头(南京东路)真是天壤之别。”
■南京路上的指示牌,提示游客们弄堂里有公共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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