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反映台湾眷村生活的电视剧《光阴的故事》播出。
这部以“献给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为引言的电视剧，目前在豆瓣冷门佳作台剧榜位居首位；
2015年，韩国TVN的电视剧《请回答1988》开播。
此剧以家族关系和邻里感情为主线，引起无数观众的共鸣，成了很多人心底的最佳韩剧。
2021年2月，B站突然出现一个名为“《请回答1988》抄袭《光阴的故事》实锤！！！”的视频，把两部剧紧紧捆绑在一起。
视频播放量一度超过了50万，妥妥的爆款。
视频下面的评论，满是挞伐的声音，充斥“棒子”“偷国”等字样。
许多自媒体也纷纷跟进，惊呼口碑最好的韩剧“房塌了”“翻车了”。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一集不落地看完了《光阴的故事》，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光阴的故事》是一部一流好剧，值得向每一个喜欢家庭生活题材的人安利。
但所谓《请回答1988》抄袭《光阴的故事》的说法，完全是东拼西凑、捕风捉影后的无稽之谈。
1.那个视频的UP主提到，韩剧《请回答1988》在情节、场景、人物关系等方面“实锤”抄袭了台剧《光阴的故事》，并呼吁大家多多关注“文化输出现象”。
然而视频中的“实锤”全部为视频作者的口述，以及个别画面的剪裁对比，并没有任何官方的证据及回应。
我梳理了视频中提到的“实锤”，在下文中会进行逐一反驳。并将按照原视频UP主的逻辑，适当地进行“重新实锤”，从而让大家看看这种“实锤”标准有多么荒诞。
首先，视频中提到了关于“人物”抄袭的说法，声称《请回答1988》中的主体家庭成员结构、主体人物设定与《光阴的故事》有部分重复。
对此，我以表格的形式进行对比梳理。
《光阴的故事》主要围绕孙一美、陶复邦、汪茜茜、冯拍雄、许毅源五人的成长叙事。
而《请回答1988》则围绕成德善、成善宇、金正焕、柳东龙、崔泽五人的成长叙事，在主角结构上，前者为三男两女、后者为四男一女。
而视频中所提到的抄袭“实锤”之一，正是上表中一美家和德善家、复邦家和正焕家的成员结构重复。
但两部剧同为讲述特定时代下的邻里亲情、少年青春，家庭成员结构有所重复怎么能作为抄袭的“实锤”？
再来看人物设定的部分。
视频中提到，两部剧的某些人物在设定上非常相似。
对此UP主犹如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内幕一样，反复高呼“实锤抄袭”。
例如《请回答1988》中的正焕妈和《光阴的故事》中的复邦妈都脾气不好、嗓门大；
东龙和拍雄都被母亲忽视、缺乏母爱等。
但实际上这些说法都是从一个立体的人物中剥离出相仿的一部分，而不是说两个人物的设定在整体上有重复。
就好比张飞和李逵都是暴脾气，流川枫、贝吉塔、佐助这些日漫的“男二号”都是“人狠话不多”，但却是完全不同的角色。
更何况生活中人和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相似，戏剧创作有其固定规律，创作时塑造多个主体人物时通常需要各自区别开来。
例如有外向的就要有内向的；有学霸就要有学渣……
举例来说，《哆啦A梦》和《蜡笔小新》在人物配置上也有一定的相似：
都是四男一女，都有家境好的学霸——小夫和风间；主角都是经常被妈妈凶的学渣——小新和大雄。
但其实两部作品的人物在具体情节上的性格表现天差地别。
这样的相似是符合创作规律的，即是合理的，我们据此就说谁抄袭了谁。
总体而言，《光阴的故事》是以“村”为单位发展剧情，人物的数量比较大，有戏份较少但具有典型性的妻离子散的麻花叔，也有负责戏剧冲突的丑角官家太太朱夫人等；而《请回答1988》是以“巷”为单位发展剧情，针对五家人的主要角色进行着墨，其中连个拉仇恨的反角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对比起来，两部剧的差异远远多于相似，而且这种相似性，在大多数家庭生活题材剧里也都能找到。
一句话，这种把局部相似上升到整体雷同的“实锤”，严重违背了我们初中时学过的辩证法。
2.
视频中提到了《请回答1988》的某些情节实锤抄袭《光阴的故事》，我结合网上流传的说法作简要梳理。
关于情节的抄袭说法，大致分为三种：
一种是断章取义型、一种是东拼西凑型、一种是信口拈来型。
断章取义型的说法有：“一美脑子笨成绩不好，在家常被妈妈打；德善脑子笨成绩不好，在家常被姐姐打，所以构成抄袭。”
这样的说法乍一听有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
把两部剧中的情节断章取义地拿出来，强行放在一起对比，而不去管情节背后的完整逻辑，这样的做法相当不负责任。
孙太太打一美的情节多出现在小时候，例如孙一美带着妹妹偷看别人洗澡，例如孙一美考试不及格等。
而且孙太太不仅打孙一美，孙家的每个孩子都被鸡毛掸子打过，打孩子这个情节在《光阴的故事》中屡见不鲜，因为这是那个年代每个家庭都经常发生的情境之一；
而《请回答1988》中成宝拉打成德善的情节，并不是成德善单方面被打，而是两人互掐，经常扭打在一起。
与《光阴的故事》中惩罚形式的打不同，《请回答1988》中的姐姐打妹妹，是一种吵架形式的打。
这样两种除了都有“打”的场面，其余情况完全不同的情节，被强行放在一起成为对比组，成为了抄袭的“罪证”，实在堪比文字狱的险恶。
按这个逻辑，《圣斗士星矢》有擂台对战，《龙珠》有擂台对战，《幽游白书》有擂台对战，《海贼王》也有擂台对战——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无视它们同为热血漫画这个题材，就说后面的作品抄袭先前的呢？
东拼西凑型的说法则有：“拍雄戴眼镜，妈妈因精神问题总不在家，吃不到妈妈做的饭；娃娃鱼戴眼镜，妈妈因工作问题总不在家，同样没饭吃。”
冯拍雄戴眼镜、冯拍雄的妈妈因精神问题不在家、冯拍雄吃不到妈妈做的饭，这三件事是相互独立的情节。
然而把这三件独立的情节拼凑在一起，使之成为一条完整的抄袭“罪证”，试问这样做的话，生活中还存在原创的东西吗？
甚至连冯拍雄戴眼镜、娃娃鱼也戴眼镜也成了抄袭，那么我是否可以说他们都抄袭了《哆啦A梦》的大雄？
妈妈因精神问题不在家和妈妈因工作问题不在家，原因都不同，为什么要放在一起说是抄袭呢？
再看没饭吃这个情节，出现在两部电视剧里也都有着不同的原因与形式，想说清楚的话也并非三个字就能概括。
在《光阴的故事》中冯拍雄小时候没饭吃，长大后自己做饭吃。
而《请回答1988》中柳东龙却一直吃着妈妈做的老三样泡菜便当，具体的情节表现完全不同，何来抄袭？
而这个“实锤”视频里还有很多信口拈来型的说法，最为不负责任。
如“孙妈妈生活拮据，张妈妈主动借钱给她；德善妈手头缺钱，豹子女士也主动借钱，张家和金家都比较有钱。”
但《光阴的故事》中最后孙太太借的明明是张奶奶的钱。
而所谓“张家和金家都比较有钱”的说法更是信口胡诌，《光阴的故事》中有明确情节表现“有钱”的只有经营小卖部的郝家和当官的朱家。
至于人口众多的张家，张爸爸长年在海上做海员赚钱养家，一家人的生活也并不富裕，和《请回答1988》中金家因中彩票而成为暴发户的有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不惜篡改原剧情节，强行“实锤”的行为，着实卑劣。
此外，视频中提到《请回答1988》中的很多经典情节都和《光阴的故事》有重复，例如看电视、送菜、公交车等——
我们且不说这些行为在当年的生活中，有多么常见。
只说这些场面在两部剧里的出现情况，也完全不是一回事。
《请回答1988》的送菜名场面得益于导演精湛的镜头表现，几个孩子手端菜肴穿插在巷子里，让原本大眼瞪小眼的崔家父子，得以拥有一顿丰盛晚餐。
显然这里的送菜是导演精心设计过的情节，也是成为名场面的原因。
而《光阴的故事》中的送菜只表现为零星出现的情节，没有着重的渲染，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地出现。
至于公交车上的情节，拿来当成“实锤”的证据就更扯了——
主人公都是学生，在那个年代没搭过公交才不正常吧？
况且《请回答1988》的公交车名场面有两次：
一次是成德善在空间极度狭小，没有东西可以抓靠的情况下，一把拉住金正焕的衬衫，导致正焕赤裸上身；
第二次是成德善被挤来挤去，金正焕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后，不仅在里边多穿了一件背心，还默默走到她身后，为她隔出了一小片空间；
而《光阴的故事》则是汪茜茜搭乘公交时，因为整理东西险些跌倒，被刚好上车的许毅源一把扶住；
此后两人再次在公交相遇时，许试图搭讪茜茜。
也就是说两部剧的公交车场景，除了都有男生扶女生的片段之外，其余一概不同：
《请回答1988》公交车情节的关键词应为“搞笑”“尴尬”“保护”，而《光阴的故事》的则为“偶遇”与“搭讪”。
而说到“看电视”居然也能被当成“实锤”的证据，我又忍不住吐槽：
这类题材的电视剧，没有一起看电视的画面才不正常吧？
这就是当年千家万户最常见的日常啊。
然而看到两部剧都有看电视的画面，就发弹幕跟着UP主一起嚷嚷“实锤”的人却不在少数——
这样的实锤，本质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3.我国法律中对于侵害著作权行为的解释为：“侵犯著作权是指他人未经著作权人许可又无法律上的依据，使用他人作品或行使著作权专有权的行为。”
可以发现，重点词在“使用”“行使”两个词。
所谓“使用”可以理解为照搬、挪用，而《光阴的故事》和《请回答1988》的重复之处没有一处是照搬、是挪用，甚至连化用都很少。
这与《爱情公寓》之前直接挪用国外情景喜剧的情节甚至对白，完全不同。
视频中和网络上罗列出来的抄袭“实锤”都是一些常见人设、常见情节的少量重复。
而所谓抄袭，我认为必须是成比例的、有独创性的细节上的相似。
例如，金家大哥喜欢收集东西，因为收集东西而中了彩票，从而使金家一跃成为暴发户，这中间“因为收集东西而中了彩票”就是有独创性的细节。
因为喜欢收集东西的人设很多，中彩票的情节也很常见，但两者联系起来，有前因后果的发生就属于编剧的创意。
其实，我们本可以不去做这么多解释，就可以更直接地证明《请回答1988》并没有抄袭《光阴的故事》——
《光阴的故事》的编剧徐誉庭老师，曾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聊过《请回答1988》，说想和编剧作朋友，还不止一次对韩国影视剧的创作空间表示羡慕。
而台湾的纬来戏剧、台视两大电视台也在2016年、2017年分别播放了《请回答1988》，还重新做了中文配音，可以说台湾观众们对于这两部剧都相当熟悉。
在徐誉庭个人社交媒体里，有许多她的影迷和她聊《请回答1988》。
——试问，他们如果觉得存在抄袭，会是这样一片祥和气氛吗？
徐誉庭和《请回答1988》的制作人李明翰还曾共同推荐过一本介绍韩国影视剧编剧经验的书。
此外，班长也设法联系到徐誉庭老师的助理，核实关于《请回答1988》抄袭《光阴的故事》的说法。
徐老师回答：
“应该就是‘成长记忆’的题材相同吧。我比较高兴的是在这么多年之后，观众还在想念《光阴的故事》。”
那么，为何一个充满臆测与有罪推定的视频，会得到大范围传播？
为何在标题里塞上“实锤”二字，就可以让许多网友以讹传讹，到处说《请回答1988》抄袭实锤了、房子塌了？
我想原因有两个。
一个可能是像《光阴的故事》《请回答1988》这类普通人生活题材的影视剧，在内地日趋稀少。
以至于即便有人在以偏概全地带节奏，大家也觉察不出这些相似其实大部分同一题材的电视剧都会有。
另一个，就是部分自媒体太擅长利用网友们的民族情绪。
近日里韩国部分网民对明制汉服、对传统泡菜的霸道行径令人不耻，引起了许多国内网友的不满。
而《请回答1988》的主题曲涉嫌抄袭的风波，也让对它进一步“有罪推定”更有市场。
但这不该是我们失去理智的理由，也不该是有人利用爱国情绪为自己盈利的托词。
一句话，别让你的情绪，成为别人变现的工具。
造谣一时爽，辟谣跑断腿。
以后内地社交媒体里，但凡聊起《请回答1988》，怕是少不了污名。
加上部分剧迷“虽然是抄的，但是好看啊”这种不去求证又无视黑白的论调，会加剧对立面的反感，让相关讨论更加乌烟瘴气。
更讽刺的是，B站那个所谓的“实锤”视频已被删除。
有人据此嘲讽“《请回答1988》的粉丝出警了”。
然而我们在写这篇文章时发现，那个视频的核心观点与论据，与2020年的一篇豆瓣帖子内容存在大量雷同。
一个“实锤"别人抄袭的视频，竟然也有抄袭的嫌疑，这无疑是一场闹剧。
最后想说，我们应该为每一个被侵犯权益的创作者发声，但同时也坚决排斥任何污名化行为，这样才能真正保护创作环境。
而一部充满前网络时代温情记忆的青春剧，却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随后在内地社交媒体陷入充满无视基本逻辑的纷争——
这样荒诞却现实的场景，更加让人觉得：
双门洞的小世界，的确是个只能放在心底，却无法抵达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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