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沈超
天气炎热,从阳台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即使穿着短袖短裤一动不动地躺坐着,身上仍然有汗水。
楼下又传来响亮而杂乱的聊天声。
很明显,还是那五朵金花。闭着眼就能想象出那五个老太婆一边散步一边高谈阔论的样子来。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鞋子,甩手踢腿地毫无顾忌地走在小区的柏油路上,占据了整条双向道路,连开过来的路虎都得像只温顺的小绵羊般乖乖地靠边让她们。这到底是把自己当成了T台上的模特,还是马路上的120急救车啊。不过,要说这嗓门的话,可真不比120急救车的低。唉,多大年纪也不能倚老卖老无所顾忌吧,要不然上百岁的人可怎么得了。其中气势最强的是五号楼的方老太,就叫她方有钱好了。她每次都走在最前面,跟个首领一样,那可不是说她身子骨最好,走得最快,谁都知道她走不了几圈就会找借口回家去。事实上,是其他几个老太婆都让着她,更深层次的事实,是方有钱那个电器行老板的儿子给她鼓的劲。她常年穿着不是大红就是大绿的衣服,从夏天的裙子到秋天的棉外套,再到冬天的羽绒衣,完全延续了统一的、颜色俗气到只在五十年前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风格。可这个老太婆,脚上却常年穿着最新款的名牌鞋,就是那个大勾子,那应该是个名牌,而且她鞋上的那个大勾子特别巨大特别显眼,走起路来一勾一勾的能把别人的眼神都勾去。可你能想象不,这衣服和鞋子的搭配……大概真的只适合出现在T台上。几乎每次散步时,方老太都会特别强调这鞋子有多舒服,还会特别好意地建议大家去买,她说每次出新款,她儿子就会给她买一双,现在鞋柜里放满了有勾子的鞋子,甚至连床底下都放了好几双,最次的七八百块,还有两千的。听听,一双用来散步的鞋子要两千块,说这话的时候,她用的还是满不在乎的口吻。
靠在窗户边上,侧着头偷偷地望着楼下小区的过道,老人忽然有点好奇方老太今天穿的是哪双。唉,走的远了些,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不过小区里绕一圈也就六、七百米路,她每天最多走三圈,正好是人家马拉松的一个零头,就这点路,穿十年都穿不破一双鞋。那么多双鞋子在家里积灰,白鞋子很快就变成灰鞋子,也可能被老鼠咬破洞,或者索性成了老鼠窝。十几只老鼠躲在新鞋子里睡大觉,老鼠爸爸睡在鞋头,老鼠妈妈躺在鞋口外,小老鼠们暖暖地缩在鞋子里面,想想这场面还挺温馨的。所以嘛,刘老太就羡慕得要命,说方有钱的福气是老天爷给的,这福气能有几个老太太有啊。也难怪,毕竟刘老太一直穿的是自己在街边小摊上买的几十块钱的不知牌子的鞋子。哦,据说她买的时候特别想把鞋子的牌子记下来,可不知是因为难记,还是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她一转眼就忘了,只说这牌子在国外很有名,这次也是抢到断码货了,要不然可买不到。对此,方有钱给的表情讳莫如深,难以捉摸。“忘了也好,记着也没用。”刘老太常常哈哈笑着就把自己的糗事说了出来,所以大家都叫她刘哈哈。这人也真是没心没肺的,不管多丢脸的事也敢往外说,好心提醒了也没用。不过,姑且不管这断码鞋是什么品牌的,也不管刘哈哈家里有没有好鞋子,可她儿子倒是挺孝顺的,常常来看她,还给她买东西,关键是待人和和气气的,可比那个给妈买了十几双勾子鞋的儿子顺眼得多。当然了,那家伙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眼睛长在了额头上,高度不够的人根本接触不到他的眼神。
说起来,刘哈哈还算好的,那个最爱拍马屁的大嗓门丁老太才真的让人受不了。她就像个年纪大到已经退休的奸商,虽然退出了尔虞我诈的市场,却没有退出尔虞我诈。她腿脚不利索,却经常紧跟在方有钱后面,并有意识地走在其他人之前。这样,她既能一句不落地听到方有钱说的话,方便随时附和,一回头还能把后面每个人的眼色看得清清楚楚的,谁脸上浮起了不满,谁偷笑了一声,谁对刚才那句话心生怨气,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对了,她的左眼不好使,视力很低,也不知道是患了青光眼还是飞蚊症,搞不好两者都有,可右眼正常得很,正常得简直过了,要不然怎么能看得一清二楚。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还真得小心着点,得防着她的眼神,她一转过头来,自己就得保持淡定的表情和眼神。嘿,真是的……晚上散个步搞得跟做间谍一样。倒还挺有趣的。看看,丁喇叭今天又紧跟在方有钱后面,大声说着话,方有钱笑得这么开心。这个六七百户住家的小区还真装不下丁喇叭的嗓音,不管往她哪个方向上说话,这声音都得溢出去,让她去当交通协管员的话应该连高音喇叭都能省下来。说来也真是挺奇怪的,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业主向物业投诉她嗓门太大,影响孩子睡觉什么的。不过也得感谢丁喇叭,她很好地把五朵金花聊天的内容传遍小区,在每一天傍晚。
随着金花们渐渐远去,耳边顿时安静了下来,估计她们已经走到后面几幢楼了。那边几幢楼的布局不好,五号楼在最北面,六号和七号楼在它的东南和西南,楼间距都不远,生生把五号楼十层以下户型的阳光都挡了去,再往南则是另一个小区的高楼。因此,每次走到那一头,老人都会感觉特别阴暗,若是在夏天倒还惬意,秋冬天过去可真不是什么好主意,连那地面的积冰都会厚一些。哦,对了,不知道那两只一灰一黄的野猫还有没有盘踞在那里,它们躲在黑暗角落里闪动着的凛凛目光总给人以沉沉的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就会想到些不幸的事。仔细听楼下的声音,一边估算着时间,那五朵金花也该慢慢走回来了,毕竟三楼邻居牵着那条超短腿的柯基走一圈都要不了十分钟。不过现实总是有些出乎意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始终没有再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这真是很奇怪的事。不过老人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感觉今天右手有点力气,可一直架在右边扶手上,时间长了也会不舒服,左手的酸软感就没办法顾了,只能偶尔揉一揉,稍稍减轻一些,酸软感是没法消除的。右边扶手上的空间本来足够大,可以舒舒服服地把手搭在上面,现在却因为放了饭盒而显得局促了。虽然旁边便是阳台,可因为加装了窗户,所以没有余地放下饭盒。上次试了一回,饭盒掉到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午饭没能吃上不说,还让阿莲说了一回,之后的一个月里,她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次,好像不说这个就没话可说了。每次想到她说这个话题时的表情,老人就觉得很好笑,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好像打翻饭盒会引起核爆似的。所以,还是不要再做这样的尝试比较好。阿莲也没有在躺椅右手边放上一张凳子,大概她觉得这只瘦弱的右手的活动能力非常有限,没有必要这样做吧。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听到楼下小区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大概是接近下班时间了。屋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李阿姨就会过来做一个小时的活,并且带来晚饭。阿莲到底有多少天没来,老人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有三四天,也许有一两个月,会不会以后不记得阿莲的样子?会不会把阿姨当成了阿莲?老人有时会这样想。李阿姨在屋里走动起来,也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家务,不过也没什么好关心的,家里空档档,也没多少东西,甚至她带什么菜过来都无所谓,反正总是那几样,素的荤的放在一起,让素菜没了素菜的味道,荤菜没了荤菜的味道,每次都是吃大杂烩。一只手伸过来把饭盒拿了过去,李阿姨打开看了眼,便在那嘀咕起来:“你又没吃啥嘛,我看你干脆一天只吃一顿好了,我也好少过来一次,怎么样?”她拿着饭盒走向厨房,接着放水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快的,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又放到了右手的扶手上,老人的手指碰到饭盒感觉有些温暖。尽管脖子不太好使让她懒得动,但眼睛的余光能大概看到透明的饭盒里放了些什么菜。李阿姨明明已经转身走开,却好像能看到这一幕似的,她的声音在卧室里响了起来:“你女儿特地嘱咐过,饭菜要烧得烂,这些菜就算你没牙齿都能吃的下。唉,你女儿说这柜子里有个没用过的锅子,说要送给我,怎么找不到。说来也真是,你就爱坐在阳台上,两个房间都空着积灰尘,这要是能出租就好了,能赚不少钱呢。啊,找到了。”李阿姨突然欢呼一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大门口。
李阿姨的心情因此变得不错,走上前来问是先吃饭还是先擦身子,又问今天拉过了没有,见老人没回应,她也不生气,花了点功夫完成了给老人换尿不湿的工作,并在不给老人脱衣的情况下给老人简单擦了一遍身,这一次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最后,她吁了口气,在阳台上朝外张望,头也不回地嘱咐:“现在没力气趴到窗台上了吧,可别干这样的事,要是一不小心滑倒了,得半天以后才有人看到,知道不?唉,前面的楼隔得可远,这房子也挺不错的,可惜了。”她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似乎觉得还有点时间,便去找来一把塑料梳子,随手帮老人梳了几下头发,因为头发杂乱而又互相粘连在一起,她不得不加大力气才把老人左侧的头发大致梳通,并用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接着她瞅了瞅自己的手艺,虽然对这辫子扎得不太满意,但并没有再次尝试的意思,一方面她的工作时间快到了,另一方面她也不觉得这位瘫坐着,甚至连话都说不出的老人会对发型提什么意见。“嗯,是该剪剪头发了,下次吧,下次剪好一起洗了。唉,这头发真是麻烦,要不推光了吧,你女儿好像说过有个婴儿理发器的。”她也不知道是对老人的头发过长不满意,还是对头发的脏腻有意见,总之她又看了眼时间,然后站起身快步走到厨房洗了下手。
关门声响过后,屋里又恢复到了绝对的安静中,甚至连寻常人家中的冰箱偶尔会发出的极其低微的嗡嗡的运作声都完全不存在。小区里的声响就更加明显了。五朵金花没出现,打篮球的声音却远远地传来,嘭嘭嘭地响在心里头,仿佛心脏会跟着打球声跳动,可又跟不上那节奏,很是难受。赶紧想想其他事吧。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了?不用想了,肯定想不起来。不过是洗过一次,还是自己洗的,留下了左臂麻木的症状,就这事也没敢告诉阿莲,左前臂到现在一点都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嗯,也不用指望了,大概会一直麻木到最后那天吧。唉,要是上次能小心点不摔跤就好了。不知道是感觉退化的缘故还是生病的原因,头皮没以前那么敏感了,以前两天不洗头就觉得不舒服,现在隔很久也不觉得痒,是不是以后会干脆把洗头的事都忘了呢?但愿这样吧。
老人的心底浮起一丝几乎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喜悦,脸上干瘪的皮肤没有任何动静。她呆呆地看着阳台侧门玻璃上映着的那小半个身影,那身影异常瘦小,贴在躺椅上几乎无法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就像根椅子扶手,骨头是里面那根木头,皮肤就是外面那层油漆,甚至连颜色都很接近,腊黄,毫无生气。手臂上的肉到哪里去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惊愕地颤微微地用右手去摸左手臂,真的很像摸扶手木条的感觉,冷冰冰的,硬梆梆的,一点都不软,就像被丢弃的木条。她赶紧收回右手,重新放到饭盒边上,饭盒还有些暖意。老人休息了一阵,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她用眼角余光再次看了看那个印在侧门玻璃上的身影,意外发现头顶有一簇翘起的头发,就像一丛小草,顽强地撑在头顶上。怎么会这样?老人忽然生起气来,一伸手就想把头上那把小草捋平,可手刚伸到头顶的位置,右肩就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触电一般将她的右臂彻底麻痹了,这阵麻痹让她都没能感觉到手臂掉在躺椅上时带来的少许疼痛。可触电感来的快,去的也快,疼痛还是从被碰撞的手指上传了过来,但已经不那么强烈了。过了一会,老人再次伸起右手来,小心地将浮在额上的冷汗抹去,接着又转头看了眼那个浮现在玻璃上的瘦小阴影,那阴影微微向前倾了一下,似乎在跟她打招呼。老人突然被激怒了,努力地把身子往前倾,只要往前倾,就不用在那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阴影,也就不会被那阴影影响。可她使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避开了能看到阴影的角度,只要稍稍一放松,身体又会像从山上滚落的石头般落到那个设定好的槛里,她一转头,便又看到了那个阴影。
一定得挪开,一定得挪开了。老人哆嗦着嘴唇,给自己鼓劲,前阵子不是还能自己去厕所洗头发嘛,现在总不至于连移下躺椅都不行了吧。刚才的努力尝试让她大概清楚了自己还有多少力气,她有信心能把躺椅挪个位置。老人再次将上半身往前倾,双手则撑在两个扶手上同时用力,虽然左手几乎使不上劲,但右手好歹还能听自己的话。身子在往前倾的过程中达到了一个短暂的平衡,不过她没料到自己的两条腿那么没劲,根本就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当身子压在双腿上时颤巍巍地让老人不放心,更不用说期望它们能走上几步了。人老了怎么会这样没用,一两岁的孩子还能在床上翻滚呢。老人的手臂在不住颤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哈哈,你看你,跑十分钟你就喘成这样,还怎么跟人家比。”爸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地方响起,可她已经到极限了,不但两腿发软,呼吸急促,连眼前的平房都在不住摇晃。她的双手撑着大腿,垂着头希望这难受的感觉快点过去。“走几步吧,走几步会好起来的。”她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自己,这让她如释重负,呼吸也慢慢顺畅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眼爸笑嘻嘻的脸,汗水顺着手臂滑落到双腿上。“爸,把身上的肉减下去就能跑第一了吗?”“是啊,咱家没啥吃的,可你就是能长肉啊……”爸那穿着汗衫的身影在眼前摇晃,军绿色布鞋在干泥地上踩起一缕缕灰尘。
身上的肉呢?都去哪了?为什么人老了会这样呢?以前自己不也拿过跑步第一吗?爸,现在你还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你还在的话。力气已经几乎耗尽,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让身子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去,就像块石头一样永远卡在那个夹缝里,要么往前拉一把,这样躺椅会更靠近阳台窗户,还能避开那个看到阴影的位置。老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猛地把身子往前一倾,好像即将冲出起跑线的百米跑运动员一样,并借着这股劲用力地扯动那两根扶手木条。躺椅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地板声,终于往前移了一小段,可由于左手的劲不如右手的大,所以躺椅其实是侧着移动了一小段。眼看目的快达到,但又不知道移动的距离够不够,老人索性横下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扯了一把。这下力道更大,终于把躺椅往前拉动了一段,也让老人的头碰到了阳台窗户玻璃。轻微的碰击没能影响她的心情,成功移动躺椅的喜悦感充实了她那颗衰弱的心脏,让那奄奄一息的器官又短暂地焕发出了活力,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连双腿都变得有力气了,她感到一股热流在双腿间充盈,仿佛给她带来了久违的力量。可当她的双手把着阳台,低头看到那个放在右扶手上的饭盒已经掉到了地上时,强烈的懊恼感顿时吞没了她。老人盘算着,评估着自己还有多少力气,是该坐回去捡起那该死的饭盒,还是再站一会?老人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站立过了,自从上次爬山摔跤后,她一直没敢尝试站着,或许是自己内心的害怕,又或者是女儿阿莲的无数次叮嘱,让她变成了一个只敢躺在躺椅上的老人。可站着的感觉真好,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当年自己决定买这房子的决定真是对了,这阳台看出去的视野很是开阔。老人从没想过,仅仅站着就会给自己一种活着的感觉,也没想到对自己来说,站在阳台上看风景都成了一种奢侈。她越发觉得,只要一躺到那张躺椅上,自己就离另一个世界不远了,接着,她就有把躺椅从楼上丢下去的冲动。
“那不是钟老太吗?你们快看。”
“真的是她,天,他们不是说她瘫痪了吗?”
那个大嘴巴,说话真够大声的。老人没想到五朵金花这会正从楼下经过,她的双手牢牢地把住了阳台,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摔倒下去,被她们耻笑。大概是精神力起到了作用,她稳稳地站着没有任何问题,
“这不挺好的嘛,还能在阳台上看风景呢。”
“喂,钟老太,有阵子没下来溜了,要不下来走几圈吧,我们刚开始呢。”
“说起来还是钟老太有本事哦,买房子的时间刚刚好,都要羡慕死了,我那套贵了三十万呢。”
“唔……洗头……”老人侧着身子,把头顶上那丛小草藏到了内侧,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急迫地往屋内走去。在那一小段时间里,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半瘫痪的失能老人”,忘记了自己这双腿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正经走过路了,这一切她都忘了。直到她摸到卫生间的门框,回头望了一眼阳台时,才猛然记起,自己不是应该躺在躺椅上,一步也无法离开的吗?躺椅就是自己的保护神,要是离开,再摔一跤,说不定就会摔没命了。阿莲就是这样说的。一想到阿莲认真反复叮嘱的样子,她一瞬间觉得身体沉重了很多,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摔跤了,她死死地抓着门框,希望能出现奇迹,再次让自己充满力量,渡过难关。要是在这里摔倒的话,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得睡在这地板上了。可四肢却并没有她想的那样争气,双腿渐渐无力,唯一比较正常的右手也因为长时间使劲而变得乏力,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慢慢滑倒在地上。当她的身子完完全全坐在地上时,她放弃了抵抗,将脸和左肩膀靠在门框上,不住喘着气,手指上又传来一丝疼痛的感觉,大概是抓住门框一路滑下来时伤到了吧。这下怎么办?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刚才要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躺椅上,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唉,还是要听阿莲的话才对,不管自己是不是瘫痪,至少这走路是真的不太行了。可这种事谁会相信呢,去年年底的时候,自己还能沿着山道一直走到山顶的凉亭呢。
爬过去吧,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就算天气热,不会受凉,但睡在地上多难受啊,不管是仰躺还是侧卧,身上难免会有骨头顶着地板,那可真不是种好的体验。老人喘够了气,开始考虑怎么解决面临的问题,她定定地望着几步外的躺椅,还有地上那个饭盒,渐渐宽心起来,毕竟只有这点距离,即使爬也能爬过去的,不用那么惊慌,不用那么惊慌。爬过去,捡起饭盒,再躺到那个躺椅上,吃点已经弄得一团糟的饭菜,或许再喝点饭盒小格子里的水,最后在一个无所谓的时间里睡着,接着继续等待第二天李阿姨过来,听她或多或少地说几句有用没用的话。周而复始。就这样活到最后一天吗?或者在身体还没有完全衰老前,大脑已经彻底退化,会记不起阿莲是谁,会忘记今天上午做了什么……等等,怎么回事?现在是傍晚,五朵金花每次都是傍晚的时候在楼下散步,可为什么今天听到了两次她们散步的声音?她疑惑地望向窗外,确实是傍晚的天色,这绝不可能错。老人仔细听着阳台外的声音,似乎想证实听到的楼下的聊天声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她靠着门框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在老天爷没有夺去她的听力,她现在的听力和年轻时没啥区别。篮球在地面上敲击的声音仍然低沉地传来,还有偶尔响起的邻居们的说话声,可是,为什么那么久了,都没有听到金花们说话的声音。难道她们已经散场了?不对啊,她们明明说才刚开始走啊。老人怔怔地看着地面,耳朵里尽量搜集着阳台窗户外所有能听到的声响,可一直等到天色变得暗沉,她仍然没有听到五朵金花再次从楼下走过的声音。
心里涌起的古怪感觉让她的头皮突然发起痒来。这痒极其难熬,远比摔倒在地的疼痛难受得多。难道是已经损伤的神经恢复正常了?老人将身体的重量压在门框上,伸起右手小心而又急促地伸到头上抓起痒来。奇痒无比而又带着一丝丝疼痛,仿佛每根头发都牵连着大脑神经,根本无法用手指来平息这场头皮上的热烈暴动。头上那根被扎上去不久的皮筋早就掉到了地上,头发在一通乱抓之后一定乱到无法想象,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不出门见人,只要能把这突如其来的奇痒给止住就行。老人望向四周,屋里安安静静的毫无声息,她突然非常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李阿姨能出现,她要是在的话,至少能帮自己梳梳头吧。右手已经累得不行,她不得不把手放下,稍事休息,可就是这么一小会,头皮又更加痒了起来,她便把头左侧最痒的位置往门框上轻轻撞击,想用些许的疼痛来压制奇痒,撞了几下后又觉得头有些晕,便改成把头皮往门框上摩擦。但也许是积累了太多不该积累的污垢,这一通折腾的效果并不明显,老人无助地将头靠在门框上,觉得头皮上仿佛有烈火在燃烧,又像有数百只小虫在撕咬,根本无力抵抗。
老人绝望地转头望向卫生间内,她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她只是觉得总该有什么可以帮到自己。卫生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或者说是因为长期没有人使用,所以卫生间里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马桶边有半卷纸,墙上斜斜挂着两块毛巾,架子上放着洗发水和沐浴液,还有就是莲篷头下的一张塑料小椅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垃圾桶里都是空无一物。老人失望地伸起手来,到洗脸台上摸索,她记得这里应该放着一两把梳子,要是运气好的话。没错,运气还真的可以,她摸索到了那把梳子,立刻欣喜地哆嗦着手把梳子往头上梳去,可运气又瞬间变得很糟糕,这把塑料的梳子敌不过她那执拗杂乱的头发,一下就折断了,碎片掉落在地上就像破裂的饼干块。老人突然暴怒起来,她将手中梳子的碎片远远地甩到对面那个房门大开的原本是阿莲住的房间里,转身便往卫生间里挪去,虽然无法行走,但这一两米的距离还是拦不住她的。她像战场上为了躲避敌方射来的子弹而匍匐前进的战士,义无反顾地靠近并最终占领那张小椅子,她的腰被塑料椅背包裹着,身子靠在贴了瓷砖的冰凉的墙壁上,大大地松了口气。卫生间里干燥凉爽,倒比阳台更适合这个季节,小椅子虽然不如躺椅舒服,可她不在乎,她迷迷糊糊地靠着墙,头皮感受到的凉意让她有所放松,充足的安全感让她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起来。
一丝冰凉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沿着皮肤溜了下去,很快就消失踪影,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凉意。老人慢慢睁开双眼,感到身上有些酸痛,她仔细看看周围,渐渐记起了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但是很快她又开始怀疑自己,五朵金花今天到底有没有散过步?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卫生间的?为什么饭盒会掉到地上?这些事情的经过已经变得异常模糊,甚至是一片空白,就像用细木棍在白纸上写字,完全没有痕迹。老人呆呆地望着洗脸台,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没有想之前的事,没有想后面该怎么办,也许连那张相依为命的躺椅都被她忘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那迟钝而又模糊的思维大概又被什么激发了,她侧转头,看了看上方那个水龙头,那里又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积蓄起水滴来,积累的速度比老人的思维更加缓慢。老人做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要做的决定。
她伸手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出奇地大,一下子将她的脑袋笼罩了起来,在感受到瞬间的凉爽后,老人突然感到无法呼吸,水流将她的口鼻与外界空气隔离了开来。她猛地张大嘴深深吸了口气,却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喝进了一口水,顿时咳嗽起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探出身去,伸长了脖子把头伸得更远,避开水流的冲击。咳嗽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才慢慢停歇下来。她觉得头脑发胀,还隐隐有些刺痛,但没多久,流经身上的水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她觉得自己每个毛孔都被刺激得打开了,身体里积压了许久的无法排除的燥热、沉闷的污垢,还有心里无法名状的憋屈和恍惚,都被这清水冲走了。她微微发着抖,却并不是因为觉得水太凉,她品尝着嘴里残留的凉爽的水,脸上洋溢着难得的舒心的笑容,开始用哆嗦的左手配合右手去脱身上的衣服。短袖和短裤先后被脱去,甩到了卫生间的地上,接着是她最讨厌的尿不湿,被她甩到了客厅里。她稍稍调小了些水流,给自己洗澡,当看到那块些微泛黄的尿不湿悲哀地躺在地上时,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小心地往后靠,把水流引到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揉搓起头发来。洗发液就在旁边,但她不急着去取,她要好好享受一下头皮不再发痒的感觉。枯干杂乱的头发渐渐变得柔顺,不再杂草般纠结在一起,轻抚着它们,老人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受不了头发的油腻,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洗头,哪怕只用清水洗一下也好。爸还在的时候,家里虽然穷,可所有事都那么轻松自如,她觉得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有问题,可现在连想喝口水都得忍着,就为了少尿几次。她侧转头,让凉水流经脸颊,她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水来,她一直喝一直喝,毫无顾忌地喝着水,似乎想把自己变成骆驼,用干净清冽的水装满身体,再把所有沉淀在体内的污水全部排出去。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没法洗澡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她喝了足够的水,慢慢地终于把头移了开去,并挤了些洗发液,抹到了头上,伸手在头顶一直搓一直搓,直至泡沫丰富到几乎把她的身子都覆盖了。
——
“嘭”一声响,老人被关门声惊醒,她受到刺激的身体猛地往上一顶,仿佛在极力逃避什么,但很快因为无力而躺倒下去。
“老糊涂,给你带饭来了,你又没吃什么吧?”进门来的李阿姨把包放到了桌上,取走了放在老人右手边的饭盒,嘀咕着说果然没怎么动。接着,另一个饭盒放到了老人的右手边,里面的饭菜还热乎着。李阿姨也没再说什么,开始在屋里打扫起来。等她完成打扫,再来看老人时,发现老人已经将新带来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尽管她的手因病而发着抖。这大大出乎了李阿姨的意料,在她印象中,老人已经好久没吃那么多饭菜了。“哟,今天这是……”李阿姨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看到老人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嘴角却露出了微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让李阿姨有些不知所措。她转动脑筋想说几句,但最终只是说:“早知道你能吃的下,我就多准备点……”她还想没话找话地说几句,却见到老人放下饭盒,指了指阳台边柜。李阿姨往柜子上看去,见到那上面堆叠了几本书,她便拿了几本书过来。老人找了本里面夹着枝铅笔的书,慢慢翻看起来。李阿姨嘟囔着说,都这样了还能看书?在确定今天这老糊涂既不想擦身子,也不想换尿不湿之后,李阿姨便拿去把饭盒洗了。之后她在家里翻找了一阵,并欣喜地告诉老人,她终于找到那只阿莲想送给她的锅子了,前阵子怎么也找不到。之后,大概是因为她察觉到今天老人的态度和平时有些不同,这让她有些不安,于是并没有在家里停留满一小时,就匆匆地离开了。
——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阿莲接到了李阿姨的电话,说老人几天没吃了。阿莲心情不好,便让李阿姨明天换些菜试试,说自己过几天会去看看。又过了两天,阿莲又接到了李阿姨的电话,她似乎是边跑楼梯边打的电话,气喘吁吁地用惊恐的口吻告诉阿莲,老人好像已经没气了。
——
一年以后。
阿莲照样在家里做家务,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学习,而老公则躲在卧室里玩游戏,家里洋溢着白切肉浓浓的香味。阿莲把一条已经洗干净的鲑鱼切成了几大块,并腌制了起来,接着她把切成段的芹菜在锅里焯水后盛了出来,装到了一个漏盘里。在做完这些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望着煮白切肉的锅子发呆,蒸腾而上的白色烟雾渐渐将她笼罩了起来。因为纯粹是蒸汽,所以她也没有开抽油烟机,任由热气在半空中翻滚,让脸庞感觉润润的。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但可能是天生脸形如此,她整个人看起来娇小玲珑,和脸上的皱纹无法统一起来,但一脸的疲惫却是无法掩饰。在缭绕的白雾中,她想沉沉地睡去。昨天晚上陪女儿写作业到十点多,早上又起早去买了菜,然后催着一大一小两位大爷起来吃了早饭,又叮嘱女儿今天要做的事,之后,她就走进厨房忙。一转眼已经十一点多了,又到了午饭时间,也不知道女儿在房间里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她觉得应该去关注一下,可困意削弱了她的意志,时间在她的大脑里走得慢了起来,嘟嘟冒着轻微声响的锅子好似催眠曲一般,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隔了一小会,她忽然笑了起来,从锅里拿出一段白切肉,挥开雾气仔细看了看,然后切了一小块,沾了点酱油放进嘴里。她一边嚼,一边微笑着靠在墙上,心想这白切肉还是和自己小时候吃的一样那么香,自己小时候,老妈总是在白切肉还没出锅的时候,先找最好的一段切下块肉来塞给自己,自己就会站在一边,美美嚼着肉,并且期望再来一块。
“给小颖切一块去。”阿莲打起精神来,麻利地切了块肉,放到小碗里,倒了一点酱油,再拿了筷子便走进了女儿的房间。
小颖的桌子上堆满了课本和作业本,手里却捧着一本小说书在看,旁边还放着一枝很显旧的木铅笔。看到老妈进来,她似乎有些吃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板着脸放下了书。阿莲看到她表情有些不对,不禁往那本书上看了一眼,那只是一本买了好多年的小说而已,学校推荐买的。阿莲也没问,她带着一丝疑惑转身往外走,正想带上房门的时候,小颖忽然问:“妈,你看过这本书吗?”
阿莲又把头凑进了门缝,奇怪地说:“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事。”
阿莲点点头,走出了女儿的房间,顺便朝主卧室里喊了声:“快吃饭了,游戏别玩了吧。”
主卧室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回应,仿佛嘴里刚喝了口可乐,没法发出声音的样子。
照例完成一天的活,阿莲坐在床上享受这一刻的放松。小颖在卫生间里洗澡,主卧室里会传来几句指挥团队的喝骂声,有时还会有抱怨和大笑声,变化无常,隔着一道墙也能清楚听到。察觉到困意渐渐笼罩住了自己,阿莲伸手拍了拍脸颊,起身去小颖桌上了拿了本书。这两年实在太忙了,从小养成的看书习惯都快荒废了,但好歹老妈传给自己的多看书的基因让小颖继承了,总算没有白废了两代老妈的苦心。
阿莲颇感欣慰地翻开书,却发现在书中第一页里的某些字下面划着一道淡淡的铅笔横线。那些横线并没有划下整句整段的文字,而只划在了某个字或某个词语的下方。开始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尽量让自己像个准备入定的老僧一样,收敛住困乏的大脑,将全副注意力都贯注到书中去,但当她翻了几页,接连看到十几个划线的字词后,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那些划出来的字词似乎能组成句子。她赶紧把书翻到第一页,从第一个划线的字开始读起来。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越翻越快,越读越快,等她翻了十几页后,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了下来。
“阿连,我知道你忙,孩子和老公都不省心,我只想你明白,这都不是你的错。有时候,人很难守住一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人更难守住的是自己的内心。就像你外公以前说的那样,做人的道理大家都懂,却很难做到,往前走很不容易,可只要一有松懈,人就会一退再退,难以脱身。人这一生,有时会和别人斗争,但却时时在和自己斗争。我这辈子最后一场斗争的结果,就是现在去陪你外公,太想念他了。虽然放不下你,但我又必须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做出决定,这已经越来越难了。我希望去到那个世界后,能有另一种活法,不必一直守着躺椅。去世是人生众多必须发生的事情之一,跟睡觉吃饭没有实质的区别,如果你想我了,就拿本书翻翻吧,也许你会想起一些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也许这会对你有所帮助。”
阿莲合上书,痛哭起来。
第二天,阿莲的老公上班迟到了,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题图由CFP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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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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