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市老龄人口的增多，适老化设计得到更多重视。
实践证明，老年人有其不同于其他年龄段人群的生理和心理需求，营造符合这些需求的日常生活环境，能为他们安享晚年提供更强力的保障。
来自华东理工大学的设计师生团队注意到，当前的居家养老环境营造还处于起步阶段，许多设计与设置仍很粗糙，还有过于浅表的老龄标签。他们从老人的生活习惯和行为细节入手，细致观察老人行为与家具产品、家居环境的关系，倾听老人及其照护者的心声。
他们期待通过这些设计带来更多改变，造福更多家庭。
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竟越来越不方便
不知从哪天起，张琳发现，奶奶和太奶奶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竟然变得越来越不“适合”她们了。
作为一名工业设计专业的学生，张琳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带着“找茬”的眼光，关注那些看上去就别扭、用着还不顺手的东西，从设计师角度思考如何改善用户体验。
当她注意到奶奶和太奶奶伸手够橱柜里的东西越来越不方便，腌酸菜、剁骨头做饭时手臂越来越容易酸痛，走动时越来越容易跌倒的情况后，她立马意识到：随着年龄增长，老人的生理特征和身体情况发生了改变，身高变矮、力气变小，视力和味觉都有一定程度的退化。但原有家庭起居空间的陈设却没有变化，人和居住环境之间越来越难匹配。
在我国，这样的情况并非个案。根据最新发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进一步加深，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2.6亿人，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有1.9亿人。根据我国目前“9073”的养老格局，90%的老人居家养老。但居家老人所生活的环境很多并未经过适老化改造，曾经熟悉的空间正带来越来越多不便。养老事业，亟需设计人才的关注和介入。
2020年末，上海市未来梦想公益基金会发起了“708090适老产品公益设计”项目，与华东理工大学等6所国内高校的家具产品设计相关专业师生携手，呼吁青年设计师和家具品牌为老人设计家具产品。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章彰便在此契机下，从学院的本科生、研究生中挑选“精兵强将”，组成了一支设计团队。他们为团队起名为“木立早”，这3个字由汉字“樟”拆分开来，表达了适老化设计应该在老人初老未老时便为其未来生活做好谋划的理念。
华东理工大学“木立早”设计团队。 受访者供图
着手设计前，团队做了调研和梳理，发现情况不容乐观。拿典型的适老产品护理床来说，现在消费者能买到的款式十分有限，要么太贵，要么设计不专业，要么是个骗局。
成都朗力养老联合创始人刘英，入行十年，分析了护理床产品的现状。她介绍说，德国、日本生产的护理床虽然质量好，但价格不亲民，多则八九万元，少则两三万元，普通家庭很难接受。国产护理床价格亲民，但缺少专业研发团队，很多直接是用原先的办公家具或者家用家具生产线，稍做改动生产出来就号称适老家具了。有些产品还带有很强的医疗感，老人使用时不自觉会产生“我是一个病人”的自我认同感。至于护理床骗局，大家也不陌生，一些不法分子利用老人的信任，哄骗他们高价购买实际上并无理疗效果的护理床。
“整体而言，这个行业的市场成熟度还不够，需要培育。”刘英说。
另一方面，作为适老化设计的服务对象，老年人群中也有很多不理解的声音。“木立早”团队成员陈夏童分析，老一辈人出生于困难年代，经历过不少波折，他们习惯了辛苦自己，为家庭、事业奉献和付出。对待生活中的磕磕绊绊，他们不认为是现有的家居环境需要作出改变，反而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认为是身体机能衰退导致。即便不舒服，有的老人也不会主动开口，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设计力量介入的必要性，日益凸显。
做“影子”来观察，从痛点中找机会
套近乎、做“影子”，是“木立早”团队深入调研老人需求的方式之一。
团队成员吴茜回忆那天午后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桂林公园“搭讪”老人的场景。老人们大都没有拒绝她们的提问，认真地根据自己的情况做了回答。
难的是做“影子”。所谓“影子”，指的是影子观察法，这是设计学中的一种说法，通过观察使用者与产品产生关联的点，分析使用者的行为习惯与特征。也就是说，如果要为老人设计一张坐具，就要进老人家里观察他们用的是什么椅子、哪些情况下会坐在椅子上、使用时有哪些习惯、遇到哪些不便等情况。
当天下午4点，70多岁的张奶奶热情地把同学们迎进了家门。张奶奶和老伴住在一起，子女每周会来家里看望一两次。吴茜对张奶奶家的印象是“装修风格比较有年代感，储物收纳空间不足，东西堆得有些乱”。当张奶奶坐在椅子上介绍自己和老伴每天的生活时，调研小组成员一边聆听，一边观察屋内家具的情况。吴茜注意到，老人在木椅靠背处垫了坐垫支撑腰部，这样能坐得更舒服些。她记下了这个细节。
无独有偶。另一组的张琳在65岁的王奶奶家也看到了类似的小物件。王奶奶在椅子上也放了一个旧枕头护腰，同时，为了让脚更舒服一点，她还在脚下放了一个盒子，踩着垫高十几厘米。坐下来是舒服的，起身却不容易。张琳观察到，王奶奶要靠双手按在扶手处发力，才能顺利支撑自己站起来。
个别访谈外，章彰还带着设计团队前往长宁区仙霞新村街道社区综合为老服务中心和上海剪爱公益发展中心，观摩适老化改造，发现了个别痛点。比方说，社区食堂供老人就餐的椅子十分笨重，年龄较大的老人可能不方便移动它们，久坐其中对人体的支撑和包裹性也不够强。
带着走访过程中收获的细节，以及平时对家中老人使用坐具情况的观察，戴宇轩构思出了一款专为老年人设计的起身辅助椅“怡椅”，从坐和站两方面提升使用体验。
戴宇轩告诉记者，人坐在设计不合理的椅子上，小腿奈窝处坐压会比较大，时间长了会不舒服，这是日本设计者在进行人体压力测试后得出的结论。考虑到这一点，团队在奈窝与椅座连接处做了斜向的支撑，帮助缓解压力。座面所使用的新型材料具有防褥疮功能。包裹感也很重要。“‘怡椅’是用模块化设计的半包裹靠椅，主体是竹编及丝绒材质。”戴宇轩说，“竹编保证了透气性，丝绒靠背在下背部为老人的后腰提供依托、减少疲劳感，两种材料的组合给人视觉和心理上的安全感。”
针对有些老人坐下后起身困难的问题，“怡椅”的座面有可辅助起身的坐垫。老人准备起身时，大腿前部用力，整个坐垫同时上抬，就能得到助力，省去了操作电动起身垫的复杂步骤。此外，椅背处设置了抓握区域，后腿部安装了万向轮，这使得老人可以将椅子安全平稳地移动，也可将其视为拐杖，辅助自己行进。
在设计过程中，团队也有遗憾。章彰表示，目前行业使用的人机工程学人体尺寸的国家标准，还是1988年测量出来的。约70%设计师在产品设计时直接采用了这个过时数据，也有人把自己作为目标用户进行人体尺寸测量，难免与实际情况有偏差。
“日本在数据测量和更新方面做得比较好，男性与女性的平均身高，老年人的平均身高，还有轮椅的尺寸，都会定期更新。”章彰提出，人口普查每十年一次，记录人口数据变化，设计行业其实也需要与时俱进的数据作为参考，从而更好地为各类人群服务。
拒绝紧张感和严肃感，照顾老人的自尊心
从某种程度上说，老年人群和儿童有相似之处，都需要一定的照顾来保障他们的健康和安全。但是，和懵懂的儿童不同，老人自尊心较强，更加敏感。因此，适老家具设计不光要和儿童家具设计一样注重安全性、实用性，还要从心理角度考量产品的外观和特性。
团队成员陈宁峰在走访养老机构、与老人交谈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他发现，市面上现有的护理床设计过于冰冷、机械感重，更加适用于医院和养老机构，老人并不愿意在家中放置一张这样的床。因此，如何消除现有护理床带来的紧张感和严肃感，如何在便利老年人日常生活的同时照顾到老年人的自尊心，是他在设计时考虑的重点。
与家庭环境相匹配的护理床。 受访者供图
色彩能给人以视觉冲击，很多人一看到金属床、白床单、白扶手，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医院。陈宁峰觉得，暖色调的木材颜色更贴近居家场景的氛围，放在卧室里也和木地板、木质橱柜比较搭，因此选用了大面积的木材作为视觉可见的部分。床垫则选用了灰白色的珊瑚绒，摸上去软软的，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那些一眼看不出来的‘隐藏功能’。”陈宁峰解释说，床的侧边、尾部的扶手和床体本身融为一体，使用效果也不打折扣，可以帮助老人起身和下床。考虑到老人多有起夜的习惯，他在床头和床底“藏”了智能感应夜灯，深夜只要监测到老人下床，便会自动开启。同时，夜灯的光源不会直射老人的眼睛。
帮助老人起身是护理床设计的核心功能之一。由于老年人的肌肉比较僵硬，起身和躺下的动作不如年轻人那样灵活，一不当心还容易拉伤肌肉，因此，陈宁峰设计的护理床做了二级缓冲，具有电动抬起和辅助躺倒功能，可有效避免机体损伤。
“这个功能既是为老人设计的，也是为照护者设计的。”陈宁峰对一个视频感触很深，故事主人公是一群长期照料病床上的老伴的老人。虽然照顾亲人无怨无悔，但长时间的照料也给他们的精神和身体健康造成了压力和一定的损伤。陈宁峰想，未来使用这种电动抬起和辅助躺倒功能的护理床，照护者在为老人进行翻身、擦身操作时会省力不少。
橱柜系统的设计，更要考虑多人使用的情况。走访调查中，团队观察到很多老人并不是独居状态，因此家具在设计时不仅要适老，同时也要便于其他家庭成员使用。温丹妮设计“易膳”橱柜系统时，就采用了通用设计。虽然是专为行动不便需要坐轮椅的老人设计的无障碍橱柜，但它的操作区域的部分高度可调整，把人们正常使用时的高度考虑在内，这样，家人或是护工在做饭时也不会有操作不适感，避免长时间弯腰造成腰痛。
为坐轮椅的老人提供方便的“易膳”橱柜系统。 受访者供图
对坐轮椅的老人而言，无障碍的便利性体现在每个设计细节上。橱柜整体呈“一”字形，功能区域清晰流畅，减少了常见的“U”形橱柜让人需要转身或走动的多余动作。设计遵循了“洗菜—备菜—炒菜”的递进流程，将备菜区设置在水池旁，老人只需要将备菜区域从柜子中抽出即可使用，避免了水洒落在地以及烹饪过程动线混乱的问题。水槽下沉、炒菜区域不设置地柜，也都是在考虑人体工学的基础上方便轮椅活动进出。两侧的地柜均装有扶手，方便老人借力按动抽油烟机的开关。
人们可能会好奇，坐轮椅的老人无法直立，顶柜岂不是浪费了吗？
温丹妮狡黠一笑。“相对于普通厨房顶柜，‘易膳’的顶柜高度下调，内部采用可伸缩的金属收纳架代替传统内部结构，可随时拉下，方便老人开柜拿取高层物品。”
这些年观摩家具设计展，温丹妮看到了许多出色的办公家具和儿童家具产品，而适老家具至今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在展厅里没有专门的区域。她由衷地希望这一情况能在不远的未来得到改变，到时候，有更多年轻的设计人才同台竞技，为养老事业贡献智慧。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吴越 题图来源：蒋迪雯 摄
题图为静安区石门二路街道综合为老服务中心长者照护之家的客厅，给人家的感觉。
来源：作者：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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