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节俭”向来是我家生活风格的代名词。奶奶家年饭十多个菜都是“自产”;妈妈为了不浪费,差点放了我小学时的烟花…
今年回家,连打车都嫌贵的妈妈,接受了一个600元的包和一身上千元的衣服;为了节约水电费把洗衣机当置物架使的姑妈,换了新冰箱;舍不得喝牛奶的奶奶,家中安上了空调……在一个三线城市中,“消费升级”悄然发生着。不过,主人公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极尽节俭的妈妈,主动买了洗衣机
故事要从“升级前”说起。
我家在湖南省北部的一个三线城市。每次被问起家乡在哪,为了不让对方因接不上话而尴尬,我总要在说出“常德”两字后自觉地加一句:“小地方,没听说过吧?”
听说过的人知道常德有个桃花源;吃货则会接一句“你们那的米粉好吃。”但哪怕是在客套话里,也没有人将常德和富裕、发达联系起来。
常德经济发展一般,从居民的生活方式可见一斑——在我家,煮面条的水用来洗碗,洗蔬菜和洗手的水用来冲厕所,由于常年不用,厕所里用来冲水的水管已经罢工了。
从家中器物更新迭代周期之漫长,也能看出消费水平之低。我们家几乎每一件用具都比9岁的戴小宝年纪更大。戴小宝钟情于拖鞋,几双塑胶拖鞋几乎被它拦腰咬断,饶是如此,至今仍在“投用中”;大扫除时我从书房里摸出一根1.5米的烟花棒,是小学时某一年春节剩下的,为了不浪费钱,我妈不怕死地建议把它点掉,被我坚定地拒绝了。
表姐、表嫂一家来我家吃饭。
就是这样极尽节俭的风格下,今年回家,我妈居然主动给家里换了新洗衣机:2000块钱,在北京不过是7平米小房子的一个月租金,但在我妈眼中一定是笔大费用。我十分诧异,很想拍拍她的肩膀,表扬她终于跟上了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步伐。
“进步”的不仅仅是我妈,老家的百货商城也有了向一线城市看齐的倾向:在二楼女装区,我看到了不少眼熟的品牌店,以往只在北京的商城里有——便宜点的衬衫、牛仔裤价格基本500以上,一件毛衣标价2000块,然而店里人头攒动,不比北京的少。
我妈在我和导购的强迫下开始试穿衣服,看中一件大衣、一条裤子,一共1100块,我打好了长篇腹稿准备说服她,没想到她接受得很爽快。在走向柜台的那一刻,她的背影仿佛打上了一排字:
常德人民富裕了。
告老还乡,姑妈第一件事不是种田
类似的事情,我还从奶奶家的年饭桌上听来一件。姑妈向我们汇报:家里装修了。
姑妈突然下此“血本”改善居住条件,比我妈主动换了新洗衣机还稀罕。
我家在常德市武陵区,属于“城里”,“老家”指的是我爹长大的地方,在距离武陵区80多公里的安乡。常德不是富有的城市,乡下的经济水平只会更低一些,乡民的生活自然更加节俭。
就拿这顿饭来说:胡萝卜炖鸡、清蒸鲫鱼、红烧猪蹄、清炒白菜、清炒笋、爆炒鸡杂、蒸蛋……十多个菜,几乎全部都是奶奶家的“自产”。鸡是她喂的,蛋是鸡生的,鲫鱼长在小鱼塘里,几亩菜地中种着大白菜、小白菜、红白萝卜、辣椒……
从奶奶地里拔的大萝卜,成为了我们家招待表姐一家的盘中餐。
奶奶今年已经86岁,年事渐长,腿脚越发不利索,我们劝她不要再干农活儿,要吃什么直接买,我们掏钱,她不愿意。每年回乡,我们买一箱箱水果、牛奶带过去,又拎着一袋袋白菜、萝卜、米豆腐回来。
只要姑妈在,我们带走的这些农产品里,往往也有她地里的一份。或许是春耕秋收,用钱的地方少,赚钱的机会也不多,钱就显得更金贵。姑妈家附近没有超市,农贸市场很远,她买八角茴香,我说索性多买点,她沉思了半晌,最终仍只舍得买了一块钱的。
奶奶家的田地,奶奶和姑妈正在给我们摘蒜苗。每年春节,田里就要被摘秃一片,一袋袋被小辈们带回城去。
姑妈其实离开农村很多年了。
表姐和三表哥都在北京成家立业,为了照顾小孩,这十年来,姑妈基本在北京生活,今年“告老还乡”,第一件事不是种田、居然是装修,我深感姑妈脑袋“开窍了”,经过一线城市的浸润,也开始学着追求更好的生活。
厕所有了浴霸,回乡下不再“可怕”
这些年,农村条件好了不少。
干净的厕所、温暖的淋浴和浴霸、空调、电暖炉、冰箱……这些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设备设施,进入农村总要慢半拍。对幼年的我来说,每年过年,回老家都是一种折磨。
小时候我家到安乡还没有高速路,车一开就是半天,我最关心加油站在哪:有了加油站就有了厕所,旱厕,一般是两个坑,中间以一堵矮墙分隔,没门。水泥地板,中间掏空,寒冬腊月,人憋着一口气冲进去,寒风呼啸着拍打着暴露的屁股蛋——没有什么下水管道,下面是裸露的土地,堆满了排泄物。
奶奶家的厕所比这个更糟糕。地板是木头拼成的——不是木地板,是真·木头条,踩上去可能会滚的那种,木头下面是一个大缸,用来收集粪便、浇灌田地,因为是封闭式的,没那么冷,但味道就更加刺激。
卫生间是这样的条件,洗澡就是奢侈事了,奶奶家至今还放着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几个塑料盆,用来洗脸洗脚。一直到念中学,大伯家的房子装修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卫生间:带喷头的,我才能在乡下洗个痛快澡。
现在,一切都好多了。
走高速路,从我家到奶奶家也就两三个小时,中途的服务站提供现代化的如厕条件,能冲水,隔间有门;奶奶家新修了厕所,安上了马桶,洗浴间配了淋浴、浴霸;在大堂烧木头取暖的时代过去了,我爸买了几个电炉子,架上暖桌、盖上被子,一家人就能缩在卧室里看电视。去年,奶奶家还装上了空调。
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回乡下对我来说,也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事。
他们消费真升级,还需我们再努力
我很想看看姑妈装修的成果。
年饭后,我满怀希望地前往姑妈家进行实地探访。两层的独栋小楼,楼旁堆着木柴,楼后是久未打理的田地,大堂里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墙没有刷漆,仍是一片不均匀的灰色,厕所和我家的一样,放着一个桶子一个瓢,红扳手扳不出半滴水。
“装修”后的姑妈家:换了新瓦
我努力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装修“的痕迹,最后被姑妈领上二层、指着头顶表示:瓦换了。
“装修”后的姑妈家:换了新瓦
几天后,表姐一家来我家拜年吃饭,说,原先的瓦被风吹走了,不得不换,哪是什么装修?“前两年屋顶漏水,家里到处放桶子、盆子接着,这次回来,前年放的桶里还有水,可想最近下雨还在漏。”
我感到苗头不对,谨慎地追问了一下我妈更换洗衣机的理由,果然与此一致:老洗衣机用了近十年,坏了,不得不换。新洗衣机贵了400元,考虑十年中的物价上涨幅度,约等于等价。新机器多了风干的功能,我“手贱”一定要试,我妈心疼电费,看着转桶转了一个小时,一脸肉疼。
在这一场消费升级和生活品质提升中,当事人们似乎依然是保守的。
他们还说了一件事:十年前,小外甥女即将出生,本打算放在乡下养,为此,表哥给姑妈家换了新瓦,装上了冰箱、洗衣机、空调。小外甥女最终还是回了北京,这些大件也失去了宠爱。
姑妈的家,灰蒙蒙的墙面挂着三代人的照片,比起大城市,她更喜欢乡下的一亩三分地。
这次回老家,享受惯了北方暖气的小侄子被南方的湿冷击败,表姐夫试图打开空调,最后发现里面的线路、过滤板早被老鼠咬了个稀巴烂(表嫂补充:至少在去年夏天,这台空调就坏掉了。没人用,也就没人修)。至于洗衣机,姑妈也嫌它耗水耗电,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积灰的置物架。
我追问:奶奶家的空调是怎么回事?表姐答,去年夏天回来,实在忍不了酷热,她在县城买了台装上,但小辈们走后,奶奶嫌耗电、不怎么用。
不光是空调,我妈给奶奶买的手串、逢年过节我们带去的牛奶水果、淋浴间里特意安上的浴霸,也从来不见她享用,以至于往年我会把牛奶拆箱,断绝它被二次送出的可能性,但心知也是无用功。
“消费升级”虽然在这个三线城市中发生着,然而从贫穷日子里走来的“大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块钱掰成两份来用。在最低限度满足需求之外的消费,他们依然认为是奢侈。哪怕6块钱的打车费、30块钱的外卖费、100块的电费就算不花出去,也不能改变任何未来;哪怕他们的经济条件早就能实现更为舒适的生活。
作为这个家族中的小辈,我和表姐不太服气。
姑妈家交通不方便,表姐在网上给姑妈买了新冰箱,还买了洗衣液、牛奶等重物,并打算以后沉重的生活用品都替姑妈网购(虽然快递小哥嘱咐姑妈:别让你闺女再买了,你家好远);她还打算在网上给奶奶交电费,虽然这一努力的下场,可能和我为牛奶开箱的尝试一样。
表姐给姑妈网购了新冰箱、洗衣液和牛奶。
我妈要好对付一点。这两年,我尝试往家里带去电动牙刷、吸尘器、一线护肤品,她在提出退货无果后,出于不能浪费的心态,终究是接受了。今年逛街时,她看上了一个600块的包,嫌贵不买,我偷偷买了回家,她也就收下了。
我的小伙伴们表示,自打家里的“小祖宗”、“碎钞机”们独立后,父母们花钱都开始大方了起来,妈妈们开始频繁前往美容院,爸爸们也喝上了1573、茅台。还有一些“大人们”似乎更加迟钝,意识到提升生活质量并非遥不可及,尚需要一段时间。
但无论如何,“被动升级”也是升级,在小辈们的努力下,说不定有一天,“大人们”就开窍了呢?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姜慧梓 校对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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