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李治
2018年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上午,我再次来到东风路。
在东风路高架桥旁看到,小学时候家门口的两棵大树依然茂盛,树根四周演化出了一片草原。
30多年前住过的楼房,周围的平房,以及篮球场、行车公寓、下大垅居委会曾经所在的办公楼、更远处几栋宿舍,往南串联起下大垅铁路宿舍和火车北站、往北连通京广线的铁路支线都已不复存在。
东风路上的冷库开始拆迁,只剩下一个翘檐的彩色门脸。
沥青马路宽敞整齐。街道两旁,门面都是新挂的统一招牌。
儿时那条窄窄的小路,已消散在记忆深处。
长沙与我
我的乳名叫新星。
1975年2月,我出生在益阳一个叫新桥河的小镇,山清水秀。妈妈在这里的县氮肥厂工作。
父亲在长沙上班。
长沙又称星沙。在益阳县一中教书的舅爷爷说,取两地名字的首字当小名吧。
我出生后几年,爸爸妈妈还两地分居。长年节假日奔波,收入都交给了交通运输部门。
长沙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和爸爸几乎要划等号。长沙是父亲的家书,见面时哈哈大笑的爽朗,是他买回来的三轮小踏车和黑白电视机,是长长的柏油路,是烈士公园游小湖上漂浮的香烟锡纸做的小舟,是南门口夜市的众多小吃和电子表等小商品。
小学四年级,妈妈开始办工作调动。我从益阳县氮肥厂附近的新桥山小学,转到长铁二中附小读书。
从此和长沙城北部的东风路结下不解之缘。从父亲住的铁路宿舍到学校,要在这条路走上约十分钟。马路通向砚瓦池和烈士公园,街上有馄饨店、饭店和杂货铺,最有名的数冷冻仓库。
1980年代中期,长沙已经充分沐浴在改革开放的阳光雨露中,有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方向。
东风路就是长沙城的缩影,各色人等每天有如走马灯在街上表演舞动。有五大三粗的个体户,围在冷仓库前挑冰冻带鱼的铁路职工,挑着塑料换粮票的外地乡下来的小商贩,提着录音机穿着喇叭裤的城里人,家里音响要开得整栋楼听见的暴发户,坐“叭叭叭”不给钱还打人的小混混。
记得街角一家米粉店,老板喜欢穿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衫,常和人在店边露天摆一局围棋。他两条腿都不利索,坐在轮椅上,气质沉稳淡定,下起棋来心无旁骛。棋局边,两杯绿茶,清香袅袅升腾。时而三五街坊邻居观战,偶尔指指点点。那仿佛是相当一部分长沙人的节奏,有生意做,又不疲于奔命。说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该享受的照旧还是要享受。
当年长沙的城市街巷面貌,被一家叫“文和友”的湘菜店在现代化大商场海信广场原汁原味地复制了过来,据说花了一个亿。
红砖墙壁,灰色外墙漆,电线杆和乱拉的电线,槟榔摊上都是“湿壳子”。那个年代,城市样貌远没有现在规整。晒衣服的线东拉西拽,修理单车的地摊不时可见,胡乱张贴的小广告是背街小巷的标配。虽然看上去乱,但是充满活力,不乏亲切感。
那时候街头的长沙话,不时要和对方的妈妈扯上关系。省城人的优越感和粗俗的市井气混杂,但整体情绪面上,人们对于未来总是充满信心。
小学同学家里买了“三洋”牌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说起话来气要比平时足。
我家一台彩电,是爸爸去武汉找了另一位舅爷爷才买到。从此结束了在邻居家看《射雕英雄传》的历史。
大学毕业,从武汉回到长沙。爸爸借了好几千块在家装电话,为我置办BB机。那时,不少人的名片都要印上“宅电”,好像这样比较有身份一点,比如我。
改革开放初期,时代难免浮躁,人们有的墨守成规,有的还不知所措,有时看上去甚至是沉渣泛起,但思想在一天天解放,国人内心深处的活力逐渐迸发,这是根本性的逆转。
有人说,毛主席让中国人站起来,小平同志让中国人富起来。生活,的确一天天走向富裕,也越来越便捷。
不管是吃住行游购娱,还是求学、就业,乃至城市面貌和文明程度,到今天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住过的已经拆除的灰色5层楼建筑,和今天遗址对面直插云霄的华创国际广场。两相比照,就是城市变化的巨大落差。
最近十年,长沙城市格局变化最大,超过以往数十年。特别是首条地铁于2014年4月开通,让长沙具备了大都市的气质,和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国际现代都市几乎没有视觉上的差别。
当年的小伙伴们,现在也大都有房有车,衣食无忧,过得不错。有的还成了土豪。
我问过妈妈,如果我和那些铁路子弟学校的同学一样,顶父亲的职去铁路上班,会和现在有多大的不同吗?
我们的观点比较一致,都认为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一个个家庭,一个个人的命运,都裹挟在其中,顺之者昌。逆之者,在和平年代倒不一定亡,但要“昌”恐怕极难。
个体经验总有差异,而就一般家庭的大方向而言,命运走向早已被历史所规定、所赋予。
改革开放的国策,是那一代中国人的集体选择。尽管主动程度不一,每个人扮演的角色各异,但在历史转折的那一刻,个人、家庭乃至中国人整体的命运格局,就已定下了基调。
一晃就是40年。
母亲今年70岁,微信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视频聊天、朋友圈转发养生知识等,都玩得很活。
我与长沙
对于不少长沙人来说,这40年的变化是日子在变富的同时,视野越来越开阔,文化娱乐生活越来越丰富,心态也越来越开放和包容。
在父亲那一代人身上,就着白酒读《随笔》、《真善美》、《茶花女》、《基督山伯爵》和《福尔摩斯探案集》是一种阅读场景。到我们的青春岁月,既学着看大部头的世界名著,同时又能从一本《读者文摘》、《青年文摘》或者三毛、琼瑶、苏童、池莉的著作里得到很好的阅读体验。
我的高中三年,在已化身为黄兴北路一部分的北正街上渡过。和周南中学的好友们一边欣赏费翔、罗大佑、李宗盛、张雨生、张国荣、童安格和张学友等人的流行歌曲,看武打片和警匪片,一边似懂非懂地从西方哲学和东西方宗教中寻求生命存在的意义。
新闻媒体逐渐从一本正经变得生动,多姿多彩。1990年代创办的湖南经济广播电台的《夜渡心河》、《连心桥》,湖南文艺广播电台的《夜色温柔》等栏目,征服了广大市民尤其是千万青少年听众的心。
1995年10月,由省委机关报《湖南日报》主办的市民报《三湘都市报》横空出世,很快以活泼的形式、亲民的内容成为报刊亭的热销新闻纸。
三湘都市,一纸风行。创办三年以后,我也有幸从别的媒体投身到这家报纸的旗下。
世事无常。二十年前几乎风靡全中国的市场类报纸近些年走向式微,连报业本身都面临巨大的转型压力,长沙街头现在报刊亭都难以寻觅。但变换的只是新闻和信息的表达形式和技术手段,做好媒体仍需要有信念、有担当和有本事的传媒人。
打开国门以来,人们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已不觉新鲜,长沙人出国留学、就业甚至定居早成了寻常事。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好几位都在加拿大和美国。
最难得的是,思维模式在改变,我们走出了谈“海外关系”色变的恐惧,也不再盲目崇洋媚外,而是学会用国际视野看问题,懂得洋为中用,更进一步深刻理解了在地球这个小小星球上,人类是命运共同体。
我们用更为客观、理性的目光看待东西方的不同。我有个表舅早慧,是武汉大学少年班的高材生。他父亲就是为我取小名的舅爷爷。舅舅去加拿大十几年,买了花园洋房,但现在正考虑放弃绿卡的身份。
过几年,这位舅舅的儿子就到学龄。他不愿意送到加拿大去读小学。那样的话,肯定会像其他在当地的中国同学小孩一样,变成香蕉一样有着西方观念的华人,失掉中国人文化的根基。在长沙,他住湘江世纪城。和老婆孩子在滑滑梯边的日子,他感觉更实在。
舅舅希望回归故土,来自中国越来越强的文化感召力。今天,中国人以更为自觉自主的方式走向富强,强起来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中国人的自信,首先来自文化上的自信。
在长沙中小学和众多家庭,《论语》、《弟子规》的吟诵蔚然成风,研究儒释道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过去倡导古为今用,近年来社会对于传统文化的尊重和推崇更是前所未有。这是传统美德的回归,是今人更高维度和更深层次追问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必然所向。
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优秀传统文化中,还有太多的精华需要挖掘、整理、弘扬和推广。我本人也成了传统文化的一名粉丝。
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我的生活和长沙息息相关,和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一起成长。
岁月更迭,人会成为城市的记忆,城市也会成为历史的遗迹。
当眼前的一切成为尘埃,我相信总有一些本真的东西还将存在下去。也许,就潜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那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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