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些年轻人对洗脚城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年男人专属”的时候，另一些年轻人早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快乐老家。在长沙这个因为一系列新消费品牌而热度高涨的网红城市里，洗脚城早已经被加进旅行攻略里。许多来长沙旅游的人，会拉着行李箱，把洗脚城作为长沙之旅的最后一站。人们一边在社交网络上吐槽洗脚城排队时间长，又一边狂晒这里的牛肉粉有多好吃。
2022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特地去了一趟长沙，想探究长沙的洗脚城到底为何吸引人，年轻人们为什么愿意排队数个小时去洗脚，以及，在长沙人的精神世界里，洗脚城到底意味着什么。
文 | 谢婵
编辑 | 金汤
运营 | 月弥
图 | 谢婵 （除特殊标注外）
1
第一次出发去长沙洗脚城时，我的朋友只交代了两件事：工作日早点去，来之前别吃东西。
于是在一个周三的四点半，我出现在一家洗脚城楼下。这是一家在社交网络上颇火的洗脚城，被年轻人称为“足浴界的海底捞”——当一家店被打上这个名头的时候，意味着它的服务足够好、什么奇怪的要求都能够满足、主业之外也许有很多新玩法等着你发掘。当然，还意味着排不完的队。
但生活在长沙，排队算得了什么呢？众所周知，长沙人的一大“爱好”就是排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节假日抑或工作日，吃文和友要排上万号；尽管一个十字路口能有6家茶颜悦色，排队的人还是远远地挤到马路上……由于长沙人排队过猛，网络上时常有激烈的讨论，关于“长沙商家门口的队伍是不是花钱请来的托儿”。
在洗脚城，从进门开始，迎接你的可能就是一排人的鞠躬仪式；你的脚掌刚刚离地，身体刚刚前移，就会有人跑过来想要为你指路。脚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行为规范图，严格到服务生走路的前后摆臂距离，蹲下的时候先蹲哪条腿，站姿、坐姿、蹲姿，每一个都有复杂的要求。
走过这“社死”时刻后，我发现洗脚城的大厅已经挤满了人，他们歪七扭八地瘫坐在沙发和躺椅上，还有一位女士把电脑放在椅子上办公。与印象中该是中年男人主场的洗脚城不同，大堂里坐着的几乎都是年轻人。
就在我准备找地方坐下来的时候，迎宾小哥走过来告诉我，“女士，现在要排号哦”，顿了一下，又颇为人道地预告：“现在预计要排队4个小时哦。”我和朋友对视一眼，火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一次洗脚未遂，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于是第二天，我们俩踩着洗脚城开门的点，准时出现。这一次果然顺利多了，除了技师昨天下班太晚还没有上班，厨师也还没有上班，没有其他的问题。
在洗脚城，厨师和技师一样重要，这是朋友交代我一定要空腹来的原因。在长沙，看一个洗脚城合不合格，好不好吃可能是最重要的标准。比如说，我第一次去的这家“金色印象”以牛肉粉和盖码饭出名，之后去的“四喜富侨”的老板早年间是开馄饨店的，至于连锁品牌“颐尔康”的招牌卤肉饭，也算得上闻名遐迩。
不仅好吃，还管够。很多洗脚城的菜单都丰富到惊人：从主食到甜品，从零食到水果，一应俱全。社交网站上搜索长沙洗脚城，帖子封面大多数是一张摆满食物的桌子。真正吃到嘴里，我发现洗脚城里的牛肉粉，牛肉是软糯劲道的，汤汁的味道完全进入到粉里，社交网络上总是说长沙最好吃的粉藏在洗脚城里，不是没有道理。
▲ 长沙洗脚城里的各种美食。图/小红书截图
当然不只是吃。由于厨师和技师都不在，服务员让我们在房间先看会电影——这也是洗脚城的“正经事”。洗脚城里的房间都是隔音且私密的，无论是看电影和唱KTV，都十分自在，片源和音源更是不会输阵。
有个朋友因为喜欢电影而频繁进出洗脚城，她会挑客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能连续看四五部呢，比电影院划算多了！”但有一次，她刚点开《心灵奇旅》，技师没忍住说道，希望客人换一部片子，技师说自己这段时间已经在给客人按摩的时候看了十几遍了。
洗脚城既然能被称为“城”，意味着你在洗脚城里面能干的事情太多了：一整栋楼里除了按摩的房间，还有KTV、台球桌、茶馆、桌游吧。有些洗脚城开始承接团建业务，毕竟人均一两百的价格，就能把员工全部丢过来，让他们自行娱乐，吃饭、捏脚、唱歌、看电影、打台球、玩桌游，性价比很是值得。
不过，在长沙洗脚城，一切都是正经事，但绝对不能做错事。
比如，我去的那家洗脚城的电梯里，贴着一张海报，记录了一位顾客在2015年逃单的全过程。因为逃了一单，这个人的高清大头照、爬阳台逃走的矫健身姿，以及遗留在洗脚城大堂的鞋子，都被打印出来，贴在电梯里。而另外一人，2011年在洗脚城偷过东西，他的照片已经被围观了十多年。
▲ 电梯里对逃单顾客的“公开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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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第一次“洗上脚”的那个中午，第一部电影快放完的时候，技师终于来了。
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是社恐们的“社死”巅峰，技师们先会深深地鞠一躬，然后面带微笑地称呼你为“尊贵的贵宾”，这是训练的流程，只有在一大段热情洋溢的欢迎语背完之后，洗脚才能正式开始。
我本以为技师会提着一个木桶进来，里面装着牛奶、玫瑰花瓣，或者别的东西，但是都没有。技师让我把脚拿开，她把躺椅尾部的盖子揭开，下面是一个小浴缸，我顿时“啊”了出来。
96号技师却仿佛见惯了——在洗脚城，你没有办法知道技师叫什么，所有人都以编号自称——“第一次来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啦”。
那天中午，我和朋友分别买了店里销量最好的两个套餐：龙首足道：159元80分钟，和印象贵足，170元90分钟，内含的小项目让人眼花缭乱，比如秘制藏汤浴足、头部肩颈经络舒压、上肢肌肉放松、足部反射调理、腿部经络疏通、腰背通经强脊……总结下来就是：从头按到脚。
▲ 每个脚城都有众多项目，价位也不尽相同。图 /手机截图
人的脚只有两只，但从长沙洗脚城走出的脚，味道绝对不止两种。这里的特色就是选择够多，每个人都能找到最喜欢的那一款。就拿泡脚的水来说，艾草、醋、姜、玫瑰，牛奶……这些丰富的小调料，能让每个人的脚都能体验到VIP定制的快乐。
甚至能找到臭豆腐味的泡脚水。去年夏天，有一家臭豆腐品牌在太平老街开发了洗脚业务，客人就在大庭广众下泡脚，臭豆腐形状的泡脚球在桶里迅速溶解，一桶清水也变成了黑色，如果不担心“社死”的话，捏脚师傅还愿意在游客的欣赏下，帮你捏脚。
尽管大家去的都是洗脚城，但许多人并非真的是来洗脚的。技师说，现在来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有边界感，被别人碰脚的时候没有那么放松。有些客人会一直把脚往回缩，有时候，也会听到隔壁房间的尖叫。
当技师试图给我捏脚的时候，脚底板的酸痛感快速往上冲，原本沉浸在电影里的我瞬间四肢僵硬，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猫，一动也不敢动，但技师似乎很快感受到我的窘迫，跟我说没关系，“要是不习惯的话，我们就不按脚了，我给你按背部”。
技师说，很多年轻人也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就像不喜欢话多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但若是主动开口，技师就能一直和你聊下去。话题通常从身体展开，按摩的时候，经验丰富的技师能从一个人的身体观察出这个人大致是做什么工作的，以及这个人的生活习惯。
我们也聊到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这位技师每天要上12个小时的班，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服务8个人，生意一般的时候也会有6、7个人不等，每一个人都要实打实地按一个多小时。她在店里已经干了6年，早已经熟悉这里的人际关系和规则，而且如今“赚得也多”，就更不想走了。按摩是体力活，早些年总有人说女生吃不得苦，她很生气，说“这栋楼里的男人都没我赚得多”，“我的青春都奉献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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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的洗脚产业到底有多普及呢？
当地人常常开玩笑说，往长沙地图上随便扎三个孔，准能扎中三家洗脚城。另外一个广为流传的玩笑是，每当夜幕降临，一半的长沙人在给另外一半人洗脚。而我的技师听说我在北京工作，很快接话，“北京是首都，长沙是脚都”。
只要你在长沙的街头走过，发现马路边和幽暗巷子里，哪哪儿都是洗脚的招牌的时候，就会觉得“脚都”的称号也不足为奇。事实上，有数据统计，早在十年前，长沙就有1.5万家足浴店，比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四个城市加起来还多。而且，每一个洗脚城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质，但可能都绕不开一个共同的标签：怪诞。
在长沙，一些“二线”地标性景点，不是橘子洲头、岳麓山那种自然景观，也不是国金中心那种购物商城，而是那些湖南本土企业家自己所构筑出来的“宇宙空间”里，建筑风格十分有自己的特色，比如中西结合——罗马神话体系的人或物，和玉皇大帝会在同一个场景里出现，再比如包罗万象——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们摆不出来的……
作为长沙体量最大的洗脚城之一，四喜富侨显然承继着这种风格。仅仅是进入洗脚城这一环节，就足以让你感受到什么叫跨越古今中外，什么叫文明源远流长。店里的工作人员说，这里的装修是复古风，老板花了很多心思。
我踏进去之后忽然明白了，确实是复古风，因为跟现代人的审美毫无关系。在洗脚城门口，有两个斯巴达勇士拿着长矛，仿佛誓要守卫洗脚城。但一转头，迎接你的就变成了两个硕大无比的佛祖头像。 再往里走，竟然还有穿着霓虹灯块的兵马俑。
不仅复古，店家似乎还很信风水，大厅养了一只罗汉鱼，介绍里写着，这个鱼的墨斑麟有催财的作用，只是鱼的水头（指鱼的额头部）有点瘆人。
不仅是装修，洗脚城里的陈设也与众不同。我对洗脚城印象最深的植物是这样的：三朵世界上最鲜艳的荷花，飘在水池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塑料的仿真花，没有一朵颜色和真荷花接近。
劝说顾客不能随意吐痰的方式是告诉你这里有300个垃圾桶，走十步一定会看见一个垃圾桶。
而所有的一切，在我看到二楼的书架上摆着一本《怪诞行为学》的时候，得到了解释。
▲ 四喜富侨里的各种“魔幻”装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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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第一次被按摩完，我的背疼了好几天。但由于想念洗脚城的牛肉粉。我没忍住诱惑，想约朋友再去一次。
对方是个脚城新手，顿时面露难色。洗脚城乍一听确实总有一种不太体面的感觉，但当我翻出那些以“足浴界的海底捞”“长沙洗脚：aka最好吃的牛肉粉和片源最全的私人影院”为标题的内容给她看时，对方火速换好了鞋子，站在门口望着我，“你怎么还不走？”
也许是洗脚城的风格足够荒诞，它逐渐成为互联网上的流量密码之一。短视频软件上，有博主的账号定位就是洗脚城探店，目标就是去一万家洗脚城。在介绍里，他说自己“并不是想认真探店，只想得到所有人的羡慕”。
技师告诉我，如今，许多客人都是专门来拍视频的博主。洗脚城的老板们也非常善于利用流量，一家洗脚城的电梯间，海报上写着活动规则，客人在店内场景拍照上传抖音，积累的赞和观看数多了，能找老板换取礼品，最高可以换取3000元的消费卡。
只要去过一次长沙的洗脚城，总会被其中的某些东西吸引，也许是食物，也许是放松的感觉。在长沙，几乎任何地方都能看见或者听见这三个字，包括路边的广告牌上、出租车司机的交通广播里，甚至在吃夜宵时，也能听到邻桌正在讨论昨天刚去的那家洗脚城。
对更多的长沙人来说，洗脚城意味着对生活的态度。我看见过一句很精妙的总结，说“长沙的实质就是个洗脚城”，那位叫@蔡曰日 的博主是这样说的：“长沙的历史文化景观和长沙的古街一样，短小也说不上精悍，一眼就能从这边街口看到那边街尾，太平街、坡子街、北正街都是这样。所以来长沙玩就别期待什么太精神深厚的东西，就是贪图享乐，要吃好，要喝醉，最后走之前去泡个脚，长沙的实质是个洗脚城。”
如此想来，洗脚城里的一切，吃喝玩乐，确实就是长沙这座城市近年带给人的一切。在勤奋努力与内卷的规训下长大又就业的人们，来到长沙才发现，在这里，没人觉得享乐是不道德的。
长沙人爱玩，是可以把娱乐场所当成家过的那种程度，相比之下，洗脚城算是一项健康的娱乐了。在洗了几次脚以后，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技师在每一次动手按摩之前要说什么了，“这里痛啊，那是胃不好”“肩膀这么硬，坐的时间太多了吧”“随便一按就出这么多痧头，有火啊”……总之，不管是否有效，洗脚城的现诊断现“治疗”，至少让年轻人得到了安慰。养生的年轻人涌进洗脚城，尽管最终归宿却是洗脚城里面的游戏区和KTV。
打工人或许也是同样的逻辑。最后一次离开洗脚城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挤满人的大厅，和怀抱电脑、还在等位的白领们。想想真是矛盾，打工人一边为了洗脚排队而腰酸背痛，一边用洗脚再去拯救疲惫的打工人之身。
▲ 图 /《爱情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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