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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2-01-14 08:11:18

吾闻《中兴》久,

乘风上峿台。

忠魂今安在?

花草寂寂开。

——《题浯溪碑林》

距离去年4月6日浯溪碑林访碑至今,已逾十月。那日在祁阳的返程高铁上,原本想写点文字记下此次访碑的收获与感想,却被后来的各种杂事耽搁,而一拖再拖。于是,当心中的热情被生活的烟火渐渐消磨之后,再来强行记之,文字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灵魂,了无兴味。于是浯溪碑林访碑记一文便不了了之,胎死腹中,此事遂罢。

今年二月,举国正经历着一场“大战役”。时局不明,处境艰难,世事多变,夜不能寐。正如古谚所言:“国危思良将,时艰念铮臣。”这段日子里,作为唐代名臣、政治家,作为中国书法史上少有的文武双全的忠魂,颜真卿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久久伫立。春日暖阳,闭门在家。我坐进书房的阳光下,只能反复摩挲着《颜真卿书法全集》中拓本上的文字。突然翻开《大唐中兴颂》这一册时,脑中突然一震,去年四月浯溪访碑时与原石四目相对的情形慢慢变得清晰,心中的熊熊火焰尤渐渐燃起,喷薄欲出。

浯溪碑林,我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2015年11月和湖南省书协、大学生书法联合会的师友们去的。那一次在祁阳县政协、祁阳县书协的支持下,两台大巴满载着省内各高校书协的负责人,一百多队伍浩浩荡荡从长沙出发驶进祁阳,可谓阵容壮观。可到碑林现场一看,大家都目瞪口呆。

那年秋雨连绵,正逢祁阳段的湘江水涨,匪夷所思。洪水大到什么程度?把临江矮房子都淹了,据说还是多少多少年一遇的那种。而浯溪碑林的主体部分正好处在湘江的江畔,亲水过道全部被淹,《大唐中兴颂》摩崖也被淹了一半,只露出上半身静伫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中。巍然屹立,仿佛千年的风霜雨雪早已司空见惯,风雨不动安如山。我只能站在离《大唐中兴颂》摩崖右方四五米开外的岸边斜斜地仰望。浑浊的湘江水滚滚东流,石崖下水流穿过玻璃保护罩右侧的铁栅栏,从摩崖的文字上萦绕而过,再从左栅栏流出,汇入浑浊的湘江水中,滚滚东流。我蹲在水边,静静地听了许久,江流有声,倾听历史的声音,无限神往。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这似乎是我离颜真卿最近的一次,却又无比遗憾,遗憾的是湘江水涨,不能一睹真容,不能和先贤近距离对画;遗憾的是有事在身,不能等洪水退去就得返回。仿佛孔子讲学,弟子三千拥坐,我从两千年的今天费尽心思穿越到现场,再从几十米开外的人群外叠桌架椅,方能艰难地探出半个头来一瞥,声容未能详睹,义理未容思索,便已然栽下桌去,回到现在,徒呼奈何!

2015年第一次去浯溪“朝圣",没想到连正脸都没瞅上,就被宣判出局,实在是不甘心呐!每次想到这里,便忿忿不平,凭什么江水平时不涨,我们第一次去就涨成了 什么多少年一遇的大洪水,这鬼运气真是莫名其妙!于是,这便缠绕成我心中的一个结,始终未能解开, 一直到四年之后。

去年的四月,正逢清明假期,原本准备回老家祭祖的,却因事耽搁。而后事情又没办成,假期正好空出两天时间。我坐在二丘斋里作字看书,阳光照进窗来,放眼望去,天气晴好,春暖花开。我这种平时无事可以半个月不下楼的资深“宅男”,竟突然萌生出去走一走的念头。于是临时与诸友一约,一拍即合。一行九人,当晚抢票,第二天早上六点出发,赶赴浯溪。

高铁迅捷,从长沙出发,到祁阳县仅一小时左右,再转坐公交30分钟后,我们便已踩在永州祁阳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外的土地上。这次与上次有任务在身不同,这一次,我的脚步终于可以尽可能的慢一些,不让眼睛放过任何一片地方。

尚未进门,便已远远地看到正对浯溪碑林大门左侧的墙上有一条对碑林景点介绍的长廓,集颜真卿的楷书写各景点标题,再配小字和高清图片,一字排开,厚重而大气。未进其门,便已先夺人耳目。

一行九人去售票处购票,结果售票处空无一人,不知为何。呼喊半天,无人应答。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人来。细问才知,原来碑林对当地居民都是免费开放,刷身份证即可进。而售票处空无一人,看来是外地游客极少。千载忠魂遗迹,竟如此寂寥,实在是不该。正慨叹之时,忽然有当地的居民大声说免费带你们进去。我们一行九人,面面相觑。盛情难却,既然售票处无人,我们一行还得赶回程高铁,也只能如此了,便苦笑着跟着进了门。

进了大门,正对着已故国务院副总理陶铸的铜像,两边种着翠绿的松柏,整齐而肃穆。祁阳是陶铸故里,故为之立像于此。铜像台阶左侧着碑林的地图,下一处是陶铸纪念馆。

去往纪念馆的小路上,立着一排排大卵石,上刻浯溪有关的历代名人。为首者是唐元结、颜真卿,宋黄庭坚、米芾、李清照,明解缙、徐霞客,清何绍基、吴大澂。一石一人,上刻头像与简要的生平事迹。自元结作《大唐中兴颂》一文并刻于此地开始,一千二百余年过去了,来此拜谒、刻石留名文人墨客和官员学者,何止千万。能被后人立石瞻仰者,却只此数人。

岁月长河,大浪淘沙。那些刻石留名者,不知有多少人想留名后世。可能真正为后世所知者,亦不过数人而已。今天我们一行九人,亦如前人一般来此朝圣,不求留名,唯有问学。

小路尽头即通陶铸纪念馆。纪念馆中,陈列着陶铸的文稿和生平事迹,不同的阶段皆以两句诗来概括。其中陶铸文稿中所书“如烟往事皆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两句,让我印象极深。其人胸襟,此一句得之。

从纪念馆出来后继续沿路左行,便可见一参天古木,其旁有一小亭,名为“宝篆亭”,亭中立石,石高一人,上刻篆字。点画之间,残墨尚存,想必是久经捶拓所至。又通体发亮,大概是经后世无数只手抚摸而成。细看才知,此碑为《峿台铭》,文章与书法皆出自清代大学者、书家吴大澂之手。

吴大澂一生钟爱金石书画,又工诗文,在书法上尤精小篆。在光绪年间曾授湖南巡抚,清代巡抚是一省最高军政长官。吴大澂主政湖南,浯溪胜地,吴氏定是多次前往探访,《浯溪铭》就写于这个期间。

而中日甲午战争起,吴大澂率湘军出关收复海城,因兵败革职。作为李鸿章的门生,吴大澂却是主战派。后清政府与日本签定《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日本,并赔款二亿两白银。国难当头,吴氏给张之洞发电报,愿捐出他生平所藏约半数金石文物(拟捐青铜器100余器、古玉100器、先秦和汉代玺印1300钮、古钱币1300种、古书画100种、古瓷50种等),想以此抵去《马关条约》中所说的二亿两白银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万两白银。对于视金石古物为命的吴大澂,曾经变卖家财所换得,如今却愿意捐出其四十年间苦心经营的一半金石古物,无疑是忍痛割爱来解国家之忧。

然而张之洞次日很不客气的回电,一针见血地指出:“倭奴好兵好利,岂好古哉?”次日又至一电,吴氏此事遂罢。然吴氏其心之赤诚,由此见之。即便是放到如今,愿在国家危难之际,捐出自己一半家产以报国家的人,也是极少见了。吴氏自幼即有大志,虽然于甲午中日战争中兵败,但依然被后人称为民族英雄。吴大澂的胸怀与志气被他写进了《浯溪铭》中:

湘江之水自南而北流,衡山之脉自北而南迤。奇峰怪石错立于湘滨,若熊罴,若虎豹,若麟,若狮,若古柏之皮裂而莽缠;可惊,可愕,可图,可咏。舟行三百里不可殚述,吾台其最著也。远而望之,棧岩峻截,如斧削成;右江左溪,隐相回抱。古木阴森,松竹相间,环翠耸青幔岩塞窦,峦壑清幽之致,或为所掩。台据其巅,乃次山之旧址也。地以人传,兹山之幸矣。鲁公书中兴颂,刻于崖壁;后有山谷诗刻。次山之铭去台后百余步,字多完好,无风雨剥蚀之难。余抚是邦,有愧前贤。惟于篆籀古文习之有年,铭而刻之,以志向往。铭日:

园林之美,豪富所私;山川之胜,天下公之。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大贤已往,民有去思,思其居处,思其文辞。次山私之,谁日不宜?光绪癸已夏五月乐炳元刻。”

前部序言,二言至十言不等,句式灵活自然,似有柳宗元散文《小石潭记》笔意。后部铭文古雅朴素,四言句式,齐头并进,大气雄强,更似元结《中兴颂》一文气势。以秦代的官方文字小篆来书写,略带大篆笔意,中锋行笔,细筋内含,神气内敛,整齐庄严。大部分的人注意是此碑的书法,这样好的文章,却似乎很少有人注意,着实可惜。

中国的哲学与文学,向来喜欢从自然界的寻常事物中寻找喻体,往往简单易懂,却又朴素而深刻。“园林之美,豪富所私;山川之胜,天下公之。公者千古,私者一时。”这几句无疑为此铭最深刻之处,发人深省。

园林的美,如苏州园林,里边有山有水,虽然精美,但是它是筑着围墙圈起来的,是富豪的私有之物。而山川胜景,没有围墙而立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是天下人共有的。一千多年过去了,没有围墙的山川依旧在,然而精美的园林早就片瓦不存。为什么呢?吴氏给出回答。因为“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利于天下者,才会永久,利于个人者,只会一时。在看眼前的碑刻,这样的话,出自一百多年前的清代吴大澂笔下,着实令人肃然起敬。

吴大澂将他个人所藏之物充公以抵国家战败赔款,虽然最终被阻止而未能实行,但是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宝篆亭右侧山坡,苍翠葱茏,林阴下的青石,或立或坐,或仰或俯,或卧或起。一山的石头,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大多有文字刻于其上,其中多数文字,皆已泯没,隐入于石纹之中,不能辨读。

“三吾胜览”,大书深刻,点画皆圆浑,有颜真卿楷书形态,加行书笔意为之,落款为延平黄焯书,却靠右,不知何故。经查,黄焯,字子昭,号龙津,延平之南平人。进士出身,拜南京礼部精膳主事,迁仪制郎中。嘉靖二年任永州知州。后迁湖广左参政。

“小憩”,书者林鉴中,侯官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曾任湖南祁阳县令。典型的清代书风,取法于欧颜之间,以颜字为主调。林氏于湖南多地任地方官,政治清平,颇受百姓爱戴,想必政务之余,常“小憩”于此山水之间,追慕前贤。

“峿台”,书者明代滕谧,款字已看不清全部,字以学颜为主,略含欧意。

众石其间耸立着一高石,打磨平整,上刻元结的《峿台铭》,传为唐代瞿令问篆书。唐大曆年间刻,据载是出自瞿令问的手笔。此铭书写的是悬针篆,悬针篆是小篆的别体,直接由玉箸篆演变而来。“字必垂书细末,细末纤直如悬针”。细审瞿令问的这幅篆字,篆法婉转、纤媚清秀。我虽然极不好这种装饰性极强、个人性情泯灭的书体,在我看来这类字近似于工艺美术化,雕琢的匠气太重。不过放在历代篆书中,似乎有别具一格,偶尔看看也无妨,不至于生厌。

再细读碑文元结的《峿台铭(并序)》:

浯溪东北二十馀丈,得怪石焉。周行三百馀步,从未申至丑寅。崖壁斗绝,左属回鲜。前有磴道,高八九十尺,下当洄潭。其势硱磳,半出水底,苍然泛泛,若在波上。石巅胜异之处,悉为亭堂。小峰甚?窦,宜间松竹,掩映轩户,毕皆幽奇。於戏!古人有蓄愤闷与病於时俗者,力不能筑高台以瞻眺,则必山巅海畔,伸颈歌吟,以自畅达。今取兹石,将为峿台,盖非愁怨,乃所好也。铭曰:

湘渊清深,峿台陗陵。登临长望,无远不尽。谁厌朝市,羁牵局促。借君此台,一纵心目。阳崖砻琢,如瑾如珉。作铭刻之,彰示後人。

走到这里,读到这篇铭文,才发现终于要开始接近我们今日真正要拜访的主人公——元结和颜真卿。

公元763年,元结在被贬为道州刺史期间,途经祁阳时泊舟停宿,见此处悬崖峭壁、怪石林立,遂流连幽游。因爱恋此地湖光山色,便有归隐之心,元结便将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并住在江畔。因为此处人迹罕至,皆是无名山水,但是风光绝美,元结还特意造了三个字来命名此处的山水。他将山崖处注入湘江的一条小溪命名为“浯溪”,将山临江最高处命名为峿台。接着建立亭台,命名为“吾亭”(wu字,从广吾声,电脑打不出,本文一概写作吾亭)。并先后写下了《浯溪铭》《峿台铭》《吾亭铭》,再请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季、康瞿令问、袁滋分别用玉箸、悬针、钟鼎三种风格各异的篆体书写出来,刻在了三处摩崖上。这就成为了后人口中的“三吾胜览”。

湖南自古为蛮荒之地,连有“诗豪”之称的刘禹锡被贬到朗州(今湖南常德)时,也不免发出“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哀叹。而祁阳浯溪隶属于永州,更处于湖南南部。同样被贬到湖南,担任道州刺史,却流连于浯溪山水的元结,心境又究竟如何呢?

我们可以从元结刻的碑文《峿台铭》中捕捉到一丝气息:

“古人有蓄愤闷与病於时俗者,力不能筑高台以瞻眺,则必山巅海畔,伸颈歌吟,以自畅达。今取兹石,将为峿台,盖非愁怨,乃所好也。”

蓄愤懑?病时俗?元结在文中说他登山巅、临江岸,然后吟诵自己的诗文,让自己排解出来,并不是有愤懑、愁怨堆积在心,而是纯粹的爱好山水。被贬荒蛮之地难道真的还能内心毫无波澜?不太可能,我想惆怅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但是大唐究竟还是大唐,与中晚唐和宋代文人被贬边地的满腹牢骚不同,盛世的气势往往让人内心充盈、强大。元结很快就解脱了出来,他站在最高那块石头上,面对浯溪的山水情不自禁地生出感叹:

“零陵军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巅堪自逸,谁能相伴作渔翁。”

读罢半山上的诸碑,沿小道下行,即可见一片开阔地。远远就能看见有一小河,上卧小桥,这便是浯溪了。溪旁不远出立着两尊塑像,一人挺胸直立,手执一笔,威风凛凛,另一人似坐地斜靠着,两人目光都注视着前方。不容上前细看,便知必定是颜真卿和元结了。

顺山脚小道继续往右前方沿山疾行,一横卧的大石与山形成门拱之势,中为小道。穿行而过,豁然开朗。左边,湘江横卧在前,右侧,山岩陡峭挺立,绿树成荫。江宽数百米,山高六十丈。一株大树从半山岩间长出,一座二层古亭在林荫之下依摩崖绝壁而建。琉璃作瓦,四角飞檐。亭内外靠山一侧,山岩较为平整。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文字、一处接一处的刻在崖壁上,密密麻麻。其中尤以亭中玻璃罩保护的崖壁最为引人注目,旁边的铁栅栏上标着五个醒目的红色颜体大字:大唐中兴颂。

元结在浯溪耸立的石头上刻完自己的诸多文章之后,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公元771年,元结找出自己10年前的得意之作,请远在千里之外的好友颜真卿书写,并刻于临江最宽大的摩崖上。放情山水,写诗、属文、刻石,虽然远离长安,可元结想将大唐盛世惊天动地的功业和浯溪奇绝的自然山水刻进了石头的灵魂血肉里。浯溪的山水,也因元结的到来,而迎来它的春天。浯溪之地,之所以令后世无数文人墨客不远千里来此驻足景仰,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步就是因为崖壁上赫赫有名的《大唐中兴颂》。

它实在是太有名了!不仅因为浯溪的山水石崖,还因为安史之乱,因为元结的雄文,也因为颜真卿的忠魂正气和绝世书法。走近碑亭,亭分为两层,以便于上下观看全貌。一楼用玻璃保护罩隔开一两米,远处拍摄又反光,隔开这么远看碑,实在是隔靴搔痒。细节无法看清,就不得要领。唯有上二楼,从上往下俯瞰,虽然也距离摩崖一米两余,但没有玻璃阻挡,稍觉如意。细读碑文《大唐中兴颂(有序)》:

尚书水部员外郎、兼殿中侍御史、荆南节度判官元结撰。金紫光禄大夫、前行抚州刺史、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书。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于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颂曰: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袄灾,瑞庆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上元二年秋八月撰。大历六年夏六月刻。

在读碑之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按古代传统的书写,章法都是从上到下、自右往左,不论是日常书写还是刻碑。可这《大唐中兴颂》不知为何,却是从上到下、自左往右来排列。匪夷所思,这是光看剪裱过的拓本所不能获得的,此处待考。

再看碑文,大概是分为四个部分。首先是交代文章作者及书写者,其次是写到“安史之乱”发生的前后及其惨状。接着写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和对大唐中兴的盛景的向往,最后记录了刊刻的地点、时间与目的。

“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站在《中兴颂》前,我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安史之乱的战场号角声仿佛顺着摩崖上的文字滚滚而来。这是中国唐代玄宗末年至代宗初年由唐朝将领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唐朝后发动的战争,唐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这场战争使得唐朝人口大量丧失,国力锐减。发起反唐叛乱的指挥官以安禄山与史思明二人为主,所以事件被称为安史之乱。

古代的君主专制就是如此。越是中央集权,越是天下安危,皆系于一人。君主勤政开明,知能善用,则天下无事。君主昏庸懈怠,不知用人,则祸根渐起,天下必乱。简单的说就是皇帝做对了,天下人日子好过一点。皇帝做错了,天下人就遭殃了。

开元盛世是如此,安史之乱也是如此。成也唐玄宗,败也唐玄宗。唐玄宗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历史上也对他评价不一。他早年励精图治,作为一代英主开创了大唐盛世,使万国来朝,经济、政治和文化综合发展来看,这无疑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最鼎盛的时候,大唐帝国让全世界都敬仰敬畏。但他到了晚年,贪图享乐、好大喜功,宠信杨玉环及杨国忠,任地方军阀势力壮大。

唐代玄宗时期为防止边境外族进犯,一共在边境将数州设立一个藩镇,并集中国家的精兵防守,全国共设十个藩镇。同时作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的安禄山,手上就掌握着其中三个藩镇的军事民政和财政大权,相当于握有唐朝三分之一的精兵。同时还是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杨贵妃的干儿子。

权力往往能滋发人的野心。当了县长想当市长,当了市长想当省长,当了省长还想到中央也搞个帽子戴戴,这是很多当官的人的心理。总之帽子越大越好,你把皇帝的帽子给他,没准他也想戴着试试。三镇节度使哪够,安禄山还想尝尝皇帝的滋味。

于是,安史之乱就这么爆发了。一时之间,河北二十多个郡皆反,死的死,降的降。安禄山的叛军大举南下,没多久,河北全境就尽数沦陷了,死伤无数。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代的河北可不只现在的河北省那点面积,而是指黄河中下游以北,包括现在的北京、天津、山西和河北。这么大的疆域全部沦陷,消息传来,唐玄宗慌了,伤心道:“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

言语中对河北的那些地方官员有责怪之意。

为何二十四郡全部投降?难道就没一个忠臣?其实主要原因是藩镇制度导致河北二十四郡太守手里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兵马,精锐部队都在节度使安禄山手上。死战的结果必然是战死。那就?降吧!河北二十四郡的官员估计早就在心里找了一条来万全之策来说服自己投降:安禄山手握重兵,若是唐朝大势已去,他这就是归附新朝,这叫弃暗投明。若是以后唐朝军队卷土重来击溃了安禄山,他就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之前的暂时投降是忍辱负重,为大唐保存实力。还真别说,历史上这样成功保命而又飞黄腾达的人还真不少。

真的没有忠臣了么?有!颜真卿在平原郡死扛。当平原郡坚守的消息传到长安,唐玄宗大喜叹道:“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这话出自宋代皇家下令欧阳修等人编修的正史《新唐书》,想必真实度很高。连唐玄宗都惊叹了:颜真卿究竟是何人?其他二十三郡太守全部投降反对唐王朝了,怎么他能做到孤守平原郡而不投降?这话是表扬颜真卿。在唐玄宗看来,郡县投降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不投降的反而让他觉得奇怪。

而唐玄宗不认识颜真卿,却颇为奇怪。有两种可能。一是颜真卿此前在京任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位从七品下,官阶太低,根本没有与皇帝接触的可能。这一点我认为不太可能。殿中侍御史官阶虽低,但却有纠察弹劾百官朝会失仪的权利,不可能接触不到皇帝。那就可能是第二种,唐玄宗长期不理政事,全权交右相杨国忠处理,所以不认识一些新晋的官员。这种可能性极大,所以颜真卿才会被杨国忠排挤出长安,去平原郡当太守。

在平原郡当太守的颜真卿,当安禄山还未起兵反叛的时候,就发现了端倪,料他必反,于是就做了准备,加强平原郡的城守。同时又不引起安禄山的怀疑,颜真卿借口平原地区下大雨涨水,以防洪的名义,命令手下暗地加固城池、征集民夫、贮存粮食,以防战事。而颜真卿却佯装和文人雅士聚会,饮酒赋诗。安禄山就以为颜真卿也不过就是一介书生,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等到安禄山真反了,颜真卿还在暗地里一直招兵买马,募了万余人,不得不令人感慨。颜真卿在平原站稳脚跟,又去联络他的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待到河北防御空虚之时,颜真卿与颜杲卿设计杀死了为安禄山镇守土门关的叛军将领。从叛军手中夺回土门关,打开了通往河北的大门。《旧唐书》载:“土门既开,十七郡同日归顺,共推真卿为帅,得兵二十余万,横绝燕、赵。”唐军主力可以由此向河北平原进攻。

由于唐玄宗听信谗言,斩了主张固守洛阳、潼关的将领高仙芝和封常清后,命年事已高哥舒翰统领潼关兵马。唐玄宗年老昏庸,急于求胜,令坚守的哥舒翰出城求战,最终中了安禄山埋伏,二十万军队,几近覆没。随后,安禄山叛军攻破洛阳、长安,吓得唐玄宗连夜出逃。马嵬坡事变,六军不发,唐玄宗不得不下令杀死丞相杨国忠和杨贵妃,后赶往四川。接着,太子李亨在宁武(今宁夏)继位,尊奉远在四川的唐玄宗为太上皇,不知唐玄宗是何滋味。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唐肃宗继位,命郭子仪、李光弼奉诏讨贼。并封颜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由于唐军与叛军的正面交战和颜真卿等忠臣的努力,形势开始逐渐向对唐朝有利的方向发展。原来迫于安禄山淫威,不得不降的河北地方官员们,大多都弃暗投明,重新回归唐王朝。

郭子仪、李光弼大军收复洛阳、长安两京,长达七年叛乱渐渐平定。战乱使唐代遭到了一次空前浩劫。《旧唐书·郭子仪传》记载:“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荆,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几乎包括整个黄河中下游,一片荒凉。

在这次战争中,颜氏家族有30多人战死。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以死抗敌,最终被捕,拒不投降,以死殉国。大唐盛世,自此落下帷幕。安史之乱结束了,而藩镇割据依然存在,唐王朝至此一蹶不振,一直到中唐晚唐。唯有叹息!

再看眼前摩崖上的《大唐中兴颂》。“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百僚窜身,奉贼称臣”,元结没有写唐玄宗半个不字,却将所有的原因归结到了乱臣贼子身上,然后花了大篇幅强调了大唐中兴之功业。当然,写的人心里明白,看的人心里也明白。毕竟是太上皇,不必多言。刻入崖壁,全凭后人评价吧。

颜真卿作为唐代书法大家,《大唐中兴颂》无疑是他生平的得意之笔。十五公分左右的颜体大字,整整刻了一墙,占摩崖十平方米,这在颜真卿生平的书法作品中极为少见。一千多年过去了,石崖风化严重,字口磨平,多数的字已不再清晰,唯有篇首的“大唐中兴”四字最见精神。点画遒劲开张,中锋劲挺,章法茂密,气势恢宏,精神内蕴,字里行间充满刚毅雄伟之气。

清钱邦芑诗:“丰碑读一过,百拜不能休。”因文奇、字奇、石奇,世称“摩崖三绝”,致“古今中外皆知”了。后人为保护摩崖三绝,自宋仁宗皇祐年间(1053)开始,已经六次修建“三绝堂”。

文绝?字绝?石绝?可是明朝著名书画家、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并不这么认为。据载董氏在其《题浯溪读碑图》诗序中写道:

余至衡州,欲观《大唐中兴颂》,永州守以墨刻进,亦不甚精。盖彼中称为三绝碑,曰元漫郎颂,颜平原书,并祁阳石为三,殊可嗤恨。石亦何足绝也?盖两公书与文与其人为三绝耳。

可惜!在浯溪碑林我没有找到董其昌这段文字的刻石。在他的诗序中,董其昌说出了他的看法。谁评的三绝?简直太可恨了!石头有什么绝的?他认为的三绝是元结文绝、《中兴颂》字绝和颜真卿的人绝。

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后被封为鲁郡公,后人称之为颜鲁公。而颜真卿的骨鲠正直为后来的权相卢杞所忌。在李希烈叛乱中,卢杞建议皇帝派颜真卿去劝降,没想到这样的奇葩计谋皇帝居然准了。时年古稀的颜真卿却毫不畏惧,毅然前往。最终被扣押,李希烈许以高位,威逼利诱,可颜真卿被关押一年多,至死不降。后来李希烈兵败,颜真卿被叛军缢死。

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曾说:“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有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

苏轼曾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

一代忠臣,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叹惋。然而,他的忠魂正气,却鼓舞照亮了古今。自宋以后,不论是皇帝还是政府官员,也不论是赶考书生还是普通百姓,所有执笔写字学习书法的人,不论他学不学颜字,都或多或少的受过颜真卿其人其书的影响。连清代清乾隆皇帝见到《中兴颂》拓片都视为“天球拱璧”。颜真卿的书法与他的人格高度统一,其人其书,影响了后世无数人。

当代书法名家、复旦大学教授沃兴华先生曾说:“我学书四十余年,在中国书法史上,能够始终让我敬佩不已的,只有颜真卿。”很幸运,我十几年前学习书法时,在老师的带领之下,入门的第一本字帖就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即使我后来学赵孟頫、王羲之,但颜真卿的书法和人格几乎陪伴了我整个求学生涯,直至现在。这个自幼丧父,家里穷到买不起纸笔而用扫把粘黄土扫墙习字的孩子,最终考中了进士。安史之乱中,黄河中下游以北的郡县都投降了,只有他舍生忘死,忠心救国。后来平乱建功,官至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正三品的国家部级官员,却清贫到几个月全家吃粥,实在熬不下去了,只能写信问他的的好友太子太保李光进借米,至今这封借米的信还刻在《忠义堂法帖》里,流传了下来。晚年英勇就义,舍身许国。身处高位还能做到这样的人,要是再多一些,还会是这般光景么?可惜!他们已经不用学书了,也大多不知颜真卿是何人。

“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这是明清易代之际的书法家傅山心中的呐喊。来浯溪碑林访碑,应知其事,摹其书,更当学其人。

在《大唐中兴颂》左侧,紧挨着的是北宋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的题诗。黄的行书,长枪大戟,很多字成放射型,再将行距拉开,使之行间避让,故豪纵而又整饬。但不知为何,黄庭坚题在此处的诗和序总让我觉得不如黄其他行书来得自然大气。细看字口很浅,不知是不是久经风雨侵蚀,导致精神大失,还是本来就如此。

正不解之时,再看诗序云:“

崇宁三年三月己卯,风雨中来泊浯溪,进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同至《中兴颂》崖下。明日,居士蒋大年、石君豫、太医成权及其侄逸、僧守能、志观、德清、义明等众俱来。又明日,萧褎及其弟襃来。三日裴回崖次,请予赋诗。老矣,不能为文,偶作数语。惜秦少游已下世,不得此妙墨劖之崖石耳。”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鸟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蹰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宋豫章黄庭坚字鲁直,诸子从行相、梲、㭒、楛,舂陵尼悟超□□。”

黄庭坚在这首诗作于崇宁三年(1104年),前一年,他以“幸灾谤国”的罪名从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贬往宜州(今广西宜山)。这一年春天,他路过祁县,风雨中乘船停靠浯溪,拄着拐杖爬上山和野僧文士一起看《大唐中兴颂》,泥泞满身,又被别贬边地,可谓失意落魄。因而黄庭坚没有在诗中过多的谈论书法,只是说他大半辈子只见到过《中兴颂》的拓片,等到两鬓斑白才亲自用手摸一摸。紧接着就无情地批判了唐玄宗昏庸,并且连着安史之乱中继位的唐肃宗一起批判了,说他老子唐玄宗还没死呢,他就自立为皇帝,是不是太心急了,有违孝道?黄庭坚开创了江西诗派,善于在诗中用典故。这诗中段几乎句句是典故,不免晦涩难懂。在一番咏史之后,他交代了自己的同行是野僧、文士。“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黄庭坚面对崖壁的苔藓久久究竟站了多久?已不曾知晓。但可以知道的是黄庭坚面对建功立业、名满天下的颜真卿留下的《大唐中兴颂》,唯有将自己的无尽悲凉融进了早春绵绵不绝的冻雨里。

黄庭坚题字在左侧,刻的是清代翰林院编修、诗人、书法家何绍基的题字。与黄庭坚批判唐君王不同,何绍基的题字更侧重书法:

归舟十次经浯溪,两番手拓中兴碑。外观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若丝。咸丰纪元旧题在,时方失恃悲孤儿;次年持节使蜀西,剑州刻如饥鹤棲。既无真墨本上石,何事展转钩摹为?唐人书易北碑法,惟有平原吾所师;次山雄文籍不朽,公伟其人笔与挥。当代无人敢同调,宋贤窃效弱且危。涪翁扶藜涷雨里,但感元、杜颂与诗;公书固挟忠义出,何乃啬不赞一词?海琴、同轩喜我至,珍墨名楮纷相随。书律深处请详究,拓本成堆吁可悲!

同治壬戍正月二十三日於同轩大令陪游浯溪,知扬海琴太守方议重修。二十五日至海琴郡斋谈中兴碑作此,用山谷韵。何绍基子贞。

何绍基是陪同几位官员好友一起游览浯溪后两日写下的。作为清代的书法大家,何氏广学历代碑帖,尤以学碑学颜明世,何氏行书得力于颜真卿《争座位稿》。至今,《曾国藩家书》中还留有晚清名臣曾国藩和何绍基交流书法的记录,曾氏对何绍基的书法赞叹不已。从摩崖上的诗中可以得知何氏十次经过浯溪,期间两次亲手拓碑,而后主要谈了他学书的心得。从外看字虽然很壮阔,但看笔画内部却有一道最深的笔道,这就点明了颜字的笔法。结尾“书律深处请详究,拓本成堆吁可悲”,则是感叹学书法一定要详察细节之处,否则各类失真的拓本成堆害人不浅。何氏行书题作刻于颜、黄遗迹之后,正是以颜字面目为主,中锋立骨,再参以汉碑的拙意。大小错落自然,写得轻松自如,又极有气势。可以看出,确实是精心之作。

何绍基的左侧紧接着吴大澂的题记:

癸巳三月三十日,雨中游浯溪,读中兴颂,次山谷诗韵。

潇湘奇气钟浯溪,次山文字鲁公碑。

我喜涪翁诗律劲,石栏坐对雨丝丝。

唐祚中衰寇患起,太息朔方无健儿。

六龙远去蜀江西,鸾凰纷纷枳棘栖。

灵武即位上皇复,歌功勒石臣能为。

作者文雄书者健,忠清亮直皆吾师。

若以墨本供摩刻,徒资文士霜毫挥。

古今循吏为君国,身与磬石关安危。

杜老书名吾未睹,千秋犹诵《舂陵》诗。

元祐残碑未磨灭,吁嗟党祸起文词。

宜州谪所去不远,清游时有高僧随。
两碑读罢一慨叹,苍崖日暮啼猿悲。

抚湘使者吴大澂。

“作者文雄书者健,忠清亮直皆吾师。”显然,吴大澂抱着极为虔诚的态度来学习的,无论是文章还是书法。他在景仰元结、颜真卿的文章、书法、功绩和人格的同时,也对黄庭坚的无辜被贬后的悲凉处境表示出安慰和深切的同情。“宜州谪所去不远,清游时有高僧随。”

黄庭坚因其亦师亦友的苏轼获“乌台诗案”而受牵连,后在“元祐党人碑”(党政派重点攻击对象)上榜上有名,自己也陷于“文字狱”,故而一贬再贬。先贬至涪州(四川境内),后改黔州(重庆境内),最后又贬至广西宜州。在去宜州的路上,黄庭坚于浯溪冒雨观看摩崖,在《中兴颂》旁写诗刻石一年后,一代文豪黄庭坚客死广西宜州。而摩崖上的题诗,无疑是黄庭坚晚年书法的绝笔。在黄死去七百多年后,吴大澂在题诗的最后,刻下了“苍崖日暮啼猿悲”的无尽慨叹。

除了刻在《大唐中兴颂》左侧的黄庭坚诗、何绍基诗、吴大澂诗外,右侧原本不太平整的崖壁上,也凿出了大大小小的平整方块。崖顶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崖下密密麻麻,或横或竖地刻录着诸多后世游人的笔迹。遗憾的是很多石刻是小字,因年代久远,风雨侵蚀,而无法通读。还有一些,刻得太高,无法看清,也是遗憾。仅录几处。

“太平晴雨”,刻于摩崖上方,字形硕大。太高,款字无法看清。

“如登彼岸”四字,横式,离《中兴颂》较近,字形较大,颇为醒目。取法在欧颜之间,典型的清人面目。字好,刻工亦精。署名护理湖南衡永郴桂道知衡州府主德题。

其右“浯溪”二字,字大一米有余,颜体榜书,大书深刻,浑厚圆劲。大气磅礴,最为醒目。署名为明柱史邢址书。作者以颜体楷书为之,向颜真卿致敬。因其极具标志性,所以来的人大多倚靠此石合影留念。

“万古涛流”,竖式,隶书大字,涛字右侧带草法。左侧似有款字磨灭,已不可识,不知书者何人。

“雩风沂浴”,竖式,隶书大字,署名为龙津书。黄焯,号龙津。此字和前面所见的“三吾胜览”为同一书者。

“镜石”一处,篆书二字,虽已残破,颇为奇特。乌黑发亮,光可鉴人。

回看江岸,有数根石柱立于眼前,上刻楹联,以颜体楷书书之,刻工亦佳。其中有清代杨翰撰联:“地辟天开,其文独立;山高水大,此石不磨!”还有咸丰年蒋善苏书写的一联“溪山留胜迹,文字结奇缘。”这幅几根石柱已是青苔满布,至今立在中兴颂碑前的湘江江畔,宛如铁骨铮铮的将士,静静地守着摩崖石刻。

沿着盘山小径,登上山顶峿台。林荫下的文字布满了山上的岩石。而《中兴颂》摩崖就刻在脚下巨石的临江一面。手握着崖边的围栏,借着崖边林叶的空疏处远眺。清风徐来,阳光碎碎的洒落在文字上,光影摇曳。

许久。才下山。吾亭之下,残碑铺地。有“傅氏宗祠”石碑一块,颜字底子,書刻极佳,面貌似钱沣、谭延闿。有“洞宾禅院”石牌,欧字略带颜法。两边刻有神仙人物。可惜,禅院今早已不见踪迹。杂草之中,有石刻瑞兽数块,神态自然生动。今已无处安放,弃于路边。

拾级攀登峿台对面的吾亭,亭下半山的刻石上有数处吾亭字貌,已模糊。再往上,亭内有跳广场舞的四位大妈。我没有久待,便穿亭而过,准备下亭。却意外的在亭外的杂草堆里发现了露出的半截石柱,上刻“林野之客……”,行书,字佳,似清人何绍基笔意,不知为何丢弃于此。甚是惋惜,却又无奈。

而后顺石阶下亭,此处甚陡,几近垂直而下。下面即使溪口,浯溪从此处汇入湘江。下到溪口,再回看吾亭,亭下巨石突起,杂树环绕,生于石中。汇入之处,怪石横立于水中,极其壮观。

站在溪口,遥望吾亭。我曾猜想元结取名之意:浯溪、峿台、吾(广吾)亭,三吾胜览。有“山”有“水”,可“广”吾襟怀也。元结取名,寓意深远。虽处江湖之远,而有怀抱天下之志。不知后世有几人得知。

随后再折回《中兴颂》前,沿“柳岸行吟”的沿江小路继续前行,来到峿台下两侧,迎来浯溪碑林的最后一处。

只见临江石壁上刻着“画山”二字,款字为“光绪戊戌上巳衡湘观察使者陈璚书,同游者上舍刘兆棨、祁阳令林鑑中”,正文字大一米有余,取法颜体,笔画匀称,书刻皆佳。正当仔细观看之时,突然感觉上头应该还有什么,于是后退仰头望去,猛然发现“画山”二字右上摩天刻下了“圣寿万年”四个大字,字大逾丈,无款字,干净利落。结字茂密,又刻在最为险绝之地,令我心中激荡不已,浯溪碑林的主体部分,已然全部看完。其余风化严重的文字,随岁月而去,还有文辞书刻皆劣的,不再深究。

最后便是返程。同行者八人,皆是湖湘学子。衡阳武友,邵阳诗怡,醴陵思宇,巴东茅旭。娄底俊乾,郴州何剑。芷江杨彬,怀化舒婧。

时隔一年,因隔离在家月余。居家无事,唯有翻看颜真卿法帖。闲暇时,忆起去年浯溪访碑之事。我在翻看去年浯溪所拍摄的旧照中,突然发现照片中两首诗,读后颇为触动。

其中一首刻在峿台一处,石面久经锤拓,黝黑发亮。署名为沩山周在廉,经查,却不知其人朝代身世。其诗曰:

“千載摩崖颂,唐贤去不还。

亭台依日月,溪树属颜元。

石孕忠魂魄,天开文字山。

秋风吹过客,何似寺僧闲。”

还有南宋诗人李若虚过浯溪观中兴磨崖后写了一首绝句,以黄庭坚大字行书笔意作书,刻在了《大唐中兴颂》的正上方,不太显眼,其末字已模糊,唯诗能勉强能读出:

元颜文字照浯溪,神物於今长护持。

崖边尚有堪磨处,留刻中兴第二碑。

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南宋,作为岳飞幕客的李若虚说道:《大唐中兴颂》崖边还有可以磨平刻字的地方,留着刻第二块中兴碑吧。可能它不再叫“大唐中兴颂”,那就叫“大宋中兴颂”。如果你喜欢,在后来的日子,叫大明中兴颂、大清中兴颂、中华民族中兴颂也无妨。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多少朝代征战更迭,磨崖上的文字已饱经风霜雨露。无数文人政客陆陆续续来此瞻仰,怀先贤忠魂,并在旁边空余的崖壁上写诗刻字,岁月的积淀使浯溪变成了一座“文字山”,虽然也有后人在此处刻下《大宋中兴颂》《大明中兴颂》,却早已磨灭,不见踪影,很少为人所知。而元结、颜真卿所生活的大唐,在刻下这篇文章的一百二十多年后便走向灭亡,它没有传递千年万年,倒是他们忠魂正气、他们心中想要恢复的大唐愿景,永远留在了这远离中原纷争的永州,永远刻进了浯溪摩崖的最高处。自那以后,大唐的繁盛、雄强、开放和包容,再也没有一起重现过,只留给浯溪一面摩崖文字。《大唐中兴颂》就像大唐盛世一般竟成为绝响,给予着后世文人政客以无限遐想。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颜真卿、元结、黄庭坚、何绍基、吴大澂等人已经远去,和他们一起远去的,还有一个个时代。岁月变迁,大唐盛世的愿景可能会改换名字,但是盛世愿景的内涵是始终不变的。

“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正如元结所说,大唐盛世的愿景岂止流传千年万年,它会永久的流传下去。

直到今日,我们还在为这个盛世的愿景而努力着……

2019年4月6日记于祁阳

次年二月改于梅山

参考文献:

1.《颜真卿书法全集》

2.《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3.《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

4.《颜鲁公文集》

5. 《颜真卿评传》

6. 《旧唐书》

7. 《新唐书》

8. 《全唐文》

9. 《中国书法史》

10.《吴湖帆的手与眼》

文章作者-湖南省第九届大学生书法联合会秘书长黎云龙,湖南涉外经济学院书法协会会长。
来源:湖湘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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