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黑龙江省西部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老家那里过年有个习俗,供老祖宗。
老家人相信,过年的这一天,逝去的亲人们,都要回家来和子孙们团聚,所以,必须供奉好。
所说的供老祖宗,就是把自己家祖辈的形像和名字供奉起来,也称供宗谱。比如我们王家,供奉的宗谱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彩色大画,画中有一个青砖大院,院里有两排红色的充满喜庆的灯笼,最上边的位置一边画的是面色慈祥、峨冠博带的男性长者,一边画的是满脸红润、目光柔和的老太太,分别注明是王祖公、王祖母。下边分列最近的十几代先人的名字,最下边的是爷爷辈的。还有几行空白格,是留给后人的。再往下,院子外画的是几个古装男子,个个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父亲告诉我们,这几个人是我们王家的家奴院公,也是我们家的保护神,祖祖辈辈保护着我们王家。画中院外还有一个小孩子,在燃放炮仗。
当然,也不是村里每家的“老祖宗”都是这么“奢华”,也有的人家没有宗谱,过年就用大红纸写上:供奉某某家族三代宗亲。看起来简单,供奉起来却也分外虔诚恭敬,各环节一样不少。
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格外冷,大年三十早晨,父母亲起来的比往常更早,哥哥姐姐们也跟着穿戴整齐,而我和小弟缩在被窝里不愿意动。母亲在灶台忙里忙外,父亲烧火打水,再挨个把我和弟弟的棉袄、棉裤里子翻过来烤一遍,嘴里喊着:“快起来快起来,出门往东走,去接喜神!一会老祖宗都回来了,看你们都躺炕上多难看?记好了,今天过年,只许笑,不能哭!”
穿上烤过的棉衣、棉裤穿上好暖和啊!现在想起来还暖意在身。
院外,零星的鞭炮声不时响起,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硝烟香,村子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息。也不知道喜神到底长什么样,我和小弟打闹着一口气儿向村子东边跑去,出村,再跑回家,算是接喜神了。
早饭后,一家人就开始忙一年中最隆重的事——供老祖宗。
第一个环节是:上供。
宗谱平时放在仓房的高处,用黄纸呈圆柱状层层包裹着。父亲把宗谱小心地拿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再一层层打开包装纸,摊开。顿时,屋子里香气四溢。因为包裹在里面的,还有陈年的香烛、刷成红色的筷子等供具,它们被多年的香火早已熏透了,散发着独有的香气。
父亲恭恭敬敬地把宗谱挂在墙上,记得我家不同于村里别人家的是在宗谱两旁,还有一副对联,对联上的字都显得很奇怪,没人能认识,但再细看,才知道字中有字,上联是“金炉不断千年火”,下联是“一盏长明万岁灯”。
父亲多次感慨地说,这对联是早年请下放到村里的一个姓隋的先生写的,隋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和父亲交好,村民中也只给我们家写过。父亲常期待地说:“也不知道你们这几个上学的,以后能不能学出人家的学问,写出这么好的字?”
厨房里,母亲在忙着做供菜,供菜是三荤三素。鱼要油炸,大块的肉要刻成花纹,素菜中的粉条也要用油炸成好看的菊花状;还有白菜,得早一天放在凉水里泡,也做成放碗里立起来就像一朵花的样子;供台两边是五个叠放起来的馒头,用红纸泡出来的水,点上红色。
邻居是同族的四叔家,其间,四叔不断跑过来,就着我家的油锅炸他家上供用的鱼、粉条等,一边炸还一边和父亲交流着这一年哪位长辈故去了,要填在宗谱上。
一切准备妥当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请神。
父亲带着我和小弟,去村后祖坟的墓地,挨个坟头烧纸钱、磕头,嘴里还念叨着:请爷爷回家过年,请爹回家过年……
父亲告诫我们,从上坟回来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列祖列宗就已经到家了,所以要时刻注意言行礼仪,不能惹祖宗生气,不然会一年不顺。家中这一天的气氛也从此庄重起来,似乎各路神灵就在家中一样。
说起来的确很神奇,记得家中那只大灰猫,往常闻到鱼腥味就一定去偷吃,但过年这几天,它就懒懒地睡在炕上,供老祖宗的鱼、肉,不用人看着,它也不动一下。还有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天冷时找空摇着尾巴就往屋子里钻,但是除夕和初一这两天,它也乖乖地趴在大门口看家护院,喊它也不进屋。
除夕午夜,最庄重的时刻到了:接神。
当村里村外彼此起伏的鞭炮声响起,母亲已经把饺子煮好,父亲在院子里用豆杆燃起一堆篝火,熊熊的篝火旁放好供桌,把供菜一一摆放在桌上,点上香,燃起蜡烛,放好刚煮好的水饺,带领我们几个孩子磕头:“给老天爷磕头,给祖宗磕头……”
燃放鞭炮、烟花。一番仪式后,把供菜、香烛等搬回屋内的宗谱前,把早已烫好的白酒倒进供杯里,点燃,跳出蓝色的火苗,父亲带我们再次磕头。
屋里屋外,煮饺子的蒸汽、香烛的香气氤氲,热气腾腾,忙碌、温暖、祥和。
四叔一家、村里交好的邻里这时也赶过来,面向宗谱磕头、祈福。当然,父亲也要带我们几个孩子去回礼。
礼毕,一家人围坐一桌,吃年夜饭,当然,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其乐融融。父亲端起酒盅张罗:“今天过年,你们几个孩子,也都喝几盅。”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分配到老家,有一年过年我没有回去。那时候,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远方的亲人之间只能写信。事后,上大学的弟弟写信批评我:二哥你没回来过年,没接上喜神,没给老祖宗上供,爹和妈天天去村口接你,念叨了一个正月……看完信,我懊悔不已。
如今,老家过年,依旧保持着供老祖宗的传统,只是,在这一天忙碌的身影中,再也不见爹和妈。
他们的名字已经写在了我们王家的宗谱上。
我早已熟络了祭祖的各个环节,张罗着和妻女上供菜、点香烛……恍惚间,远去的亲人们仿佛真的又回到了家中,母亲在厨房准备供菜,说:“家这煤气灶,我怎么使不惯呢?”父亲端着酒盅说:“今天过年,你们几个也都喝几盅!”
猛抬头,亲人们又不见了。
欢庆的烛光中,我一次又一次悄悄抹去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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