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李家华说他要“摆阵”。
“当过兵?”他摇头。
“练过武?”还是摇头。
我们的好奇心倏地被勾起来了。
一
李家华当“官”很早,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就是“大队长”。
高中毕业,因为“文化高”,出任生产大队长,村干部,一把手。
一把手当然得有一把手的担当。把辖区护国大队的“扒手”治理好,是上级下达的硬任务。
“扒手”一般得手不多,三毛一块,够下一次馆子,或是割半斤肉,大法不犯,但令人生厌,从本辖区小偷小摸到外辖区,从本县骚扰到邻县,从本省游击到外省。当地农民若非万不得已,过路一般会绕道此段区域。隔三岔五,总有受害人上门哭诉或讨要说法。因为名声不好,大队里的男人说不上媳妇,光棍多。光棍多,“扒手”就有后备队,恶性循环。
李家华粗略统计,有这一不光彩行为的近百人。当时整治他们的手段,有硬的:找条麻绳,把肇事者绑了,绕村里大路游一圈,臊他脸皮;强制劳动,在人看管下干最苦最脏的活;被上门哭诉者打……但过不了几天,伤好了,痛忘了,还是老样子。
也试过软办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家饥了寒了,大队干部主动找上门去帮忙。
“结果都被你们感化了?”
“没有。干部自家的钱物也不多,总不够借,他们就重操旧业了。”
好在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三条路是让“扒手”也发家,让他不再惦记别人。
擒贼擒王,从“头头”李某身上着手。大队干部先出谋划策让他开肉案,没成功。再养长毛兔,没成功。再让他开加工房,没厂房,大队出面协调;没有三相电,大队出面找电厂;没有贷款,大队出面到信用社担保。
这招终于奏效。李某很快还清贷款,攒了积蓄。出于感恩,他就地“反水”,成了反扒专家,协助破获多起重要案件。不久,开县公安局奖给他一块匾,上书“浪子回头金不换”;万县地区公安局奖励更大的匾,上书“改邪归正勤劳致富”。
一方面,反扒专家就住隔壁,另一方面,李某以下的基本都在大队干部的帮扶下找到新出路,“扒手窝”里风平浪静了。
讲到这里,李家华脸上有点得意。
二
说书人说“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李家华也是这样说的。
转眼到1992年。
这一年,李家华的“官职”,早已不是大队长,而是村主任。
村里的任务,是建设“小康村”。
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村民的小康梦,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菜里有油、身上有绸、圈里有牛、住的是楼。
护国村的中心地带在一社,人均不足四分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像珍惜眼睛一样珍惜耕地。村里因势利导,动员农民掀掉平房,在公路两旁连片集中盖楼房。
“一下集中五十多户。”李家华伸出五个指头,说其他地方的小城镇建设可能还在萌芽,但这里“山村冒出个微型城”,当年的报纸,就是用这个题目报道护国村。
“微型城”里一色的小楼,使用煤气灶和水冲厕所,经营百货,维修家电,有肉案,有豆腐坊,有家具厂。新鲜事物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第一名”次第产生:黄家安装第一部座机电话、张家购回第一辆摩托车、李家买回彩色电视……
“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你知道这些数字为啥这样排列?”
我们摇头。
“这是农民的赶场日。”按这个约定,赶中和场、义和场、三和场。但是,护国村,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赶场。
“万元不算富,十万刚起步,百万才是真正富。”
他说经商发家快,没过几年,村里出现不少“富翁”。
“穷有穷的难过,富有富的担忧。”
富了还担忧啥?
“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坐吃山空,担心后代学坏变坏。要有远期投资。”
远期投资,三种办法,“分而治之”。
第一种,不是猛龙不过江。鼓励年轻人“闯江湖”。
“你记得一篇报道不?《开县打工仔一年寄回十个亿》。”
我当然记得,打工收入超过地方财政收入,那是1995年,我学当记者时的老师写的。
他说,十个亿中,不可小看护国村打工仔的功劳。护国村人胆子大,爱闯,外出打工早,而且亲带亲,邻带邻,抱团。广东服装、上海拆房、北京餐饮、新疆农场,四大行业,都有护国村人。
第二种,培养“血性”,好铁不打钉,好男要当兵,往部队输送。坐在我旁边的中和镇武装部长插话:护国村积极报名参军的青年太多,根本要不完;已入伍的人中,海陆空兵种齐全,现在有一人已是空军飞行员。
第三种,鼓励考学。考上大学的,村里为他家放电影,在电视台为他点歌,屏幕上打出“热烈祝贺”的字幕。
三
时针嘀嗒。
“先栽树后乘凉,先种田后收获。”李家华开启下一段故事。
2002年,他出任护国村村支书。
这前后几年,农业、农村、农民经历了许多破天荒的事:取消农业税、牧业税、农业特产税。
护国村的远期“投资”也一步步产生“效益”。李家华用了句很“高档”的话,“输出劳动力,引回生产力”。村里出现资产过千万元级的“老板”,村里有了第一套别墅,多人在县城购置住房,还有人回乡办厂。
2012年,护国村进入全新阶段。
“我给你们说三个人的故事。”
他说汪老师你重庆城里工作,认识谢博士不?
我认识。
“我们村的!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博士,学管理学的。”
村里出了个管理学博士,村里的管理当然也要上档次。浓缩为四个字:村民自治。
比如说,目前村里小车已有百多辆,得新修公路,修哪条路,修多长多宽,硬化与否,每家出资多少,村民自己协商。一次不成,二次,三次……自己商量着办,施起工来,无人扯皮。
“我再给你说个资产上亿元的。”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不但在广东有工厂,还在内地开办连锁大药房。
当上大老板的,他说了一长串名字——他们为村里做了许多好事,捐资十五万元为村里安装两公里长九十根灯柱六十盏路灯,捐资八万元整修公路,为镇养老院捐献空调,年年回村看望慰问五保户……
“我给你推荐一个‘网红’。”李家华摸出手机,打开链接,《开州一女子拍三农视频,成各大媒体网红》进入眼帘。
报道中的“网红”网名“山城女儿红”,护国村人,八〇后,创作了一大批贴近生活的“三农”视频,播放量很高,得到不少网民认可喜爱。
时间一晃,太阳下山,我们要告辞了。
“别慌,还有两句话。第一句,护国村从前属四川开县,后来属重庆开县,现在属重庆开州区,这叫变迁。第二句,我当了一届县党代表、两届区人大代表,在村干部任上干了整整四十年,这叫见证。”
“可是你的阵还没摆嘞!”
他说摆了,都摆了。
啥阵?
“龙门阵!”(注:川、渝两地,聊天即“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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