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弄堂里的菜摊和那一次小小的远足,想起那一对戴罗松帽的父子。
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下午,弄堂里还积着雪,五六个孩子,两手插在棉袄的袖管里,看着师傅们,搭起了一排菜摊。内中一位老师傅一本正经对孩子们说,明天不要去巨鹿路菜场排队了。农民伯伯送菜进弄堂。
那时我十二岁,小学五年级。晚上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妈妈。妈妈说:“还是要5点起来,去得早可能买到青菜,去得晚说不定又是没人要的菜边皮、胡萝卜。”我知道妈妈在怪我懒惰,我排队总是挑最短的。我知道排得最长的队,总有好菜。可是我贪睡啊。
平时倒马桶的师傅一声号子,弄堂里妇女手中的筅帚和木质便桶摩擦便有了各种节奏,听得出哪一种是绍兴阿婆的,哪一种又是广东嫂嫂的,那此起彼落、在狭小的支弄中回荡的噪音,转入大弄堂却成了有些雄伟的打击乐。可是,这一天,筅帚未成曲调,马桶一只只靠在墙根。妇女和孩子都挽起菜篮,赶到大弄堂的菜摊前。
明晃晃的电灯泡下,临时摊子只有四五个巨鹿路菜场过来的女营业员。她们有些惊讶:“用不着排队啊,来早来晚都一样。”
就在说话的时候,两辆黄鱼车已经停在弄堂口了。一车是卷心菜,一车是萝卜。
我还见到了一个农村的孩子,他戴着一顶翻下来的罗松帽,一张脸只露出两只骨碌骨碌转动的眼睛。他的爸爸也戴了一顶罗松帽,穿着一件很旧的有补丁的军大衣。跳下了载重自行车,左手扶着龙头,右手拼命将刹把按住。这才喊:“菜到嘞。”戴着酱紫绒线帽的营业员阿姨在单子上签字,两个阿姨便赶过来拿菜。男孩的爸爸的气力很大,两个阿姨在一边,他在另一边,嗨的一声,将一筐菜从黄鱼车上搬下来,扑通一声落到地上,他就忙着嘱咐:“轻点,迭个菜不容易。受了灾,卷心菜结一棵是一棵。”酱紫绒线帽阿姨一看菜筐是手指粗的铁筋焊的,便将白纱布口罩捋下来,陪着笑,说:“晓得晓得,伲就是力气小了一点。”还是有人排队了。一会儿,弄堂里便有了喧嚣。酱紫绒线帽阿姨的高音在呼喊:“排好,排好!人人都有……”
那个孩子,站在黄鱼车边上,黄鱼车是用自来水管子和钢条焊起来的。他翻起了罗松帽,瘦削的小脸,鼻子和两颊都冻得通红。我和他的裤子都很旧了,膝盖上和屁股后都有大块的补丁。长得太快,裤脚管也都接上了一截。
他的爸爸,穿着军大衣的农民,从黄鱼车上翻出一只有着三四个补丁的花袋。花袋里有一个已经被灶火烤得漆黑的钢精锅子,锅里只是几片镬焦。孩子在后弄堂,找到一位阿姨,好心的阿姨让出了煤气灶,在自来水龙头放了点水,用筷子调了一调。
钢精锅子在煤气灶上噗噗吐着白气的时候,镬焦中那些籼米粒,喷发出焦香的气味,很多在菜摊排队的小孩,都用鼻子使劲吸着飘浮在空气中的泡饭分子。
那位大姐看看他们只有两根指头粗的绿色的盐萝卜,用一张日历纸包着,便从自己家中的广口瓶里,夹了一大筷什锦酱菜,放在翻过来的锅盖上。孩子谢过,便跑回黄鱼车。父子两人,用一只铝制的调羹,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我站在那里排队,只是看着他们两人。阿姨戴半截手套的手指冻得通红,很不灵活地在菜卡的当日格子上画了一个钩。虽然没有青菜,我买到了半棵卷心菜,谢天谢地,叶片不是橄榄绿的,菜心包得很紧,吃起来不会发苦。心里想着,家中还有一块豆腐干,好像搁板上那些纸包中有一包虾皮,那么晚饭就有菜了。
第二天清早买菜的时候,统统是菜帮冻裂的白菜,没有见到卷心菜,更没有青菜了。况且送菜的是另外几个农民,没有戴罗松帽的爸爸和孩子。
老年的我,没法理解少年的我为什么当时会立刻出发进行一次远足。我脱下蚌壳棉鞋,穿上便宜的帆布面黑胶鞋,出弄堂便沿着淮海路往西走。我知道种菜人在虹桥。
走过陕西路口的卢湾体育馆,已经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和那个孩子重逢。此行的终点,最多是一片可以亲眼目睹的菜地,特别是看得到青菜。淮海路的那一段还很冷落,闻过牛奶棚新鲜粪土的味道,又见到了一家渔猎用品商店,进去看看那些专业的鱼竿和猎枪,心想郊野已经不远。再往前走,是几座花园别墅,记得父亲的一位熟人在这里住过,这一带没有电车,我们一家是坐了三轮车才找到这个门牌。那位伯伯当年住在花棚里。别墅的主楼有些破败,没人住,花园满是杂草,没有菜。他的儿子和我一起在这里捉过蟋蟀和金铃子。现在他们早就搬走了,花棚和别墅里就完全消失了人气。
再往前走,好久才见到一个行人,问路,知道到虹桥还要穿过好几个红绿灯。
书包里有两个居民食堂瘪塌塌的馒头。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坐在上街沿,吃完了两个馒头。有了一点力气,我知道这些力气圆不了菜地想象,不过可以走回重庆南路口。
走回弄堂,四围都是坚硬的砖墙,天就是窄窄的一条,又被许多晾衣裳的竹竿切割,看不见日出日落,天上飞过的云,也没有一片是完整的。过午,卖菜的阿姨已经收摊。满脑子是那一对父子,那两根盐萝卜和冒着焦香的泡饭。想象中,菜地越发美丽……
如今想起弄堂里的菜摊和那一次小小的远足,是因为卖菜时经常遇到菜农,其中还有七十多岁而不退休的。弄堂里的菜摊早就没有了,巨鹿路菜场也已经变成绿地。自然再去虹桥,也找不到菜地。但我相信这些来自新场头桥的老菜农,应该也有和戴罗松帽孩子一样的童年。
他们叫我老爷叔,是菜场的流行招呼。我也回他一句老爷叔,彼此彼此。(胡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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